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室南渡，偏安一隅。仰望北宋書壇大勢，對于南宋諸子而言!只能是高山仰止，敬慕有余。盡管如此，那些適逢亂世，在南北之交成長起來的書法家們，依然心系翰墨，試論南宋書壇，縱無大家推波助瀾，但余緒仍有可觀。作為南宋前期書壇的代表人物之一，吳說便是這樣一位書法藝術(shù)的探索者。
吳說，字傅朋，號練塘，錢塘人。生于北宋末年，在南宋為官，曾任轉(zhuǎn)運使，官信州守。作為南宋第一代書家群體中的代表人物，其自人南宋后頗為高宗趙構(gòu)賞識，在其《翰墨志》中稱:“至若紹興（二三一-二六二）以來，雜書、游絲書，惟錢塘吳說?！?/p>
△吳說《垂喻帖》尺牘 冊 紙 行書 30.2 x 44.6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語經(jīng)皇帝之口不僅道及傅朋兼善“雜體”、“游絲”兩種書體，此中帝王褒獎有加亦躍然可見。由此可知吳傅朋在南宋初年的書壇上絕非一般“舞文弄墨”者，其必顯赫一時，聲譽頗隆。又，王明清有這樣的記述:
說知信州日，朝辭，上謂曰:“膚有一事，每以自歉，抑書九百里松牌甚佳，向自書易之，修不追抑書，當(dāng)令乃舊。”是日降旨，伴根尋舊牌張掛，說之見重于高宗如此。
此事另見于陶宗儀《書史會要》、馬宗霍《書林記事》中，文字互有出入，但所記事件無誤。作為九五之尊的高宗皇帝趙構(gòu)雖無治國之才，卻于書畫藝術(shù)造詣頗深，堪與乃父比肩。
其能對吳氏所書松牌之事有如此舉措，可見其對傅朋書法之重視，亦不為君臣尊卑等級所囿，其愛才惜才、惟才以用，在此必當(dāng)大書一筆!從另一方面看，吳說書法必顯稱于當(dāng)時。
另有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記載了”吳說之書曾蒙受填金之隆恩“，足見其書法在當(dāng)時地位之高，能蒙此隆恩者在南宋書家中亦屬鳳毛麟角，即使在書法史上也不會太多。高宗善書，又精于鑒賞，吳說書法能得到他的認(rèn)可，這對其在南宋書壇地位的確立，意義頗為重大。
關(guān)于吳說的學(xué)書歷程，周必大曾有這樣的記述: “...…往見其(吳說)論唐孫氏《書譜》，自言總角以來，遍參博考，始悟筋脈相連之理，蓋與近世不知而作者異矣?！?/p>
這里吳氏自言其學(xué)書之早，且取法廣博，總角以來便悟出行草書之“筋脈相連之理”，可謂年少時即得書法三昧。
吳說書法稱顯于南宋初年與其家學(xué)不無關(guān)系。其父吳師禮，《宋史·吳師禮傳》記載“...…師禮工翰墨，帝(徽宗)嘗訪字學(xué)(師禮)。對日: '陛下御極之初!當(dāng)志其大者，臣不敢以末技對'。聞?wù)擢勂涞皿w。'可見師禮謙遜善言，能以國家大事為先，自不必說。
徽宗皇帝訪其字學(xué)，恐非一般士大夫可得此恩崇，昔日太宗問藝于伯施,穆宗于公權(quán)求取筆法，被傳為藝林嘉話，于二賢相比師禮猶有不及，若于時代觀之，當(dāng)不會相去甚遠(yuǎn)。師禮工翰墨，亦精于字學(xué)，兼乎藝術(shù)與學(xué)術(shù)，傅朋自小在師禮的教習(xí)沾染之下,必然耽于書道，有這樣良好的家庭教育，其日后稱于南宋書壇便不無淵源可言。
吳說書法諸體兼通，真、行、草、雜體無所不能，而諸體當(dāng)中'游絲書'頗得時譽，后代也多有關(guān)注，人們提及吳說書法也多由此始。雖則歷代評說褒貶不一，但其作為一種新的草書體，又適逢南宋初年，其必定給本已沉悶的書壇帶來一縷清風(fēng)，讓人們似乎隱約看見了些許'創(chuàng)新'的影子，其意義正在于此。
△吳說《游絲書宋詩》卷 紙 31 x 211cm 日本京都財團(tuán)法人藤井齊成會有鄰館藏
對于'游絲書',其本人也自視頗高，吳說曾手抄呂本中為其所作的《上饒使君郎中游絲書歌》，由此可見一般。其后樓鑰在其《攻魄集》中亦有過高的評價，稱:”傅朋，游絲字，前無古人?！安淮_。
