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7月天京被攻破后,幼天王下落不明一直是清方的一塊心病。偷襲楊家牌得手后,席寶田特意于10月16日移駐石城縣城,派所部會同石城縣令曾繼勛四山搜捕。洪天貴福被席軍游擊周家良拘捕后,他的年齡、口音、相貌等自然引起了對方的懷疑。由于涉世未深,再加上恐懼,抱有僥幸心理的洪天貴福遂和盤托出,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所知道的內(nèi)情,全都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他對政治斗爭的殘酷性和人情的險惡一無所知。他壓根就不知道,一旦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等待他的便只有死亡。江西巡撫沈葆楨道破了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在他看來,“洪?,欬S口小兒,無足介意,惟洪秀全竊號十有余歲,流毒十有余省,遺孽猶在,則神奸巨憝倚其名號,足以揮召群兇”。因此,在接到席寶田的稟報后,沈葆楨如釋重負,斷言“東南大局,從此底定矣”,并準其所請,“將洪?,櫧馐〈_訊,并將該逆親書供單呈送前來”。
在該供詞中,洪天貴福還多次提到一個名叫唐老爺?shù)娜恕I蜉針E《席軍生擒首逆折》中說,“席寶田以幼逆之尚無蹤跡也,十六日移駐石城,派謝蘭階、唐家桐……四山搜捕”;《訊明首逆供情折》說,席寶田“派訓導唐家桐等將洪福瑱護解到省”。幼天王提到的“唐老爺”,即是此唐家桐。洪天貴福供10這樣說:他被俘后,“有一人帶我到老爺(按指唐家桐)這里。我先是幼天王,今是跟老爺?shù)娜?。我做唐老爺?shù)艿?,我年輕,到這里,道理我有些不曉,望大人老爺憐我年幼,莫怪我。今蒙唐老爺待我甚好,我就放心了。”又說,“我今來到大人老爺這里,萬望大人老爺帶我到老,我感大人老爺恩于世世靡暨?!?唐氏系湖南人,以書生身份在席寶田軍中效力,授訓導銜,曾率隊參與了搜捕洪天貴福的行動,因功被沈葆楨奏請“以知縣留江(西)補用”,后又奉命作為“護解委員”押解洪天貴福到南昌。他是欺蒙、軟化洪天貴福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對于唐家桐的善待和承諾,洪天貴福信以為真,誤以為只要自己如實招供,洗心革面,便可以萬事大吉。他將唐家桐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對后者感恩戴德,稱他為“老爺”,拜他為“哥哥”(可見唐氏應(yīng)是個年輕人),表示“我先是幼天王,今是跟老爺?shù)娜?。我做唐老爺?shù)艿?。我年輕,道理我有些不曉,望大人老爺憐我年幼,莫怪我。今蒙唐老爺待我甚好,我就放心了。”據(jù)末句推測,洪天貴福在被押解到南昌后,仍與唐家桐不時照面,甚至有可能仍舊歸后者看押。
在一種強烈的求生欲望的支配下,洪天貴福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寫道:“我今來到大人老爺這里,萬望大人老爺帶我到老,我感大人老爺恩于世世靡暨?!睘榱吮砻餍嫩E,他還附詩一首,肉麻地吹捧唐家桐:
老爺識見高,世世輔清朝。
文臣兼武將,英雄蓋世豪、
為了表明心跡,1864年11月17日凌晨,洪天貴福又寫了三首詩送給唐家桐,題簽“右送唐家桐哥哥詩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全詩如下:
洪天貴福親書送唐家桐詩(右送唐家桐哥哥詩三首)
跟到長毛心難開 東飛西跑多險危
如今跟哥歸家日 回去讀書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長毛 一心一德輔清朝
清朝皇帝萬萬歲 亂臣賊子總難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 惟有盡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 喜謝哥恩再三多
