南宋這一百五十年的短暫歷史階段，宋詞，在顛沛流離里依然倔強地生存著、發(fā)展著，為可憐的南宋文化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南宋詞長調(diào)居多，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大多都繼承了周邦彥的清真詞的嚴謹、曲折、含蘊；但風格上，卻逐漸演化出迥然不同的兩大流派——婉約與豪放！有一點，無論是婉約也好，豪放也罷，都是南宋之后才有的區(qū)別，北宋詞是不分的。今天我們先來說說豪放派。
豪放派的作品整體來說就是四個字：慷慨悲歌！南宋朝廷倉皇南渡時，中原地區(qū)的絕大多數(shù)的百姓被拋棄而成為“江北遺民”，這些人成為被大金政權(quán)奴役、欺凌的亡國奴。他們的悲慘命運，深深刺痛著南宋同胞的心。無論是朝廷里還是民間，“收復(fù)中原”的呼聲貫穿著南宋的整個歷史，不曾斷絕。這些仁人志士，內(nèi)恨國賊，外仇敵寇，一腔悲憤，幾代積怨，化作詩，化作詞。南宋豪放派詞作的共同特點，就是悲涼蒼勁，雄渾剛烈，借文字抒寫其胸中郁積的不平之氣，聲聲血淚，字字鏗鏘！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岳飛的《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飛雖然是武將，此作卻在名作云集的南宋詞里占有不可小視的一席之地，文筆流暢、情緒飽滿、雄壯激蕩，讀來令人扼腕！而且單以詞體本身而言，對仗工整，語意回環(huán)，也是相當不錯的作品。另外岳武穆還有一首《小重山》也很不錯。
還有一位相當有特點的豪放派詞人是張元幹，他與略晚一點的張孝祥被贊為南宋的“詞壇雙璧”，他們倆的詞作都是以慷慨悲壯而著稱于世。先來看張元幹的代表作：《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這是送別之作，送的是反對議和、反抗秦檜的名臣胡銓（字邦衡），此時胡銓因秦檜等人讒害而被貶往新州，路過福州時，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老張，送別餞行慷慨作歌——老張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抄家、下獄、除籍，能撿條命已是萬幸。但這首詞成為了老張的代表作，流傳千載！
開筆劈面而來的，是悲愴！我們魂牽夢繞的是什么？神州路！神州是哪里？中原啊，故國，長江以北的大片土地，那是我們世世代代生長的地方?，F(xiàn)在落入賊手，只有秋風畫角，亡國之悲?！暗资隆睘橐粏?，到底怎么了？昆侖傾覆、黃河亂流、民不聊生？接下來“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很出名，縱使沒讀過全詞，估計很多人也聽過這句。抒情到這里戛然而止，都不用說了，到南浦，我送您南行！上結(jié)在悲愴怨憤的情緒里，點出“送行”之事，扣題。
過片宕開一筆，著手寫南浦的景物，這是一個夏末的夜晚，景物描寫扣緊時節(jié)卻又并不粘滯，景物疏闊自然。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這樣好的河山萬里，都在哪里??？此一問，回應(yīng)上片的“夢繞神州路”，家國情懷綿綿不絕。接下來轉(zhuǎn)寫離別之情——您走了，我回去對著床自說自話，想寫封信給您傾訴，可是您那兒太遠了，雁都不到啊，我寫了信又怎么寄給您呢？唉，看看古往今來青山碧水，咱們又何必像那些俗人一樣你你我我的胡得得呢？來，干了這一杯，聽人唱唱《金縷曲》吧！
詞里情緒飽滿、情感充沛，家國情、朋友情表達得婉轉(zhuǎn)而清晰——豪放派，并不是叫囂派，他的情感是濃烈的，筆法卻是婉轉(zhuǎn)的、含蓄的，情緒的主基調(diào)往往是悲壯蒼勁的。并非像近年的一些老干體，筆法是簡單直接的，情感是濃烈了，充滿了叫囂感，情緒就是激動昂揚的，莫名其妙的昂揚，打了雞血似的，這不是豪放派，這是嚎叫派！
