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晴天里,蟬群在遠遠的地方發(fā)著聲。
聲音就是我們知道的蟬的聲音,具有辨識度,不會搞錯。
可是,我有時候也會產(chǎn)生懷疑:到底是不是蟬呢?畢竟我沒有親眼看到它們啊。
姑且說服自己吧,那肯定是蟬。
但是,新的好奇又被激發(fā)了:那些蟬長得什么樣子呢?
大概十幾年了,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一只蟬。
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季節(jié)到下一個季節(jié)。
似乎有太多的事物需要分散注意力了,所以每年當這種小小的昆蟲短暫現(xiàn)身時,我們從未打過照面。
我總是被它們的鳴叫聲吸引,也常常想要親近它們,然而每次在樹底下仰望時,卻從沒有什么收獲。
更多時候,人還遠遠沒接近呢,樹冠中機敏的蟬就靜默了,仿佛所有試圖接近的人影和聲源,都被它們檢測出了危險的訊息。
這些蟬真謹慎??!
也許跟生活區(qū)域有關吧。
蘇州美景
來蘇州已有近五年了,我們住在不同的小區(qū)里,但不靠山也不近林,或許小區(qū)里稀少的天然綠化就是造成蟬種單一、蟬性謹慎的原因。
小區(qū)內(nèi)雖然有不少綠植,但極少有蟬蹤。小區(qū)外的街道旁有成片的樹木,那些地方才是蟬類的主要活動場所。
生活區(qū)附近的大部分樹木都像是移植的,未經(jīng)水泥或磚塊覆蓋的地表并不多,沒有多少地方適宜蟬發(fā)育和繁衍。
我懷疑現(xiàn)在聽到的大部分蟬,都是移民來的吧。
它們從某一處故鄉(xiāng)上路,順著路邊的綠化帶,向東飛,向北飛,飛到這一帶時飛倦了,就停下翅,呼朋引伴,打起了成家生育后代的主意。
前不久的某個傍晚時分,我偶然在公司樓下的一棵樹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干枯的蟬殼,爬在低矮的樹干上,干黃顯著。
樓下的蟬殼
童年時與蟬打交道的一幕幕記憶突然變得活躍起來,那時候,我不僅經(jīng)常能看到蟬,而且還在捕蟬中體會過無窮的樂趣。
傍晚時分出門,帶著一把可能與我同齡的舊式手電筒,來到屋側(cè)的領居家門前的樹下,一圈一圈地照著,一棵一棵樹地留意著。
蟬的幼蟲總是趁著夜幕偷偷鉆出土,爬到一人或兩人高的樹干上,再脫殼變身。這種時候就是捉(準確地說是撿)它們的極好時機。
蟬的一生很奇特,幼蟲生活在土壤里,可能會花上幾年才長成型。
等軟弱的蛹蟲長出堅硬的外殼,就破土上樹,脫殼蛻變,最后成蟲只能活上半個月左右,便全部死亡(某些品種可能會長或短些)。
它的破殼儀式是那般神圣,連接起漫長的蟄伏期與短暫的活動期,見證著陸地的爬蟲變成天空的飛蟲。
金蟬脫殼
童年時的我本能地對這產(chǎn)生了興趣。
我和弟弟們把撿回來的蟬蟲放在擺電視的桌子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看它們,等待著破殼的時刻。
我記得看見了蟬殼拱起的背部上裂了一道縫,再等好久,那道縫幾乎沒有變化,等到夜深電視劇播完了,等到自己太困先去睡了。沒有一次成功地目睹過它的蛻變。
我們把蟬蟲鉤在白白的蚊帳上,在光滑的竹席上滿懷憧憬地睡著了。