對于這種書體能夠從書寫狀態(tài)進(jìn)行概括的當(dāng)屬王庭，在其《盧溪集》中稱:“世稱吳傅朋一筆一行不斷日’游絲書'“，這種從草書脫化變形出來的連綿草體，今天仍然可以見到。日本學(xué)者伏見沖敬在《中國書法史》中對于這種書體亦有更形象的說明:”所謂’游殘書'是類似蚌蟒那樣的現(xiàn)象，一行一筆寫成?！?/p>
通過以上諸家的論述，可知”游絲書“的書體特征:即一次落筆寫成一行，一行之內(nèi)筆不離紙，線條勻一，行氣通貫。在這一書寫過程中，中鋒行筆是其關(guān)鍵，也是”游絲書“的本質(zhì)所在。若以”游絲書“勻一的線條比觀”瘦金書“二一者確有跡象可尋。
徽宗之”瘦金書“取法于唐代薛氏兄弟，得用筆纖瘦之法，如略去其夸張的頓筆，筆畫中截與”游絲書“絕相類似，可見帝王好尚之所及也。若觀其游絲草法約略可見懷素”自敘“的痕跡，但在具體的字與字之間斷連、縈帶、顧盼關(guān)系處理上卻大有不同。
△薛稷書法
”游絲書“筆法單調(diào)，重復(fù)纏繞，循規(guī)蹈矩，且”游絲“的筆端總是缺少藏真寓情于草的神來之筆，所謂”-··…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于此未能兼?zhèn)涠?只可窺其'使轉(zhuǎn)'一端。盡管如此，'游絲書'在當(dāng)時卻好評如潮,頗受時人關(guān)注與贊賞。如洪適在《盤洲文集》中有詩云:
手追心摹前無人，一掃塵蹤有新意。
縱橫經(jīng)緯生胸中，落紙便與游絲同。
繰甕繭車飛白雪，織檐蛛網(wǎng)破清風(fēng)。
一行一筆相聯(lián)屬，姿態(tài)規(guī)撫駭凡目。
臨池漫勞三十年，千兔從教后人禿。
舊聞呂向連錦書，百字環(huán)寫縈發(fā)如。
惜哉淟汩已無考，盍使北面稱臺輿。
獨步不復(fù)名相甲，端恨二王無此法。
另有汪藻亦大加贊美，稱其:“游絲隨春風(fēng)，忽向窗幾落。...…乃知爐錘妙，信手皆合作?！币陨现T家對“游絲書“的大加贊賞略有偏失，或謂過之?？陀^地講，”游絲書“的書法價值并非如其所稱，若從純藝術(shù)的角度看，作為一種比較另類的草書體，又在南宋初年的書法大背景下，其引人注目，實屬必然。
△吳說《門內(nèi)星聚帖》（局部）紙本，25×45.4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雖說其與晉唐諸賢草書比較確有差距?？扇魧⑵浼{入草書發(fā)展史上，理應(yīng)有其一席之地。遺憾的是”游絲書“雖得到眾多書家關(guān)注，可后代卻無人繼承，分析其原因有二。
其一，氣游絲書，與傳統(tǒng)草書相比，其可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狹窄，草書之才情于此更是難以體現(xiàn)，人們只不過尚奇好異，卻不愿師法學(xué)習(xí)。
其二，亦如岳坷所言”藏之以備書體之一焉?！皬臅w的角度看，”游絲書“不過是聊備一格。
吳氏存世的作品類型較多，與”游絲書“比較而言，行草書最能體現(xiàn)其書法藝術(shù)成就，此類作品在吳氏留存至今的作品中所占數(shù)量最多，藝術(shù)價值也最高。
關(guān)于吳說的行草書，陳橇《負(fù)喧野錄》中《近世諸體書》一節(jié)稱:”行草則有蔣宣卿、吳傅朋...…蔣、吳極秀媚，所乏者遒勁!……“
又，《益公題跋》卷九稱: ”...…(吳說)雖未至顛張醉素之雄放，而圓美流麗，亦書家之韻勝者也。'。這里周必大以“韻”觀書，指出吳說書法雖具意態(tài)美，亦不失“圓美流麗”之致，而缺少的恰恰是一種縱任情性，馳驅(qū)心意的狀態(tài)。
與此相類，岳坷引先君（霖）嘗評近世書稱:“公（指吳說）行書如漢武仙臺侍女，飄據(jù)長袖，清嫻俊麗，特患無出世間態(tài)?！贝嗽u甚確，吳書縱然姿媚萬方，終難避塵世之俗也。
