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令人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我也覺得很奇怪。
金瓶梅的成書研究有兩條路線,一是從文本所寫的事件入手,二是從抄本的流傳時間入手。
從文本所寫的事件入手者,有鄭振鐸、吳晗、魏子云等大家。從抄本的流傳時間入手者,即敝人也。
《金瓶梅》早期抄本流傳的線索似有好幾條。
王宇泰可能在“萬歷二十年春,請告歸里”前,在北京可能得到了《金瓶梅》抄本二帙。但得之于誰,又傳之于誰,不明。
文在茲可能在萬歷二十九年前后在北京得到《金瓶梅》不全之抄本,后傳之于薛岡。但文在茲得之于誰,薛岡又傳之于誰,又不明。
與上述兩條線索相比較,似乎袁中郎的一條線索較為清晰。
袁中郎所得之《金瓶梅》來源于董思白。
在中郎致董思白書中,中郎問董思白:“《金瓶梅》從何得來”,“后段在何處抄竟,當(dāng)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
可見袁氏從董氏處得到的《金瓶梅》只是上半部(或稱“數(shù)卷”)。袁中郎致董思白書寫于萬歷二十三年。
這里我們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時間,即萬歷二十三年《金瓶梅》已有抄本在社會上流傳,但只有上半部(或稱“數(shù)卷”)。
董思白的《金瓶梅》又在什么時間,得之于何人之手?答曰:不明。
萬歷本《金瓶梅詞話》書影
萬歷三十七年,中郎在北京與沈德符談起《金瓶梅》時說:“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
今惟麻城劉延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保ㄉ虻路骸兑矮@編》卷二十五)
徐文貞即嘉靖時宰相徐階,松江華亭人,董思白與其同鄉(xiāng)。故董思白的《金瓶梅》有可能來于徐階。
萬歷二十三年中郎向董思白提出“《金瓶梅》從何得來”的問題。十四年以后,他當(dāng)然已有所聞,故對沈德符說了這樣一段話,從而使我們可以推斷出董思白的書來源于徐階這樣一個重要信息。
時間最晩是萬歷三十七年。
中郎的《金瓶梅》又傳之于何人?首先傳給了袁小修。小修《游居柿錄》卷三,第207條云:“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于真州”。
第979條又云:“后從中郎真州,見此書(《金瓶梅》——筆者注)之半”,足見萬歷二十五年丁酉(1597),袁小修見到了中郎的半部《金瓶梅》。
后來,中郎又將這半部《金瓶梅》借給了謝肇浙。
謝字在杭,長樂人,萬歷壬辰進(jìn)士,善詩文,與中郎過從甚密,相交至厚。
《袁中郎全集》中有《與謝在杭》書云:“……《金瓶梅》料已成誦,何久不見還也?弟山中差樂,今不得已,亦當(dāng)出,不知佳晤何時?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span>
是信寫于萬歷三十四年公安家鄉(xiāng)。萬歷二十七年,中郎兄弟在北京發(fā)起“結(jié)社城西之崇國寺,名曰蒲桃社”,是京師名士“相聚論學(xué)”之社團(tuán)。
當(dāng)時謝在杭卸湖州推官,至北京候調(diào),有袁中郎詩:《崇國寺葡萄園集黃平倩、鐘君威、謝在杭、方子公、伯修、子修劇飲》為證(袁中郎:《瓶花齋集》)。
可見袁中郎于萬歷二十七年在北京,或其后,將半部《金瓶梅》借給了謝肇浙。
到萬歷三十四年謝氏還未歸還。
謝肇浙在《金瓶梅跋》一文中云:“此書(《金瓶梅》)向無鏤版,鈔寫流傳,參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稍為厘正,而厥所未備,以俟他日?!保ㄖx肇浙:《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
由此可見,謝肇浙確實從中郎處借到了《金瓶梅》抄本的部分,從而使他能夠?qū)懗伞督鹌棵钒稀贰?/span>
這是目前所知的《金瓶梅》傳世后最早的一篇研究專文,于研究明人對《金瓶梅》的看法具有重大價值。