可是第二天基本上都是壞消息:僵死的蟬蟲沒有成功脫殼,仍掛在蚊帳上或者掉落在床腳下;好像有一只活著可是沒抓住,它撲騰著沿著床邊掉出蚊帳外,最后飛出門口不見了蹤影;有幸抓住了活的,一看卻是只啞巴(雌性,不會叫)。
想要觀察破殼的興趣似乎并不持久,我們更多的樂趣在于捕捉那些樹上的蟬。
怎么捉呢?我們會制作工具。
我們?nèi)フ伊艘桓鶅扇组L的細竹竿,再找一段合適的竹篾,圍成巴掌大的氣球圓插在竹竿的末端上。那時候好像總是不缺竹竿和竹篾,也不記得是什么緣故,所以這兩樣東西準備得并不難。
最后還有一樣東西是最關鍵的。記得最早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告訴的方法,我們會帶著竹竿去找好多蜘蛛網(wǎng),然后用竹竿上的竹篾去卷它們,弄出來兩面黏黏的網(wǎng)。
這樣造出來的工具,捕蟬時很好用,悄悄貼近蟬的時候,它們基本不會反應過來,一旦拍上了,就能把蟬的翅膀粘上。
不過也有例外,碰上有的蟬折騰太厲害,蜘蛛網(wǎng)就會被掙破?;蛘呤褂玫镁昧苏沉藰涓缮系呐K東西,它也就不好用了。
捕蟬
后來,我們才懂得,可以在竹篾上套塑料袋,這樣就沒有破網(wǎng)或者黏性失效的問題了。
而使用塑料袋也有學問——最好找淺色的塑料袋,這樣不易被覺察,最好找口袋深一點的,這樣當蟬落袋時不容易飛跑,但又不能過于臃腫,免得被卡在樹杈上。
有了竹竿的輔助,我們還很難夠得著蟬,所以爬樹常常是必需的。
我會爬到樹上,循著聲音搜索那披著偽裝色的蟬,而弟弟就守在樹底下,拿著個扎了透氣孔的礦泉水瓶,等著裝獵物。
蟬那長長的羽翼,從側(cè)面看是透明的薄紗,閃著陽光,跟灰褐色的樹皮反差很大,因此并不難找。
有的蟬叫得忘乎所以,一抓一個準,還有的則十分狡猾,看似毫無防備,可在網(wǎng)兜快貼近的時候,它倏忽收聲,撲索一下,就飛逃走了——還有更可惡的,它會在逃走的時候,射出一泡尿來,令人猝不及防。
在住宅附近的蟬,身上有淺淺的白色條紋,雄的約有一根大拇指般大小,身下裝備著兩扇葉綠色的共振片,雌的要小一圈,翹著尖尖的屁股。
雌蟬尾部可以伸出一種長長的東西,仿佛某些蝴蝶吸取花蜜時探出的舌頭。
年少的我們根據(jù)經(jīng)驗區(qū)別蟬的性別,總把它們當作公的。然而后來的知識卻說,它們是母的。
蟬是一種昆蟲,生長在泥土里,活動在樹梢間,鳴叫、進食、交配、死亡,恰好與我們空間交疊,然而我們卻對它知之甚少。
蟬的一生
它們孕生在黑暗下,卻能適應光亮的世界。
它們在黑夜的光明里,竟會迷失自己——村里某戶人家的門口曾有棵很大的荔枝樹,夜里可能有十來只蟬落在上面歌唱,鄰居小孩們突然去搖晃那樹,總有幾只蟬會朝門前大燈上撲。
自由的蟬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當它們出現(xiàn)在由枝葉搭起的樓宇里的時候,你知道其存在,而當它們更替了,或者徹底不在了的時候,我們卻無法確察。
記得小時候,很多人家養(yǎng)了雞,散放在外面的樹/竹底或草垛下。
它們是勤勞的清理工,東啄西刨,挖蚯蚓追殺蜈蚣,爭搶突然掉到地上的蟬。
所以,大部分蟬都死得很干脆很干凈。
只有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我才突然在草垛頂看見過尸體,看見過經(jīng)受了風雨快要完全被抹去的生命痕跡。