甲子年十月 初四日夜五更洪貴福寫
詩中“如今”一詞又重復出現(xiàn)了三次。據(jù)前引“我只愿跟唐老爺?shù)胶献x書”和“如今跟哥歸家日”句分析,唐家桐肯定曾向洪天貴福許下帶他回湖南老家讀書的諾言,而洪天貴福居然深信不疑,并且以為這一天已是指日可待,以至于做起了“讀書考秀才”的酣夢,全然不知死神的陰影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從這幾首文理不通形同夢囈的打油詩可以看出,幼天王顢頇平庸之極,與三國時蜀漢后主劉禪實在伯仲之間。倘若洪秀全靈下有知,將會有什么樣的感想呢?他一定后悔自己當初沒有調(diào)教好這個犬子??上?,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來糾正自己的過失了。( 其實幼天王的遺留文獻,特別是這些詩句,其文體似乎有父風而陋。)
洪天貴福同樣也沒有了機會。一天后,即11月18日,他將上述三首詩又重寫了一遍,但墨跡未干,就被綁赴市曹凌遲處死,時年16歲。至此,太平天國世系正式宣告終結(jié)。
附: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
(原題“本部院親訊洪天貴福供壹本”)
我,廣東人,自少名洪天貴,數(shù)年前老天王叫我加個福字,就名洪天貴福。登極后,玉璽于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外人錯叫洪福真王?,F(xiàn)年十六歲,老天王是我父親,他有八十八個母后,我是第二個賴氏所生。九歲時就給我四個妻子,就不準我與母親姊妹見面。老天王做有十救詩給我讀,都是說這男女別開不準見面的道理,我還記得幾首。我九歲后想著母親姊妹,都是乘老天王有事坐朝時偷去看他。老天王叫我讀天主教的書,不準看古書,把那古書都叫妖書,我也是偷看過三十多本,所以古書名色也還記得幾種。從來沒有出過城門。
本年四月十九日,老天王病死了。二十四日,眾臣子扶我登極,拜了上帝,就受眾人朝賀。朝事都是干王掌管,兵權(quán)都是忠王掌管,所下詔旨都是他們做現(xiàn)成了叫我寫的,以后我就叫幼天王。我四個妻子都叫幼娘娘。
六月初六日五更,我夢見官兵把城墻轟塌,擁進城內(nèi)。到了午后,我同四個幼娘娘在樓上望見官兵入城來了,我就往下跑,幼娘娘拉住不放,我說下去一看就來,便一直跑到忠王府去了。忠王帶我走了幾門,都沖不出來,到初更時候乃假裝官兵從缺口出來,才出來千多人就被官兵知覺,尾后都被截斷了。到廣德州只剩數(shù)百人,就約堵王等分路來江西尋康王、侍王。沿途節(jié)節(jié)打仗,不計次數(shù)。到那日到楊家牌,我就說,官兵今夜會來打仗,干王們都說官兵追不到了。三更時候四面圍住,把我們都打散了。官兵追得緊,我過橋吊下馬來,他們把我扶過嶺。官兵追到,我與身邊十幾個人都擠下坑去。官兵下坑來,把他們?nèi)珨?shù)都拿去了,不知何故單瞧不見我。
我等官兵望前追去,獨自一人躲入山里,藏了四天,餓得實在難過,要自尋死。忽然有個極高大極大的,渾身雪白,把一個餅給我,我想跟他去,他便不見了。我將餅吃下就不餓了。又過了兩日,下山到發(fā)唐姓人家,我說是湖北人,姓張,替他割禾,他給我飯吃。他那里有人剃頭,我就順便也剃了。住了四日,唐姓人叫我回家。我就走到廣日的白水井,問人說是往建昌的路,我怕建昌有官兵,就回頭。有一個勇說我是長毛,把我衣服剝?nèi)チ?。又走了瑞金地界,就有一個勇叫我替他挑擔,我說不會挑,又回頭走到石城地界,就被他們把我?guī)У綘I中。
唐老爺待我甚好,我的話都告訴他說了。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與我無干。就是我登極后,也都是干王、忠王他們做的。廣東地方不好,我也不愿回去了,我只愿跟唐老爺?shù)胶献x書,想進秀才的。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