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我總是記得很清晰。老家的相框里,有一張我八個月大的照片,黑白底色,我穿了好看的碎花飯單倚在藤椅上,胖乎乎的小手背上有淺淺的窩兒,穿一雙軟底花布鞋。很通透秀氣的模樣,就那么安靜在歲月深處。那時的我,有烏溜溜的圓眼睛,有干凈懵懂的眼神與微笑。
我想象著,那個春天的上午,有明凈的日光,從藍(lán)空傾瀉而下。風(fēng)微微地吹著,媽留著齊耳短發(fā),柔軟,溫情,如同記憶里她畢業(yè)照上那個眼神明凈微笑著的女子。爸的笑聲定是爽朗的,眼睛定是瞇著的,為了媽懷里的寶貝疙瘩,為了讓我多年后,仍無限美好地憶起,八個月大時那個晴朗的上午。
媽說我三歲時,就已經(jīng)能端著白瓷盤去當(dāng)街買豆腐了。蹣跚無畏的樣子煞是可愛,而我也樂此不疲每天去買豆腐。每到黃昏,我便很專注地等街巷深處賣豆腐人的吆喝聲。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象唱歌一樣美。聲音近了,就拿起碗柜上的盤子和媽事先放在旁邊的零錢,完成在我看來很神圣的美差?,F(xiàn)在想來,竟有點參與外事活動的盛大與鄭重。記得賣豆腐的爺爺總要夸上我兩句,我記不太清,反正回來的時候,臉上總是掛了笑的,美的。盤子里偶爾還會多出半塊豆腐,是爺爺說我可愛時,獎的。飯的時候,我就會專心地吃掉那半塊,卻感覺吃下去的不是豆腐,而是久久縈回在內(nèi)心深處的美好感覺。
小時候,我有點小壞。媽說的,我卻不怎么記得了。媽說我通常是站在小河這邊,小伙伴找我玩兒,就站在對面喊,我應(yīng)了,就一溜煙兒跑過來,小馬駒兒似的。我不應(yīng),她們大抵不會越過雷池。過來了會怎樣呢,我問。媽說,游戲一準(zhǔn)兒無法進(jìn)行到底。媽還說,我有時是會打人。但一般是小孩子們對我說了粗口。媽從小就規(guī)定不許我罵人,所以被逼急了,難免動動手。而我打人都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只剩下挨打的在那兒嚎啕,早不見了我的影兒。所以,多半兒逮不到正著。然后就會有人家爹媽來告狀,我知道會是這結(jié)果。所以,人家找上門來的時候,我通常是不在家的。等在外面游蕩到感覺安全后,才撿上幾根木柴回來,現(xiàn)在想來絕對與熱愛勞動無關(guān),卻有心虛之嫌。但也是少不了挨批罰站的。聽媽說,我是不打平頭百姓的,專打說粗口還霸道的主兒,而他們大多是村官兒的孩子,現(xiàn)在想來倒有些打抱不平的氣勢。
八歲時,我懂得了憂傷。一年級的班主任是個中年女子,是校長的妻。她性情溫和,很喜歡我,見了我眼睛就瞇起來,眼神里都是笑。她給我有漂亮彩塑紙的糖果,還有暗沉的心事。糖是甜的,心事卻煙籠著我那個年紀(jì)似懂非懂的憂傷。我吃著糖聽她講一些瑣碎不連慣的情感,有喜有憂,有嗔有怨,都是于我來說遙遠(yuǎn)如天籟的故事。我對她的故事當(dāng)然丁點兒不感冒,但我想讓她開心卻是真的。于是,我便也學(xué)著她瞇起眼看她開心或不開心的表情。我的表情是自然的,笑容是干凈的,樣子是溫暖的。她便在那一刻,收回目光之外的傷感與無奈,拍拍我的頭,愛憐地說,小樣兒。然后,我們便一起笑。
再回首,卻已是滄海桑田。聽媽說起過老師的境況,她退休了,常去田間撿花生,拾玉米。她并不缺錢,或許只是覺得,置身曠遠(yuǎn)天地,內(nèi)心才更平實、安寧與飽滿。
那年回老家,正遇見老師在門前經(jīng)過,推了舊自行車,車把上掛了小籃子,籃子里一把小鋤頭一瓶白開水。我溫暖喚她,她回過頭時有瞬間的陌生,但很快就笑了,是清朗溫暖地笑,卻刪減了那年那月曲折的憂傷。只是,她真的老了,老到皺紋深碎重疊,眉角也壓得更低。她深情著拉我的手瑣碎著說話。她說,沒變啊,還那小樣兒。我就笑,說你也沒變啊,還那么年輕。其實,我們都說了假話,三十年啊,不管如何深情,怎敵得過迎面而來呼嘯的歲月。我們都笑。
于是,煙消,云散。各自開心,各自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