統(tǒng)觀吳氏行草書，字法多以羲獻(xiàn)為宗，字尚流麗，行書少連帶，行氣疏朗，點畫干凈峻整，草法輕靈，晚歲點畫沉實，結(jié)體趨扁，略有北海遺意。如果說周、岳二人對吳說行草書的評價只是宏觀闡述的話，那么啟功先生的論說則更為明確具體:“（吳說）行書手札流傳不及十通，字字精妙!遂謂之為有血有肉之閣帖，具體而微之羲獻(xiàn)，寧為過譽乎?！?/p>
先生從吳氏作品的實際狀態(tài)著眼，據(jù)理分析，依先生所言，吳說師法閣帖，卻不為刻帖所囿，其能透過板滯刀鋒尋其書寫筆意，并以筆發(fā)之，可謂善學(xué)也，故“遂謂之為有血有肉之閣帖”一語甚當(dāng)。
△吳說《明善宗簿帖》（又稱《簡諒帖》）紙本行草書 23.9×38.8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現(xiàn)存吳說行草書作品多為尺犢手札形式，尺犢書法由來已久，自漢始?xì)v代不乏精于此道者，至宋更是名手佳作層出不窮，其最能表意達(dá)情，隨心所欲，寫來自如灑脫，工拙更在其次。傅朋行草作品多是朋友間的往來信函手札，這種不是作為創(chuàng)作的書寫形式最能體現(xiàn)作者心性才情，也是傅朋書法藝術(shù)水平的絕好體現(xiàn)。
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下車帖》，刊于《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二）。觀此件作品，通篇氣息疏朗自然，落落大方，行筆一絲一不茍，雖為行書卻“不激不厲風(fēng)規(guī)自遠(yuǎn)”，可謂吳氏上乘之作。
若與《門內(nèi)星聚帖》的筆力外露，氣息不暢相比，此帖尤顯落筆穩(wěn)實，筆法圓勁，亦不失風(fēng)骨!若與《明善宗簿帖》比觀，《下車帖》則舒暢之氣自然流于字里行間，后者則更為唐法所囿，略欠天趣。
△吳說《下車帖》 縱29.5厘米；橫39.6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同為吳氏尺犢書法《申福帖》卻是另種面目，趙構(gòu)稱賞吳說的“雜體”于此可見。據(jù)《唐六典》卷四 “禮部尚書侍郎”條規(guī)定:“凡明書，試《說文》、《字林》，取通訓(xùn)話，兼會雜體者為通?！彪s體，即草、行之類?！?/p>
傅朋此帖集正、行、草、諸體于一紙，極盡字體變化之能事，時而端莊文雅，筆斷意連，時而縈帶連屬，敬側(cè)有姿，時而又筆走龍蛇，悠肆雄放。作者以意馭筆，筆端寓情，既不失優(yōu)雅，又率真有余，一氣呵成，效果頗佳。加之諸體兼?zhèn)洌煮w的變化豐富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讀來饒有趣味?？芍^吳氏書法之佳品。
吳氏行草書對后世影響很大，僅在南宋當(dāng)朝就有多人取法于他，元代書法承南宋之遺緒，我們可以從趙孟頫的行草手扎中窺得其受傅朋書法之影響。在筆畫和結(jié)體兩方面均有體現(xiàn)，如捺畫書寫時向右下方重按伸展，字的結(jié)體稍高，雖說吳、趙二人在取法上有相近之處，但二者在先后承繼上難脫干系。
傅朋亦善楷書，岳坷在跋《吳傅朋書簡帖》中稱”今帖小楷尤清偉可觀者“，后贊曰:”小書楷則本晉人，降而唐世體益真。妙趣要識筆有神，行行清妍雜奇?zhèn)?，奇為精神楷為體，吳君筆力備諸此。“
△趙孟頫 尺牘
依岳坷所言傅朋楷書兼?zhèn)鋾x唐楷法，此評可謂甚高，實與”贊“體論書有關(guān)。又，董其昌《跋吳傅朋書》中稱:”昔人稱’吳說真書為宋朝第一'，今觀所書《九歌》應(yīng)規(guī)入矩，深得《蘭亭》、《洛神》遺意，高宗洞精書法，至為閣筆，嘆賞不虛也。
董玄宰為明季書法大家，其本人小楷精能，冠絕一時。董氏此評，足見其對吳說楷書信服欽佩之意。于此相比，翁方綱的評價則更為簡單扼要，著實可信:“（吳說）在宋書家中最工楷法者。”
