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例外,我們從《傲慢與偏見》進入奧斯丁世界,等到拿起《曼斯菲爾德莊園》時,已經(jīng)是奧斯丁的一個跟屁蟲了。
達西出場,“身材魁梧,眉清目秀,舉止高貴” ,這就讓我們有無限好感,而緊接著一句“每年有一萬磅的收入” ,更把這人頭馬的道德資本給夯實。所以,整個小說的高潮不在最后的終成眷屬,而是達西的“彭伯里”登場。
“彭伯里的樹林一出現(xiàn)在眼前,伊麗莎白就有些心慌”,事實上,伊麗莎白·班納特馬上被達西的彭伯里大廈征服,“頓時不禁覺得:在彭伯里當個主婦也還不錯吧”。接下來,達西的所有行動,即便有些傲慢,因為有彭伯里當?shù)鬃?,都獲得了奧斯丁和伊麗莎白的贊許。而我們讀者,作為奧斯丁領地上的居民,自然會分享奧斯丁作品中的一條公理:財產(chǎn),對于單身漢,那是一種道德增值。啊歐,達西那“一萬磅”,沒在你心中增加對他的好感嗎?可是,《曼斯菲爾德莊園》似乎要修正我們的勢利眼,雖然小說一開頭,還是經(jīng)濟問題:七千英鎊嫁入曼斯菲爾德莊園,馬利亞·沃德小姐實在是賺的!但是,我們的女主人公芬妮第一次走進曼斯菲爾德莊園,卻沒有表現(xiàn)出伊麗莎白式的傾倒。相反,“公館的富麗堂皇令她吃驚,但是并不能安慰她。那些房間太大了,她在屋里覺得不自在;任何東西她都不敢碰,怕弄壞它們;不論走到哪里她都提心吊膽,怕遇到什么意外,最后只得退回到自己屋里啼哭。”當然,芬妮其時才十歲,還不懂得財產(chǎn)可以兌換成美德。
但接下來的芬妮意志就讓我們對她刮目相看了。
小說第四章,芬妮已經(jīng)十八歲。亨利·克勞福德先生出場,他有錢,風度翩翩,眉目清秀,立馬惹得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兩個小姐爭風吃醋起來,但奧斯丁說得明明白白,他不是真心的,他是玩弄女性感情的魔鬼。而且,小說中途第二十四章,他的確顯露了魔鬼本色,他再次來到曼斯菲爾德,因為沒什么消遣,突然決定,“讓芬妮·普萊斯愛上我”,他躊躇滿志地要在芬妮的心上打一個小小的洞。可隔了六章,這個紈绔子弟就向世故的妹妹瑪麗·克勞福德承認,他已經(jīng)離不開芬妮,“下定決心要與芬妮·普萊斯結(jié)婚了”。但是,面對這個幾乎已經(jīng)變得和達西一樣好的亨利,芬妮從不曾真正動心,甚至好幾次,連奧斯丁也跳出來幫他說話,為他打氣,鐵棒磨成針?。∑鋵?,也不能說芬妮完全無動于衷,亨利跑到她老家樸茨茅斯去看她,脫離了曼斯菲爾德的芬妮在自己的家里反而孤苦伶仃,而亨利又顯得前所未有的體貼,敏感和細膩。有那么一剎那,芬妮自己也動搖,“難道他的求婚不是完全合理的嗎?”可是,問題就在于,從童年時代起,芬妮就默默地愛著表哥埃德蒙,雖然埃德蒙愛的是瑪麗·克勞福德。
小說最后四章,亨利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當然,這逆轉(zhuǎn)并不完全來自他一邊愛著芬妮,一邊又引誘了已經(jīng)成婚的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大小姐與他私奔,這逆轉(zhuǎn)來自他突然失去了奧斯丁的庇護,或者說,奧斯丁突然失去了《傲慢與偏見》時代的寬容心情,她變得嚴肅起來。
