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個古籍版本里找蘇軾,結(jié)果女人看古籍,看到的都是字里行間的“情債”。
在30歲之前,我有點看不懂蘇軾的悼亡詞。他對原配王弗的懷念,是靈魂。而對朝云的懷念,句里句外都是色相。
對妻是情,對妾是欲。
我們讀悼念王弗的《江城子》,你會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一句寫王弗長什么樣、嘴唇什么樣、腰身什么樣。只有一句模糊的“小軒窗,正梳妝”,接下來就又轉(zhuǎn)成了濃烈的情:“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東坡樂府·彊村叢書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刊本·清朱孝臧輯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唯一一句皮囊外貌,寫的還不是王弗,而是蘇軾自己。”你都去世10年了。如果現(xiàn)在我到九泉見你,哪怕見到,你也應(yīng)該認不出我了吧。你的容顏停留在了去世時的如花美眷,而我在陽間,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塵滿面、鬢如霜的衰翁。
不用像歌詞里唱的,你走以后,我會怎樣難過?;ㄐ拇筇}卜乾隆帝,在晚年悼念他的亡妻富察皇后,千古帝王留下淚水,說大家都說我會活一百歲,但我多希望不要活那么久,早點去地下和你說說話啊。你看我們的孫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
乾隆一輩子的《爛詩大全集1萬首》,為數(shù)不多那么幾首真是寫的好的,都是悼念原配富察皇后。
《紅樓夢》里,如果曹雪芹真是寶玉,他愛描寫寶釵、湘云、晴雯……各個女子的外貌穿戴,偏偏就不寫真愛林黛玉。除了一次下雪,我們似乎很少知道黛玉今天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她就永遠像個不在世間和時間中的仙兒,“越發(fā)超逸了”。寶玉嘮嘮叨叨念的都是黛玉的情緒、黛玉的嘰嘰咕咕沒完沒了的話。
相比之下,朝云的悼亡詞和悼亡詩,就有點“摻水”。
朝云跟了蘇軾一輩子,貶謫千里隨行,蘇軾最倒霉、最艱苦的日子都讓朝云趕上了。缺吃少喝漏雨沒地方住等等天天都是難事兒,生了個兒子還死了,而蘇軾對朝云去世后的悼亡詞,比起《江城子》,似乎真是“差強人意”。
先看悼朝云的《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圖版)東坡樂府·彊村叢書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刊本·清朱孝臧輯
這就是懷念了。題目還是用了“梅花”。除了尾句“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還算有點意思,前面的6句,什么“玉骨”、“冰姿”、“海仙”、“素面”、“粉涴”、“洗妝”、“唇紅”……全是色相詞大開會。寫的真是兌水,去《全宋詞》里隨便翻,類似的詞一麻袋一麻袋的,算不上稀奇走心。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樣刻骨銘心的句子,蘇軾一句也不曾給過朝云。
還有一首悼亡詩《悼朝云》,蘇軾寫的又如何呢?
《悼朝云》詩: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圖版)蘇東坡詩集注.卷19至32總?cè)?附本傳年譜.蘇軾著.呂祖謙.分編.王十朋.纂輯.清康熙時期朱從延文蔚堂刊本
前面的三句用典,說的還是關(guān)于朝云兒子的早夭。四五六句是禪,第七句說自己,真正關(guān)于朝云只有最后七個字:“夜燈勤禮塔中仙”。
對妻,是妻。對妾,是“塔中仙”。
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稱呼,“拙妻”明貶實褒,“塔中仙”明褒實疏。
“塔中仙”,實際上回避了妾“無名分”的尷尬。說到底,還是不認同。
那是不是蘇軾對朝云沒那么愛?年歲略長了幾歲后,我漸漸理解了蘇軾:
不是不夠愛了。是年紀(jì)大了,心潮也平了。
王弗死的時候,蘇軾正值30歲(按朱孝臧整理的蘇軾年譜,古人虛歲)。人生的第一任妻子,很多事情都屬于心理學(xué)的“第一次”心理高峰體驗,記得牢,記得濃。
王弗死后十年,正是蘇軾40歲——詞家壯年,正是氣力和情緒最濃烈的創(chuàng)造高峰期。于是,懷念也濃。他的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也寫在這一年。只有40歲才會“西北望,射天狼”的氣脈噴張、字字散發(fā)著雄性荷爾蒙的征服感——你等60歲時看蘇軾詞試?
