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灘涂 | |
丁立梅 秋落在灘涂上,像下過一場顏料的雨。葦花白了。野菊花粉了,黃了,紫了。而最令人驚嘆的,要數那些鹽蒿了,原是那么不起眼的野草,經秋的手掌一撫,全都通體艷紅。像待嫁的新娘,嬌羞的,迷人的。 你隨便地,順著一條坡下去吧,下到灘涂上。灘涂上無路,滿世界都是茅草、野菊和鹽蒿,它們互生互長,相依相伴,親密無間,要路做什么呢?你盡管隨意地遛遛吧。 海風帶著咸澀,吹過來,涼涼的。你腳跟前的一片茅草,像訓練有素的舞蹈演員,齊齊地,朝著一邊彎下柔軟的腰肢去,輕歌曼舞。潔白的海鳥,在茅草叢中出入,一會兒沖上藍天,一會兒俯沖入地,翅膀上馱著閃亮的秋陽,像有意在炫耀它們飛行的技巧。你為海鳥感到幸運,真好,有這么一大片安靜美麗的天地,供它們憩息、安居。 放眼遠觀,你的視野,開闊無邊。滿灘涂的鹽蒿,把頭頂上的天空都映紅了,一直紅到天涯去了。有一刻,你無法呼吸,你屏聲靜氣地觀望,心里面只剩一個感嘆,大自然怎么可以這么美!你搜腸刮肚地找著一些詞,想準確形容一下眼前的鹽蒿,可是,卻無法找到。所有優(yōu)美的詞匯,在這樣奔放率真的生命面前,都是蒼白的。你還是什么都不要說罷,只管靜靜地,享受這場視覺盛宴。只管靜靜地,聽著脈博里血液奔流的聲音,你的,鹽蒿的。 與天相接的地平線上,有些小紅點小黑點小藍點在移動。他說,那是下海的人,他們在撈文蛤。對這些海里的作業(yè),他再也熟悉不過了。他所有深刻的記憶,都是有關海的。童年時,他跑到灘涂上來割鹽蒿,給人吃給豬吃。刀快,一刀下去,手上劃下一寸來長的血口子。他捂緊傷口,一路滴著血跑回家。家里人沒當回事,拿點草灰敷在他的傷口上,對他說聲,繼續(xù)割鹽蒿去吧。他真的轉身去了。十六歲,他稚嫩的肩挑著擔子,跟著成人下海,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那些鹽蒿上。他多想做一棵鹽蒿啊,不用下海,就那樣呆在灘涂上。他懼怕下海,船到深處,四周看到的,除了海水,還是海水。還有寒冷。還有寂寞。更要命的是,暈船。每次上船,海浪一顛一簸,吃的喝的,悉數吐盡,實在沒東西可吐了,就吐黃疸水。 我問,你恨海嗎? 他說,不,我很懷念,懷念那些歲月,它已融入我的靈魂里。 一個人對一片土地的摯愛,是烙在生命里的,如何割舍得了?就像鹽蒿之于灘涂。灘涂的貧瘠與荒涼,給予鹽蒿的,是酸澀,是苦咸,但也給予了它頑強與堅韌。歲月教會我們的,原是感恩。 一群羊,從坡上下來。白的羊,像移動的棉花堆。白棉花堆落進荒草叢里,荒草立即生機起來。我們都覺得養(yǎng)羊人的聰明,在這里放牧羊群,無疑是天堂啊。我問,它們吃鹽蒿不?牧羊人笑了,羊挑嘴呢,鹽蒿苦,它們不吃。 我倒情愿這樣想,這么好看的鹽蒿,羊要留著欣賞,羊舍不得吃。也就見那些羊,從荒草叢中抬起頭,像人一樣地,默默注視著一望無際的灘涂。它們的眼里,紅紅的鹽蒿,在燃燒。 生命對生命的禮遇,有時,只需這樣的注視,也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