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9年,孔子師徒一行在陳絕糧,他們在曠野上餓著肚子進行的一番對話,是一場真正深入內(nèi)心的思想交流,在饑餓甚至死亡的威脅之下,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擺脫了師徒身份的束縛,袒露出了真實的自己,而孔子則明白無疑地告訴弟子們,作為一個生不逢時的求道者,他坦然接受擺在面前的一切,無論俗世的富貴還是上天降下的災(zāi)厄,都不能讓他停下追尋的腳步。
電影《孔子》劇照
隨后,饑餓的威脅宣告解除。無法確知孔子一行如何擺脫了困境,或許真如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所說,他們被楚兵解救,畢竟,此時他們已經(jīng)踏上楚國的土地。
在蔡國故地,孔子一行接連遇見幾位怪人。
楚狂接輿顯然知道迎面而來的這群人中,有大名鼎鼎的孔子,也知道孔子所來為何,所以高歌而過,每一個字都是特意唱給孔子聽的: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接輿或許是一位蔡國遺民,懷著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怨恨,佯狂避世。他把孔子比作落魄的鳳鳥,帶著一絲嘲諷,告誡孔子不要太天真:世界已經(jīng)很壞了,你還是算了吧,現(xiàn)在的當(dāng)政者都很危險,你又何必對他們報以希望呢?過去的錯誤無法改正,難道未來的新世界就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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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聽見歌聲,連忙下車,想和接輿說話,而接輿早已沒了蹤影。
語帶嘲諷的不只有接輿,還有長沮和桀溺??鬃邮窃谝粭l大河旁看見他們的,那時他們兩個人正在田間耕地??鬃油O萝?,讓子路去向他們打聽渡口所在。
長沮遠遠地看了一眼孔子,問子路:那個牽著馬韁繩的人是誰?。?/p>
子路老實回答道:是孔丘。
長沮又問:魯國的孔丘?
子路答曰:是啊。
長沮立時換了語氣:那他應(yīng)該知道渡口在哪兒??!
孔子當(dāng)然不知道渡口在哪兒,長沮是在挖苦孔子——你是天下有名的聰明人,無所不知,連如何拯救天下都一清二楚,又怎會不知渡口在哪里呢?
子路無可奈何,只好又問桀溺。桀溺也是一副存心找茬的模樣,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子路:你又是誰呢?
子路說:我是仲由。
桀溺問:是孔丘的徒弟?
子路說:是啊。
桀溺道:如今舉世滔滔,糟糕至極,難道可以改變嗎?你別跟著他到處跑了,跟我們這些“避世之士”一起種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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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兩人自顧耕地去了。
子路怏怏回來,把兩人的話轉(zhuǎn)告孔子,孔子沉默不語,面色悵然,良久,才緩緩說道:我不能像他們一樣,避世林野,與鳥獸為伍;天下無道,才是需要我的時候,若天下有道,我又何苦去改變它呢?
子路自己也曾遇見一位怪人,那時他徒步跟在隊伍后面,和孔子等人走散了。正自走著,迎面來了一個老頭兒,用拐杖挑著除草的農(nóng)具,一看就不是尋常農(nóng)夫。子路急忙向老頭兒打聽:您可曾見到一位夫子?
老頭兒瞅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哪里配稱什么夫子!說完,把拐杖插在地上,徑自除草去了。
子路很尷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半天也沒說話。老頭兒見子路知禮,態(tài)度也好了起來,把子路邀至家中,殺雞煮飯款待子路,還留子路住了一夜
第二天,子路趕上孔子,將老頭兒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孔子??鬃诱f:那肯定是位隱士。于是讓子路趕緊回去找他。子路到時,老頭兒卻已出門而去。
孔子毫無疑問十分敬重這些隱逸之人,盡管他們對他很不客氣,話里都帶著刺,但孔子并不惱怒。只是孔子始終認為,他和這些隱士并非同道中人,他欣賞他們的品格,卻不贊同他們對待世界的消極態(tài)度。終其一生,孔子都是一個積極入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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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曾把自己欣賞的隱士分為三類,并細加點評。
第一類,比如生活在商末周初的伯夷、叔齊。兩人都是孤竹國君的兒子,商滅后,他們避居首陽山,餓死不食周粟。孔子稱贊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絕不屈服,也絕不合作,有尊嚴,有氣節(jié),令人敬仰。
第二類,比如柳下惠(春秋前期魯國人)和少連(身份不詳,或出于東夷)。他們比伯夷、叔齊“柔軟”一些,“降志辱身”——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但一言一行皆符合身份、遵從內(nèi)心,也算是很有氣節(jié)了。
第三類,比如虞仲和夷逸。夷逸不知何人,虞仲則是仲雍之后,而仲雍就是吳太伯的弟弟。周武王姬發(fā)滅商后,自山林間訪求而得虞仲,封其為虞國之君??鬃诱f,虞仲和夷逸隱避山林,不談世事,自求清白,也很不錯。
孔子說,他和上面這些人都不同,他是“無可無不可”,沒有設(shè)定太多條條框框,但底線是有的,那就是不避世。盡管孔子曾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边@樣的話,但那顯然是氣話。
(《大夢春秋》137,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