東坡樂府·彊村叢書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刊本·清朱孝臧輯
而朝云去世時呢?蘇軾已經(jīng)虛歲61歲,離去世不到五年。人老了,許多事情就看得淡了。不僅給朝云的悼亡詞“放水”,蘇軾老年的其他詞也“放水”:
東坡樂府·彊村叢書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刊本·清朱孝臧輯
去世前2年,64歲,寫“染得桃紅似肉紅”。這敷衍形容詞……歲數(shù)大連應(yīng)酬都懶得應(yīng)酬了。
東坡最后一首明確編年詞,去世前一年一(朱孝臧的編法為65歲),酒局給歌妓寫詞:“撮得精神滴滴嬌。嬌媚眼,舞時腰。”全篇片兒湯話。額,這是啥?說是我寫的也能有人信。
我們熟悉的蘇軾、千古的蘇軾、封神的蘇軾,其實都集中在他的壯年。——40歲到55歲,男人黃金的15年。
39歲時,人還年輕,還看得見“創(chuàng)作技巧”——比如“秋雨晴時淚不晴”,比如“去年相送,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很巧是不是?但只要能“看得見”技巧,就還有“機心”,就不是中國藝術(shù)哲學(xué)中的頂流。
40歲,那一年,他的太太正好死了10年,蘇軾詞風(fēng)大變,真正走向成熟期,才有了他最有名的兩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和“密州出獵”。
47歲,蘇軾詞能量最高、最密、最恢宏的一年,正式“封神”。就像是“永和九年”這個年號只屬于王羲之,“壬戌”這個紀(jì)年,只屬于蘇軾。
看看蘇軾的“壬戌年”都寫了啥:
“大江東去”的《念奴嬌》,在47歲。
“莫聽穿林打葉聲”的《定風(fēng)波》,在47歲。
“山下蘭芽短浸溪”的《浣溪沙》,47歲。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臨江仙》,在47歲。
“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的《卜算子》,還在47歲。
“壬戌”還有著名的《赤壁賦》,開頭“壬戌七年六月,蘇軾與客泛舟游于赤壁”。
大概是《赤壁賦》“耳得之而為聽,目遇之而成色”已經(jīng)把人生情緒都了答案,在47歲之后,蘇軾詞的情緒開始放緩。
49歲,“莫上孤峰盡處,熒望眼,云海相攙”,氣力極足,簡直氣貫長虹。情緒依然是高峰,但已經(jīng)減弱。
真正詞學(xué)史上認為蘇軾創(chuàng)作水平最高的如54歲的《八聲甘州》——“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這時已是“骨力”,真心牛b,但大眾知名度卻不如47歲的那些詞朗朗好懂。
55歲以后,雖然蘇軾詞里依然偶有佳作(比如懷念朝云的“不與梨花同夢”,就算不錯的了) ,但只是零星點點,在無壯年那么高能量密集的時間。
太年輕時情緒有余人生不足,寫不好詞。太衰年人的情緒都淡沒了,“太上忘情”書不成詞。只有壯年,骨力氣力皆壯,閱歷不多不少剛剛好——人生濃得化不來,介乎于想得開和想不開之間,夾得生疼在甘心與不甘心之間,“情之所衷,正在吾輩”。才是寫詞的黃金年齡。
小哥說,他們當(dāng)年老師說,趁著35歲之前多寫寫詞。過了35歲,情緒濃度下降,很難了。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真過來人之語。
每個藝術(shù)形式都有它的黃金年齡段。舞蹈是青年的藝術(shù)——老了胳膊腿不行了。書畫是晚年的藝術(shù)——衰年變法才人書俱老,弘一,齊白石是也。
詞,是壯年的藝術(shù)。
唯一值得欣慰(不知道是不是該欣慰)的是,蘇軾在給朝云的悼亡詞《西江月》后,只在一年后填了另一首《西江月》(世間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還算耳熟能詳,從此以后,再無好詞。
朝云去后,蘇子再無好詞。
那個當(dāng)成唱“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而哭鼻子的小歌姬、紅顏知己,再也不見。
陰陽兩隔。“世間一場大夢”。
蘇子去世前的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槁木死灰之心,哪里還有壯年悼亡妻時“不思量、自難忘”的心潮。
黃州惠州,倒是朝云伴蘇子“平生功業(yè)”之處。最后只剩下一句“塔中仙”——如朝云去世前,不斷念誦的《金剛經(jīng)》六如:
如露如電如夢如幻如泡如影。
“六如”——(圖版)蘇東坡詩集注.卷19至32總?cè)?附本傳年譜.蘇軾著.呂祖謙.分編.王十朋.纂輯.清康熙時期朱從延文蔚堂刊本
趁壯年,愛得進去,寫的出來。好好愛人,好好愛書。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