村子附近的蟬似乎只有一種,卻帶給了我很多有趣味的記憶。
后來,環(huán)境慢慢展開,我走進了一個更加豐富多樣的世界。
我家的門口是一座山,山的后面有更多的山。
我曾在那些地方掃墓、放牛、砍柴、摘荔枝、采藥,以及游玩。
我在山里見到的第一種蟬很奇特:它僅有半截小拇指大小,細長細長的,長著黑色的翅膀和紅色的肚子,就像優(yōu)雅的紳士的燕尾服包裹著我們吃過的一種軟糖。(據(jù)查,它的學名就叫“黑翅紅蟬”)
黑翅紅蟬
它喜歡待在灌木的新枝嫩葉上,像是在吸取天地精華,像是在瞭望著什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但它的視力和反應能力實在遲鈍——只要你夠得著,基本就能伸手把它拈來;被抓之后,它也不會劇烈掙扎,反而可能耍起“詐死”的把戲,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嚇破了膽。
這種蟬不會叫,似乎沒有發(fā)聲器官,又或者發(fā)聲器退化了不易觀察,我已記不清了。
還有一種蟬也生活在低矮的灌木叢里,它全身加一起,才有普通人的大拇指的指甲一樣大。(由于未查到它的資料,我暫且稱之為“小黑葉蟬”)
與同樣生活在灌木叢的黑翅紅蟬相比,它的習性恰好相反:紅蟬生活在山腳附近,在光禿禿的山路旁也經(jīng)常能看到,鑒于它的驚艷長相,我想說那是赤裸裸的挑逗;小黑葉蟬則躲在山腰里,在那有高木遮掩、有山厥和野草攔阻的地方,活得像是一群怕被驚擾的隱士。
這小葉蟬的叫聲特別響,與那嬌小的身軀完全不匹配,而且它的機敏性也極強,我們彎著腰,悄悄地挪近,借著大葉子的視線掩護,才能提高捕捉的成功率。
它們喜歡停在綠色的葉片上,但卻長著黑褐色的翅膀(肚子也是),跟紅蟬一樣沒有偽裝色。
它們不像紅蟬那樣軟弱,但是卻十分脆弱:盡管我們小心地用東西把它們裝起來,還摘了樹葉“蓋房子”,但在回去的路上,它們就死掉了。
上面的兩種蟬都屬于飄逸派,一個在形如一個在行,仿佛是僥幸躲過了生存挑戰(zhàn)的不諳世事的遺民,正像它們喜歡棲息的新發(fā)的嫩葉。
苦楝樹
我在山上還看見過其它幾種蟬,在它們身上卻有著顯著的物競天擇的生物性。
首先是一種全身綠色的小蟬,跟小黑葉蟬差不多大小,叫聲同樣嘹響。它們喜歡待在枝干上,不管是高枝還是低枝,而且喜歡群體活動。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棵半枯的苦楝樹上發(fā)現(xiàn)了很多小綠蟬,足足約 20 只,在喧叫、飛舞、交配。我們投擲石子和枯樹枝,逮住了好幾只掉落而不及逃飛的。
還有一種綠色的蟬,大拇指大小,背部的少數(shù)部位有褐色的斑塊,腹部是或多或少的亮白色。它的偽裝很成功,在竹林中遇見時,如果不是因為亮耳的叫聲出賣,你絕對察覺不到它。
它沒有固定的活動領域,比較少見,可是一旦偶然得見,你一定會被它完美的形象所打動,心癢癢的就只想捉住一只作為玩物——是那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瀆的賞玩。
綠蟬及其變異種
更為難得的是,這種綠蟬中會出現(xiàn)顏色變異——那是一種比較淡的黃橙色,隱約透著點紅,我有幸才見過兩三次,每次都心生狂喜,燃起少年在異性面前的那種動情。