時間略晚于張元幹的張孝祥也必須一提，我們姑且叫他小張吧。小張是詞、詩、文的全才，響當當?shù)臓钤?，連書法亦有相當不小的成就，只是可惜，他壽命太短，只活了38歲。他的《念奴嬌·過洞庭》是我最喜歡的詞作之一，而他的《六州歌頭》則是其另外一首代表作：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作品是小張在建康拜謁主戰(zhàn)將領(lǐng)張浚時所作，當時符離戰(zhàn)敗，南宋朝廷全體主和，議和的使者往來淮上，令人痛心。詞中表達的沉痛與忠憤，令張浚罷席不能飲，年輕的張孝祥亦聲名愈響。
詞是作于建康，就是南京，按照淮河分界來說，已經(jīng)相當接近前線了。詞人北望淮河，一馬平川（相當不利于設(shè)防）的荒原。邊防蕭條，霜風凜冽，目光凝滯。回想北宋亡國之痛，或者是天意吧，已經(jīng)非人力所能扭轉(zhuǎn)。洙水和泗水上，以前的弦歌之地啊，現(xiàn)在讓搞的一片膻腥！淮河北岸，隔著水布滿了氈房，落日牛羊，這不是塞外的風光，而是在我們的國土上恣意縱橫的侵略者！番王夜狩，一片燈火通明，笳鼓悲壯，令人心驚膽寒！
上片寫所見，下片寫所想：我腰囊中的羽箭，匣中的寶劍，都放得生蟲了，又有什么用！時光易逝，我心還在盛壯之年，而人已經(jīng)老了，空望著渺遠的故國神京?，F(xiàn)在扯什么以禮樂德化的懷柔政策，烽火也熄了，仗也不打了。來來往往的冠蓋使節(jié)趨之若鶩，情何以堪??！可憐那些中原的遺老們，還天天向南張望著，盼著朝廷能卷土重來呢！縱然讓我這個過路的人來到這里，也是一腔忠憤，有淚如傾！
前面講賀鑄的時候講過《六州歌頭》，他是平仄互葉的體例，小張這個是押平韻的，自成一體。詞作以三字短句為主，每一韻由三四個短句構(gòu)成，稍不留意便很容易寫成一堆零碎而無法綴連。張孝祥此作則是巧妙的讓句斷意不斷，每組短句之間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讓讀者不自主的把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一氣讀下。不僅句意緊湊，更借短促的句式造成一種緊迫感，令讀者對作者的羞憤之情感同身受，極具藝術(shù)感染力！
接下來我想說的，是南宋詞壇的老大，辛棄疾。如果說陸游是拿生命在寫詩，那么稼軒便是拿生命在填詞。辛棄疾出生在淪陷了的濟南，他的祖父甚至還在金朝任了個小官，但他二十一歲的時候，參加義軍，抗擊金兵，后領(lǐng)五十騎突入敵營，生擒殺害義軍首領(lǐng)的叛徒送至建康，名噪一時。這一英勇事跡，不僅時人交口稱贊，就是稼軒本人，也一直引以為傲。多年之后，已經(jīng)成為老辛的稼軒在一首《鷓鴣天》里提及此事：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這首《鷓鴣天》的上片充盈著蓋世的豪邁，少年英雄的形象呼之欲出，稼軒追憶的不僅僅是一次戰(zhàn)斗，是自己的青年時代，是自己青年時代的理想，豪氣干云。下片以“追往事，嘆今吾”過渡到現(xiàn)實中的自己，“春風不染白髭須”的反手一筆，傾盡悲涼。歇拍看似淡淡的收束，那種無奈的嘆息，卻比沉痛更沉痛。
當時小辛剛來南宋的時候，以為朝廷也跟二十歲的自己一樣熱血沸騰，務(wù)必直搗黃龍而后快，于是他濃墨重筆洋洋灑灑的寫了《美芹十論》，暢談自己復(fù)國的夢想。然而，朝廷看重的，是他的實干能力，給他安排的是一堆瑣碎的地方行政職務(wù)，好好的一把為收復(fù)失地而煉就的屠龍寶刀，被送去削蘿卜了。而且由于辛棄疾是“北歸”一族，“政審”也過不了關(guān)，所以即便被重用，也重不到哪里去！加上熱心軍務(wù)，執(zhí)著北歸，同時性格耿介，小辛的仕途起起落落，多次罷官又多次起復(fù)，不過意義一次比一次小?？蓱z小辛的夢想與老辛的現(xiàn)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貫穿稼軒終生，也貫穿他的幾乎所有作品。
我們來看一首極其出名的小令：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這首作品我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篇賞析，這里簡單來說，有三個看點：