現(xiàn)存吳氏小楷作品《獨孤僧本蘭亭跋》，此作僅存寥寥數(shù)字，卻可洞見吳氏小楷之精妙所在。亦如啟功先生所評:“字若蠅頭，筆如蚊腳，而體作鐘惑，雅有六朝之韻?！?/p>
該帖用筆精工至極，毫厘不爽.點畫勁健有力，提按頓挫分明;字形稍扁，且字右捺及戈畫均向右下方略作伸展，使得重心下移，穩(wěn)中求妍。此帖在章法的處理上，吳氏有意拉開字距，而行距更為夸張，這樣處理使整幅作品布白空闊，疏朗有致，字里行間給人們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間，可謂得章法之新意。以此觀之，吳氏小楷確有不凡之處，在南宋諸家中罕有與其比肩者。
△吳說《慶門星聚帖》
吳氏兼善諸體，除游絲書、行草書、小楷外，榜書亦有可觀。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下《仙佛》有這樣的記載:“北關(guān)接待寺，寺額乃吳傅朋書，救賜行之院。初，扁甚小，其后展而大之，頗失書體。其右廉有右觀音殿，亦傅朋書?！?/p>
既然是“救賜”，必奉皇帝之命，可以推想?yún)钦f在當(dāng)時題寫匾額不在少數(shù)。而“頗失書體”恰恰說明了傅朋所題匾額未能盡如人意，其由小字“展而大之”，此絕非題寫榜書之法，也就是說以小字之法書寫大字，絕不可觀。無獨有偶，董其昌亦有類似經(jīng)歷，“往余以《黃庭》、《樂毅》真書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輒不得佳”。
由此可見，題寫榜書非一般伏案弄翰，米芾曾言:“余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也?！?/p>
這里米芾所題榜書，重在氣勢貫通，筆筆相生，渾然一體。米、吳二人雖同為遠(yuǎn)師魏晉，近取唐法，而米南宮書法之”風(fēng)墻陣馬，沉著痛快“，于吳傅朋書作中卻難以見到，榜書亦重在字之體格，如李溥光所言:”大抵大字如王者之尊，冠冕儼然，有威嚴(yán)端厚之福相也。倘犯粗俗飄敬之態(tài)者，即小人顛沛之狀，豈足觀哉!“
若以此比觀傅朋所書，恐多有不備。故周密稱其題榜 ”頗失書體“便不無道理。吳說的榜書題匾今未見，我們只能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加以認(rèn)識。虞集在《題吳傅朋書并李唐山水》中對吳說榜書有明確的描述”予過豫章見滕王閣匾，吳傅朋公所題也。徘徊顧瞻，嘆其深穩(wěn)端潤，非近時怒張筋脈屈折生柴之態(tài)。“依虞集所述，其曾親見傅朋題匾，字體端莊潤雅有別于近時俗體。
作為南宋初年書壇翹楚，吳說書法頗得時人及后代關(guān)注，可吳氏本人并沒有留下專門的書學(xué)論著，我們只能從其存世的書法作品中析理一二。傅朋書法慕追鐘王，力取晉韻，以此而論，絕非南宋其他習(xí)王者可以比類，亦如曹寶麟先生所言:”純粹從承繼王氏書風(fēng)的角度來看，吳說的深入程度稍勝蔡襄和薛紹彭，比之高宗更遠(yuǎn)出其上?！?/p>
雖說其書偶有唐宋筆意，但取法乎上，立足魏晉仍是主流，這也代表了以吳說、趙構(gòu)為首的南宋初年書法的復(fù)古風(fēng)尚。另外吳氏兼善諸體，是其師法廣博書學(xué)思想的體現(xiàn)，僅以此比觀南宋諸家，恐尤有不及，這在南宋初年確屬難能可貴。
當(dāng)我們把目光集中在吳氏書法成就的同時，也應(yīng)看到由于其書法是繼承有余而創(chuàng)新不足，自家面目總是因囿而止，未能明顯。于此我們不能把原因只推到吳說個人身上，而要考慮時代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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