《小草齋集》
綜上所述,袁中郎為我們透露了《金瓶梅》早期流傳的一條重要線索為:徐階——董思白——袁中郎——(袁小修)——謝肇浙。
袁中郎又為我們透露了《金瓶梅》全本抄本的信息。
袁中郎、袁小修、謝肇浙所見之《金瓶梅》抄本均只有半部(或稱數(shù)卷)。文在茲、薛岡,王宇泰、王百谷所見亦僅為部分。
當(dāng)時《金瓶梅》是否有全抄本?出現(xiàn)在什么年代?對這個問題的解決,袁中郎又作出了重要貢獻(xiàn)。
目前所知,透露《金瓶梅》有全抄本信息者有袁中郎、屠本畯、謝肇浙。
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jì)籍》《經(jīng)部》卷八《燕史固書第十二》有《金瓶梅》跋語曰:“……王大司寇鳳洲先生家藏全書,今已失散。”
劉輝先生考說:“他(屠本畯)為《金瓶梅》所寫跋語的時間,最早不能超過萬歷三十四年,最晚不得遲于萬歷三十六年,很有可能就是萬歷三十五年。”(劉輝:《北圖館藏<山林經(jīng)濟(jì)籍>與<金瓶梅>》,載《文獻(xiàn)》1985年第2期)
由此可知屠本畯所透露的全本信息約在萬歷三十五年,持有者為王世貞。
謝肇浙在《金瓶梅跋》中曰:“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span>
馬泰來先生考云:
“謝肇浙是在萬歷四十四年至四十五年這兩年內(nèi),在北京自其工部同僚丘志充處借得《金瓶梅》抄本,并撰寫《金瓶梅跋》?!保ā吨T城丘家與<金瓶梅>》,載《中華文史論叢》1984年第3輯)
這就是說,謝肇浙所透露的全本信息在萬歷四十四年至四十五年間,持有者仍為王世貞。
袁中郎則透露了全本的另一個信息,時間均比屠本畯、謝肇浙為早。
沈德符《野獲編》云:
“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劉延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span>
袁中郎所透露的全本信息在丙午,即萬歷三十四年,持有者為華亭徐階及曾孫婿麻城劉承禧。
袁中郎的信息的價值在于:
一、時間為最早——萬歷三十四年;
二、為《金瓶梅》初刻本底本的來源提供了線索。
沈德符在《野獲編》中,引了袁中郎說的“今惟麻城劉延白承禧家有全本”后,就說:“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
萬歷三十四年,袁中郎知劉承禧有全本,三年后(1609)其弟小修就攜有其書。
這無疑是告訴我們,袁小修的全本來源于劉承禧。后來袁小修的全本被沈德符借抄帶到了蘇州,馮夢龍慫恿?xí)毁徔獭?/span>
沈德符說此書“壞人心術(shù)”,“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保ㄉ虻路骸兑矮@編》)尋本溯源,《金瓶梅》初刻底本很可能就是抄自徐階的劉承禧家藏本。
雖然,這僅是推測,但袁中郎所透露的劉承禧家有全本的信息,與《金瓶梅》初刻底本的關(guān)系,確是值得深究的。
《萬歷野獲編》
以上,我們已花了很大勁,考出了《金瓶梅》抄本流傳的時間節(jié)點,如萬歷二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四十四年等等,其中只有萬歷三十五年有些價值,但仍然解決不了問題。
我們只能從持有全抄本的人那里找答案。
據(jù)現(xiàn)有史料考知,持有全抄本者為王世貞、徐階、丘志充、劉承禧、謝肇浙。
謝肇浙的抄本來源于丘志充,劉承禧的抄本來源于徐階。
丘志充的抄本來源現(xiàn)無法考知,我們只能從王世貞、徐階那里找答案。王世貞與徐階乃有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
《金瓶梅》的作者極有可能是王世貞。清無名氏《玉嬌梨·緣起》指出:
《玉嬌梨》與《金瓶梅》,相傳并出弇州門客筆,而弇州集大成者也?!陀惺銎渥嬖鴱膹m州游,實得其詳。
這條史料的價值非同小可,它確切地告訴我們,《金瓶梅》由王世貞的門人執(zhí)筆,由王世貞集其大成。
這不等于我的“《金瓶梅》作者王世貞及其門人聯(lián)合創(chuàng)作說”嗎?