一、文字美——文字凝煉精到，回味無窮。開筆的“醉”不是醉生夢死的頹廢，而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爭戰(zhàn)幾人回”的豪邁，一筆描繪出的，是一位鐵血儒將的風姿；接下來的麾下分炙、塞外翻聲皆是邊塞詞作的典型寫照。沙場秋點兵，既是總結(jié)，亦是引起下文，過渡于無形。下片繼續(xù)了上片的激情，以馬與弓來側(cè)面描寫將士的英勇?！傲藚s”兩句卻是宕開一筆，由表及里，進一步提升將士們的情操?！翱蓱z白發(fā)生”卻是一瓢冷水劈頭潑下，情緒有了一個極大的反差（懷疑老辛是雙子座的）。此作短短數(shù)十字中，煉字精到，用典貼切，比興得當，承轉(zhuǎn)緊湊，對仗工整，其文字功力非凡。
二、形式美——對仗工麗，形制規(guī)整。詞的對仗是形式要求而非格律要求，說白了就是可對可不對。通常的《破陣子》只是兩片起句五言句對仗的多些，而此作除兩結(jié)之外的八句，形成四對偶句，相當有難度。
三、結(jié)構(gòu)美——大頭小尾，四兩撥千斤。從詞學的章法上來說，這種寫法叫“翻出”，尾句大翻盤，效果如同熱火上一瓢涼水，絕對醒神。收得干脆利落，戛然而止，讓人痛又叫不出來，印象深刻。此作成為名篇，這條漂亮小尾巴占了一大半的功勞。細琢磨，四兩之所以能撥千金，全看下手的那一點。辛棄疾前面九句，用了超過90%的力量來鋪墊，他描述的激動人心的場面，青史留名的夢想，全部存在的基礎(chǔ)是什么？年輕??！強健的體魄是實現(xiàn)復(fù)國壯舉的基礎(chǔ)?。∷运鞍装l(fā)”二字，推倒的是最關(guān)鍵的那張牌，于是多米諾效應(yīng)產(chǎn)生，整個夢想王國崩塌，掀翻全局。
其實盛壯之年的稼軒，內(nèi)心亦是充滿苦悶，他最優(yōu)秀的一首作品便作于四十歲時：
《摸魚兒》“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作品筆法細膩，文辭優(yōu)美，乍一看完全與政治無關(guān)，上片說傷春，下片說宮怨，貌似稼軒此時完全是一個感時傷情的詞人，其實不然。先說背景吧，此作作于公元1179年，小辛40歲，最是躊躇滿志的年紀。然而朝廷給小辛安排的職位由湖北轉(zhuǎn)運使，調(diào)動到湖南轉(zhuǎn)運使，越往南，離北方越遠，離復(fù)國的前線越遠，離小辛的夢想也就越遠。作為一把削蘿卜的屠龍寶刀，小辛相當?shù)挠魫灐＿@是他在餞行宴上的作品，輕靈婉轉(zhuǎn)的文字下，掩藏著悲涼沉郁的情懷。
開筆“更能消”兩句，扣住春末之景，寫的卻是春末之情?！按掖摇睘椤跋Т骸甭窬€；“歸”字為“春且住”伏筆。惜而無措，留又不住，“怨春”便自然而然。上結(jié)的“畫檐蛛網(wǎng)”，既是實指，又暗扣留春，更是影射看似繁華實則無用的那些人——有人說是以殷勤結(jié)網(wǎng)的蜘蛛自比，表達復(fù)國的決心，我不贊同。單看“盡日惹飛絮”這五個字，哪一個字不是滿含厭棄，怎么可能是說自己呢？
過片直接切到“長門事”，以古言今?？此婆c上片有些跳脫了，其實“長門”系由“畫檐蛛網(wǎng)”牽了來的，相當含蓄耐品。下片以五句的筆墨，借漢武帝劉徹曾經(jīng)“金屋藏嬌”的陳阿嬌皇后被貶長門宮的舊事，來比喻自己目前郁郁不得志的境遇，“妒”是個重要的字，這個字串起了阿嬌、玉環(huán)、飛燕、小辛和“君”，女子生得美，蛾眉就有人妒；男子胸懷偉略，也一樣遭人擠兌。只是那些長袖善舞的諸位，您別太得意啦，您沒瞧見玉環(huán)、飛燕，也不過一抔黃土么？透過這幾句，其實我們可以看到小辛的胸中波濤翻滾。那么如何收束作結(jié)呢？下片這幾個典里的人物都是重量級的，如果結(jié)得太輕，則無法壓卷收筆；如果結(jié)得太重，會立即變老干體，充滿叫囂。小辛這里處理得極為漂亮。他先是以“閑愁”宕開一筆，好像前面說了這些真的都是無所謂的廢話一樣。接著以倚欄遠望，斜陽煙柳之景作結(jié)。這一結(jié)，收束了前面奔涌欲出的激情，做到了“含蓄”之美。而畫面開闊宏大，亦足以壓住全篇。更重要的是，暮色暝暝，是山亭實景更是南宋國勢；煙柳是春天的代表，亦是離別的代言；而斷腸之處，是落日所在，更是家國所系。。。
這是一首披著婉約外套的豪放詞，纖美外表下的熱血，幾欲噴涌，然而小辛還是仔細的把它隱到了文字底下，我們只能透過律動的脈搏，才能感受到詞人那顆猛烈跳動著的愛國之心！