我們都記得,達西在《傲慢與偏見》中做的最大的一宗好事就是他悄悄找到了私奔的韋翰和麗迪雅,并押著他們?nèi)ソY(jié)了婚,從而挽回了班納特家的面子,這事后來也讓伊麗莎白無限感激,并一舉抹掉了她的所有偏見。但是發(fā)生在《曼斯菲爾德莊園》里的私奔卻不能這樣收場,而且,當瑪麗·克勞福德向埃德蒙提出,私奔的男女應該盡快結(jié)婚,藉此讓丑聞最方便地結(jié)束時,埃德蒙卻非常激動地向芬妮說道:“她向我們提出了一條轉(zhuǎn)危為安、妥協(xié)和解、縱容錯誤的途徑,也就是通過結(jié)婚讓罪行繼續(xù)下去;可是照我現(xiàn)在對她哥哥的看法,結(jié)婚正是我們應該阻止,而不是促成的事。”并且,因為瑪麗的這個建議,埃德蒙對她終于徹底失望,并萬分痛心地感到,以前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對瑪麗這么嚴格,對亨利就不用說了,小說最后,奧斯丁很干脆地說,亨利走上了“絕望的道路”。
有很多讀者不滿意《曼斯菲爾德莊園》的結(jié)尾,芬妮和埃德蒙最后的結(jié)合太過草率,完全是奧斯丁上帝般的一個手勢!相比《傲慢與偏見》,達西和伊麗莎白修成正果的時候,我們覺得幸福,但芬妮和埃德蒙的婚姻,我們雖覺得應該,卻沒有特別大的歡喜。那我們的不滿足來自哪里呢?
二
一八○九年,奧斯丁一家離開南安普頓,搬入了肖頓屋。這次搬家在奧斯丁個人寫作史上可以算一個分水嶺,之前她完成了《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諾桑覺寺》,之后完成了《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和《勸導》,之間有十二三年沒什么作品。雖然《曼斯菲爾德莊園》在《傲慢與偏見》出版一年后就出版了,而且兩書在人物和情節(jié)上有諸多同構(gòu),但無論是語調(diào)還是氣氛,兩書都截然不同。
動手寫《曼斯菲爾德莊園》時,奧斯丁三十六歲,不知是不是獲得了更多的自我,奧斯丁的聲音不再局限在一個主人公身上,她自由出入多個角色,既用芬妮的眼睛看,也用埃德蒙的眼睛看,一個轉(zhuǎn)身,她也用托馬斯爵士,甚至瑪麗·克勞福德的眼睛看,所以,我們讀者似乎也被逼著不能任性了,像伊麗莎白·班納特那樣一個角度看人,容易產(chǎn)生偏見的??!
的確,《曼斯菲爾德莊園》把偏見降到了最低點,諾里斯姨媽是本書中最受嘲諷也最討嫌的人物,但是,在第十章的結(jié)尾,一群年輕人旅行回程,奧斯丁還是非常公道地說了一句,“但是當諾里斯太太不再說話時,車上便變得死一般的沉寂。”所以,像諾里斯太太這樣的多嘴多舌的中老年女性,都會因為這句話獲得小說的生存權(quán)。同時,作為道德化身的芬妮,當她拒絕出演表哥表姐們的家庭戲劇時,我們也獲得多種理由來解釋她的動機,她害羞!她清教徒!還是,她跟她的姨父托馬斯爵士一樣,壓根厭惡對家庭秩序和日常生活的破壞!