清康熙十二年(1673),宋起鳳在《稗說·王弇洲著作》中確指《金瓶梅》為王世貞的“中年筆”:
世知四部稿為弇洲先生平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也?!瓘m洲痛父為嚴(yán)相嵩父子所排陷、中間錦衣衛(wèi)陸炳陰謀孽之,置于法。
弇洲憤懣懟廢,乃成此書?!圆叹└缸颖认噌愿缸?,諸狎昵比相嵩羽翼。陸當(dāng)日蓄群妾,多不檢,故書中借諸婦一一刺之。
這段史料的重大價值在于:它明確告訴我們《金瓶梅》為王世貞所作,目的是譏剌嚴(yán)嵩父子,以報殺父之仇。
徐階(1503—1583),松江華亭人,字子升。歷官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xué)士等職。嚴(yán)嵩事敗后,代嵩為首輔。
徐階與王世貞之父王忬是同僚,而且同受嚴(yán)嵩的排斥。王忬被殺后,嚴(yán)嵩又加害徐階。嘉靖四十四年嚴(yán)嵩事敗。徐階反嚴(yán)氏父子亦毫不手軟。最后置嚴(yán)世蕃于死地的正是徐階。
同時,正是在徐階的幫助下,王忬才恢復(fù)官職,王世貞也被重新起用為大名兵備副使。
王家有恩于徐家,徐家亦有恩于王家,兩家不僅是一般的通家之好,而且是在反對嚴(yán)嵩專政的斗爭中互相支持、互相保護(hù),親密無間、休戚與共。
王世貞動意寫作《金瓶梅》,對嚴(yán)嵩父子加以揭露和批判,這完全符合徐階的愿望,必然會得到徐階的支持和幫助。
反之,對王世貞來說,徐階是他父親的摯友,是自己的恩人、保護(hù)人和長輩,因此他動意寫作《金瓶梅》亦必然會告訴徐階,并得到他的支持。
王世貞寫完《金瓶梅》,并產(chǎn)生了第一、第二個抄本后,他第一個要贈送的應(yīng)該是徐階,這就是徐階所藏的《金瓶梅》全抄本的來源。
如果大家不同意徐階的全抄本,來源于王世貞這個結(jié)論,這也沒有關(guān)系。
徐階絕對不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他的全抄本肯定是有人送給他的。而這個人將抄本送給徐階的時候,當(dāng)然只可能在徐階生前,而不可能在徐階死后。
道理很簡單,如果徐階謝世后,這個人就沒有必要將抄本送給徐階的家人或后人。
由此,我提出一個大膽的推測,徐階得到《金瓶梅》的全抄本,必然是在他的生前而不可能是死后。
因此,我們可以把徐階的卒年作為《金瓶梅》成書年代的下限。這一年就是萬歷十一年(1583)。
這乃是我提出《金瓶梅》成書年代“隆慶說”的依據(jù)。
我將徐階的卒年作為《金瓶梅》成書年代的下限,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不可思議。
我有個習(xí)慣,就是凌晨五更似醒非醒,冥冥之中,靈感所動,忽發(fā)奇思妙想。
我的一些文章的選題,觀點,乃至段落結(jié)構(gòu)都由此產(chǎn)生。然夢醒起床則思之再三而不得。
于是乎養(yǎng)成另一個習(xí)慣,夢中所思則立即起床開燈記之,當(dāng)天寫作乃很順當(dāng)。將徐階的卒年與《金瓶梅》成書年代聯(lián)系起來,即是似醒非醒中,忽發(fā)奇想的產(chǎn)物。
此乃得力于哲學(xué)思辨中的聯(lián)想與推理。萬事萬物都是有聯(lián)系的,將聯(lián)想與推理的范圍不斷擴(kuò)大,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此文“徐階去矣,金瓶生矣”,就是如此這般產(chǎn)生的,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2021.3.28
《周鈞韜<金瓶梅>研究精選集》
文章作者單位:深圳市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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