最后，我們不得不提的，是稼軒晚年的代表作品：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詞寫于公元1206年，稼軒時年六十六歲，已經(jīng)是真真正正的烈士暮年，是不折不扣的老辛。當時南宋讓韓侂胄（老韓后來居然是讓南宋自己的皇后給弄死并把腦袋獻給金朝了，這種國家不亡等什么？?。﹫?zhí)政，主戰(zhàn)。韓同學看中了老辛這把閑置著的寶刀，把他從灶臺灰里刨出來，放到了京口前線（現(xiàn)在的鎮(zhèn)江），老辛的號召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事實上，他的抗金方略也與老韓相去甚遠，所以這塊寶刀的招牌掛了沒幾天就又讓扔回灶臺邊去了。老辛在京口登上北固山，憑江北望，感慨萬千，遂有此作。
開筆“千古江山”雄渾大氣，縱橫古今，定格到吳王孫權(quán)身上。我們可能看《三國演義》太多而一直不太重視這位紅胡子綠眼睛的吳王，其實他少年上位，雄才大略，“生子當如孫仲謀”絕非浪得虛名。我去過北固山，那里有過吳王行宮，還有太史慈墓和魯肅墓，有大量的東吳文化遺留。所以此作以孫權(quán)開筆，緊扣“懷古”之題。由吳宮的舞榭歌臺，宕開一筆議論，曾經(jīng)的風流，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這一句虛筆的議論，對全篇的思想有所拔高，同時又使作品不至于囿于“古”而與“今”斷開。接下來作者的視線由大江轉(zhuǎn)到城區(qū)一面，斜陽、草樹，寬寬窄窄的巷子，曾經(jīng)生活過當年的劉寄奴（宋武帝劉裕）。想想那時候，劉裕揮師北伐的雄風，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南宋可謂膽小如鼠），那是何等氣魄！
過片一韻仍是懷古，筆風順著北伐的脈絡(luò)，直接對比：前面說劉裕氣吞萬里如虎，那么他兒子，好大喜功的劉義隆同學（年號元嘉）呢？草率興兵，還想去封什么狼居胥呢，結(jié)果怎么著？倉皇北顧！接下來筆鋒一頓，不再寫古，而是回憶自己，南渡43年啦，隔江北望，揚州路的烽火，依舊燒灼著自己當年的熱血，當年的夢想。這是一句實筆，沒有這一筆，全是懷古的話，就空了，失了“我”的情懷。視線由江北的揚州收回到隔江的瓜步山，那里有拓跋燾（佛貍）的行宮，這位北魏帝王反擊劉義隆一直打到長江北岸，還造了個行宮，估計示威的效果大于使用意義?，F(xiàn)在呢？當年侵略者的行宮變了祠堂，老百姓胡亂供奉著不知名的神祗。這一筆，內(nèi)涵很深。其實百姓是很健忘的，幾十年之后，國仇家恨都將被時光抹去，縱然收回，怕也已經(jīng)失了江北遺民的心。意思可以理解，但筆法上我覺得滯了，對情感并無更大的推進，說是為結(jié)句作鋪墊亦覺得勉強。結(jié)句以廉頗自況，一邊感慨自己老了，一邊感慨連個問問還能飯不能飯的君王也沒碰上！
這首在稼軒研究領(lǐng)域里地位特別高，以其用典貼切、懷古勘今、內(nèi)涵豐富而倍受推崇。作品以立足的北固亭為基點，回溯到三國時期的東吳（點到而已，無后續(xù)），回溯到南朝的宋國，主要是借元嘉北伐說事兒，抒發(fā)家國殘缺的愛國情懷。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上面那個《摸魚兒》的含蘊豐富的看夕陽的結(jié)尾，這個《永遇樂》的典有些過于集中而且顯得滯于古，意象沒有拉開。當然，這點問題不妨礙此作流傳千古，老辛喜歡用典是出了名的，獺祭魚也不是一篇兩篇了，我就隨便拍拍。
順便說一下，辛棄疾南渡時23歲，到68歲謝世，45年的時間，他有一大半是閑居的，主要是在江西，他閑下來親事稼穡，寫了相當不少的田園作品，詞作清新灑脫，如果不是時不時的會露出壯志難酬的尾巴梢子，真的以為他要學學陶淵明了。可惜，再閑，再輕松，老辛的心中永遠放不下那個金戈鐵馬的收復(fù)中原之夢。無論在宦海如何浮沉，他的志向不曾偏移，他的熱血不曾冷卻，臨終之時，老辛還大呼“殺賊，殺賊”，他那一顆復(fù)國的心，至死，不變！
辛棄疾的詞作，題材廣泛，形式多樣，筆法曲折，情感濃烈，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人物。伴隨著這些鏗鏘的豪歌，南宋還是無可挽回的走向末路，走向稼軒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