換句話說,閱讀早期奧斯丁作品的經(jīng)驗在這里起了微妙的變化,現(xiàn)在的主人公不再能夠被“理智”和“情感”,“傲慢”與“偏見”這樣的概念所統(tǒng)攝,芬妮雖然寄人籬下,順從聽話,但她的內(nèi)心法則卻無比強硬,而這種強硬又完全不同于伊麗莎白·班納特那種青春型的自由意志,毋寧說,芬妮的強硬和她小說中的年齡不相配,倒和作者奧斯丁的年齡比較相稱,而同時我們也有理由認為,奧斯丁藉著芬妮,第一次把愛情概念擴大了,也第一次表露了最個人化的愛情觀念:以深沉的兄妹“情誼”為基礎,這樣的結(jié)合,遠比羅曼蒂克的“愛”更有價值。
奧斯丁研究專家普遍認同這樣一種說法,《曼斯菲爾德莊園》里,奧斯丁的諷刺筆觸更加犀利也更加全面。好像是的,曼斯菲爾德莊園的朋友圈,大多是富人,而富人,一向是奧斯丁調(diào)戲的對象,所以,輪番出場的人物,從芬妮的兩個姨媽,到兩個表姐,到表姐夫,表姐夫的媽媽,每一個人物都是領了奧斯丁淋漓的諷刺才落座的,但是芬妮除外。想想《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的主人公們,他們一個個比芬妮美,比芬妮更有激情更有思想更有才華,但每一個人都得過奧斯丁的冷嘲熱諷,但芬妮沒有。甚至,芬妮回到家鄉(xiāng)樸茨茅斯,突然看不慣自己的家,看不起自己的父母,吃不慣家里的飯,奧斯丁也沒有一句諷刺的話,還竭力地貶損她的家人來為她的反應背書,實在是,在芬妮身上,奧斯丁已經(jīng)把自己卷進去了。
愛德華·薩義德曾處心積慮地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一個偏遠地理概念——安提瓜,提出了文化和帝國主義的問題。他詳細分析了托馬斯爵士的離開,展示了小說中的家庭秩序?qū)α硪粋€世界——缺席的加勒比殖民地——的依賴。把他的這個思路推到小說中的人物關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瑪麗和亨利,相較于芬妮和埃德蒙,幾乎就是亨利·詹姆斯后來反復探討的關系,既是世俗歐洲對純潔美洲的一次性啟蒙,也是淫蕩歐洲被清教美洲的一次愛教育。而在芬妮身上,更是多個層面匯聚一起,她是安提瓜,又是英帝國;是曼斯菲爾德,又是樸茨茅斯;是美洲,又是歐洲,而這樣多層面交織的結(jié)果,無疑大大削弱了芬妮的愛情激素,《曼斯菲爾德莊園》也因此成了奧斯丁小說中最豐富也最嚴肅的一部。
事實上,除了奧斯丁以旁觀者的熱情介紹了芬妮對埃德蒙的感情,我們就沒見過男女主人公像樣地談過一次戀愛,所以,被奧斯丁早期小說養(yǎng)育大的讀者,面對這種水到渠成式的兄妹情愛,難免不滿足。芬妮和埃德蒙的愛情,既沒有財產(chǎn)需要贊美,也沒有意志需要重申,漫長的歲月更拖垮了化學反應,甚至,原諒我還保留著《傲慢與偏見》時代的勢利,《曼斯菲爾德莊園》看到最后,當瑪麗·克勞福德對埃德蒙喊道,如果芬妮接受亨利,那大家就都快活了!有那么一瞬間,雖然這樣的呼吁被埃德蒙認為十分罪惡,我卻覺得也可能是一部分讀者的心聲。畢竟,在整部小說中,最有戀愛表情也最有戀愛勇氣的,是這個花花公子亨利,他那么有激情,那么有誠意,那么可能成為達西!甚至,我在想,亨利可能給芬妮更大的幸福,因為,毫無疑問,只有離開曼斯菲爾德,芬妮才能獲得真正的主體性,否則,她永遠是曼斯菲爾德莊園的一個養(yǎng)女,埃德蒙的一個表妹。
奧斯丁聽到我們說出這么沖動的話,搖頭了。
三
《曼斯菲爾德莊園》看過幾遍以后,終于明白,奧斯丁是不會讓芬妮離開莊園的。這是偉大的英國文學傳統(tǒng)決定的。
問過很多從英國回來的朋友,最難忘的是什么?幾乎百分百,他們都回答,英國鄉(xiāng)村風景。根據(jù)奧斯丁小說改編的電影也不計其數(shù)了,我相信多數(shù)粉絲也最喜歡BBC版本,原因無他,BBC鏡頭里的英國風景最迷人。甚至,夸張地說,當英國田野、小路、河流、莊園在眼前徐徐展開時,我們莫名地會有一種鄉(xiāng)愁感,雖然,比如我自己,從來就不曾到過英國。那鄉(xiāng)愁從何而來?