綠色無疑是成功的偽裝色,而我還見過兩種偽裝大師,它們另辟蹊徑,走的卻是暗黑系的路線——因為它們生活在灰褐色的枝干上。
一種較小的,約是小黑葉蟬的兩倍,肚子短小而扁,伏貼在樹干上,黑斑背,灰紋翅,總是叫著“gii~li~li~lii”,飛的速度既不快也不慢,恰好能被你欣賞到它飛翔的美。
另一種蟬比大綠蟬略小,除了翅膀外全身都是深深的黑色,叫聲中有一絲嘶啞,卻無比響亮,抵得上別的種類的好多只。
一只黑蟬的獨唱,就是一個合唱團,既有著多聲疊加的響,還有著多音差的層次感。
這種蟬是我見過的所有蟬里最謹慎的。
一般而言,別的蟬在察覺到有異卻沒有真正危險的時候,都是停下聲音縮緊身子,而它一旦覺察有異,基本會毫不猶豫地飛走。
即使是沒有什么擾動,它也是狡兔三窟——在一棵樹上叫著一陣,突然飛遁而去,在別處再續(xù)前音,仿佛就是一個流動的高音喇叭。
它的適應性也是最強的,足跡在深山里有、在山腳下有、在老家住宅附近有、在蘇州的小區(qū)里也有——我沒有抓到過它,但是種種跡象表明,它們就是它。
兩種黑蟬
以上的六種蟬,很具有代表性,不管是形態(tài),還是習性,都豐富多樣,盡顯出自然造化的神奇。
非常巧合的是,它們兩兩之間可以極密切地聯(lián)系起來,因為具有某種共同的底色,而全部聯(lián)系起來,則似乎能組成某種和諧的平衡的六邊形。
進入山的世界后,盡管我的捕蟬活動變得單調(diào)了,分在每一種蟬上的記憶也淺淡了,但是眼界卻因天然物種的豐富,而極大地開闊了,對于自然事物的體悟也更強烈了。
以上所有的蟬,都是直觀可辨的蟬,它們的樣貌與叫聲最符合我對于“蟬”這一概念的理解。
可是蟬的世界并未到此而止境。
且不論那些我從未見過的蟬吧,就我的所見,還有幾類蟬曾經(jīng)超越了我的認知,我至今仍不能完全認可它們的身份。
比如,有幾種微小的葉蟬,像是小飛蛾,或像小瓢蟲,或像小蚱蜢,不起眼,又不會鳴叫,但它們也是實實在在的蟬科;還有一種沫蟬,只會吐出一團團的白色泡沫;還有竹蟬,只發(fā)育到蠕動的蟬蛹形態(tài),躲在嫩竹筍里,排出一坨坨的廢渣與糞便。
沫蟬與竹蟬
我在情感上并不想把它們稱作是“蟬”,不管在知識上的物種分類是如何。
這一群渺小的、發(fā)育不全的、形貌可怖的東西,它們挑戰(zhàn)了我已成型的認知。
想要改變一個人的認知,很難,想要改變一個被六邊形印章認證過的認知,更難。
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當初那樣糾結(jié)了,我承認了它們的身份,還給了自己兩個理由。
理由之一,蟬不是一種狹隘的、僵化的、簡單的存在物,既然知道了它的蟄伏、蛻變與短暫飛翔的傳奇故事,不妨再接受它所演變出的其它可能性。
還有一個理由則很現(xiàn)實,它們分享了“蟬”這一名稱又如何,它們的故事是否動人又如何,我依然可以愛那最初的所愛、品憶那些純粹的樂趣,這是無法被剝奪的,也才是真正重要的。
現(xiàn)在,我長大了客居它鄉(xiāng),已不大可能去做捕蟬這種自然探險的事了,更不需要用它來拓寬自己的自然觀了。
立秋剛過,蘇州受到強臺風影響,剛下過了大雨,氣候漸漸地便要涼快起來了吧。
也許不須幾天,那樹上的蟬兒就會沒了聲影,不知去向,不知這一生的使命完成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