很多個假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奧斯丁,看到伊麗莎白·班納特面對彭伯里無力自拔,我也跟著軟無力。當然,你說我勢利我也沒意見,但彭伯里為什么比英國國會更激動人心?是什么東西催眠了我們的意志,讓我們的心靈和伊麗莎白一樣既輕佻又莊重。實在是,英國文學史上,使得鄉(xiāng)村風景具有最大抒情功能的,奧斯丁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而奧斯丁的六部完整作品,哪一部離得開鄉(xiāng)村風景?她自己也說得很明白,她寫的,無非是“鄉(xiāng)間村莊里的三四戶人家”,而這六部中,倒有兩部,還直接以地方命名。因此,與其說《曼斯菲爾德莊園》是一部愛情小說,不如說它是一部有關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愛。
這樣想,我們也可以對芬妮和埃德蒙的兄妹之愛釋懷了。讓我用最通俗的方法來解釋一下,整部小說中,真正的男主人公是曼斯菲爾德莊園,你也可以說,它就是達西,所以芬妮第一次面對“他”時,并不愉快,這跟《傲慢與偏見》的出場很相似;而亨利·克勞福德的出場,就代表著要把芬妮帶離曼斯菲爾德的力量,這力量當然只能以韋翰似的方式收場;相似的,為了讓芬妮真正意識到曼斯菲爾德的好,需要讓她離開一段時間,所以樸茨茅斯一段必不可少,雖然有不少讀者嫌這一段多余,但曼斯菲爾德在道德上必須有樸茨茅斯這樣的陪襯,就像曼斯菲爾德在經(jīng)濟上需要不出場的安提瓜;這樣,最后,小說也就順理成章以曼斯菲爾德和芬妮的關系結(jié)尾:
他們搬回曼斯菲爾德以后,便住在那里的牧師府中,這幢房子在它從前的兩個主人居住時,芬妮每次走到那里,總不免要提心吊膽,惴惴不安,現(xiàn)在卻很快成了她心愛的地方,在她眼中,它已與曼斯菲爾德莊園區(qū)域內(nèi)的一切景物融成一片,變得同樣美好了。
所以,一點不奇怪,小說中每次芬妮情緒波動,都是曼斯菲爾德莊園的景色出場,它是安慰,它是撫摸,它是愛情。這樣的人和景色之間的綿綿情意,在英國文學中,由來已久,就像華茲華斯的《露西》組詩所表達的,“你綠色的田野曾最后一次 / 撫慰過她臨終時的眼睛”。英國作家和風景之間,常給人一種“幸福,因為在英國”的感覺,那奧斯丁的貢獻在哪里呢?
基本上,奧斯丁以最不動聲色的方式,把英國作家的這種情懷擴大為英國人的普遍情懷,最后,藉著她世世代代的讀者,英國風景無聲無息地成為無數(shù)人的鄉(xiāng)愁。她描寫的村莊的景象、道路的狀況、土壤的差別、莊園的氣派、河流的反光,充溢其間的感情既是特殊的又是日常的,既是個人的又是普遍的,所以它具有介乎神和人的品質(zhì),既給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也提供勸導:就這樣,和曼斯菲爾德在一起。
和曼斯菲爾德在一起,和英國鄉(xiāng)村在一起,和英國在一起,奧斯丁對英國的傳銷,真正做到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