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公元前639年前后,流亡的晉公子重耳抵達楚國。楚成王以接待他國元首的高規(guī)格禮儀接待了重耳。可是在雙方舉杯換盞、把酒言歡之際,重耳的一句“退避三舍”卻險些激怒楚王,惹下殺身之禍。究竟這句話當中暗藏著晉、楚兩大國怎樣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交換呢?
離開齊國之后,應該向何方勢力求助,才能實現(xiàn)回國執(zhí)政的心愿呢?此時的重耳已經不再像17年前剛剛逃離晉國的時候那樣盲目,他不再需要卜卦問天,求取前途了。
5年的齊國經歷讓重耳對天下大勢有了更真切的觀察和更深刻的理解。這一趟從齊國出來,重耳先后訪問了6個國家:衛(wèi)國、曹國、宋國、鄭國、楚國和秦國。將這條路線標注在地圖上,應該是這樣的:
盡管《國語》和《史記》并未詳細說明重耳為何選擇這樣的一條訪問路線,但分析仔細公元前640年前后的國際形勢以及重耳等人在各國的訪問經歷,我們似乎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在上述六國當中,只有宋國、楚國和秦國是重耳的目的地,取道衛(wèi)、曹是為了赴宋,離宋后過鄭是為了入楚。
齊桓公去世之后,宋襄公與楚成王先后會盟諸侯,執(zhí)政壇之牛耳。而秦穆公雖然偏居西方,卻對晉國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晉國的現(xiàn)任國君晉惠公就是他扶立的。
重耳應該是先后將返國執(zhí)政的希望寄托在了這三個國家的身上,至于其他的諸侯國,比如近在咫尺、還與晉國有著宗親之誼的魯國,因為在中原政壇的影響力太弱,重耳就忽略過去了。
對比17年前首次逃亡時一家伙扎入白狄,荒廢12年光陰的往事,不得不說,此時重耳的眼光老練了許多。
能幫助自己返國執(zhí)政的人,重耳的首選是宋襄公——沒辦法,住在齊國的這5年里,宋襄公露臉、露大臉的機會太多了,他在齊國政壇的存在感可遠比楚成王、秦穆公要強。
《史記》載:
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諸侯兵送齊太子昭而伐齊。齊人恐,殺其君無詭。齊人將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與齊人四公子戰(zhàn)。五月,宋敗齊四公子師而立太子昭,是為齊孝公。宋以桓公與管仲屬之太子,故來征之。
——《史記·齊太公世家》
公元前643年齊桓公死后,六子奪嫡,內戰(zhàn)爆發(fā)。公子無虧在佞臣豎刁和易牙的支持下篡權作亂,齊太子昭無法嗣位,被迫逃亡宋國。
因為宋襄公曾受齊桓公和管仲的顧命之托,于是便聯(lián)合曹、衛(wèi)等諸侯,武裝護衛(wèi)太子昭返國登基。迫于聯(lián)軍的聲勢,齊人殺了公子無虧,準備迎奉太子昭。
但其余四位公子的黨徒又不同意,聯(lián)合起來在甎地狙擊太子昭的護衛(wèi)軍隊,結果被宋襄公一戰(zhàn)擊潰。戰(zhàn)勝之后,太子昭終為宋襄公所立,是為齊孝公。想當年,重耳也曾期待過齊桓公能在返國執(zhí)政的道路上扶他一把。
桓公作古之后,齊國太子是宋襄公扶正的,附屬于齊國的若干小諸侯國也已投靠了宋襄公的麾下。重耳返國要借重靠山,他當然會在第一時間想到這位以齊桓公的霸業(yè)繼承人自居的宋國元首。
但重耳來得不巧。他抵達宋國的時候,宋襄公剛剛遭遇了泓水之戰(zhàn)的慘敗。不但襄公本人在戰(zhàn)場上負了傷,宋國脆弱的霸權也被楚國的兵鋒擊得粉碎。
對重耳的來意,宋襄公應該是知道的,甚至重耳可能也當面對他有所表示。這可以從《國語》和《史記》中的這兩條記載作出推斷。
《國語》載:
(襄公)贈以馬二十乘。
——《國語·晉語四》
重耳當年投奔齊國的時候,齊桓公就曾贈與馬車二十乘,以此籠絡重耳,把他攥在手里,當成一枚影響晉國政治,奪取天下霸權的棋子。
現(xiàn)在宋襄公仿效齊桓公的故事,也贈與重耳二十乘馬車,說明此時的宋襄公雖然已經被楚成王從霸主的寶座上掀了下來,但好高騖遠的心氣兒還沒落下去。
一舉手,一投足,都還迷戀著齊桓公當年那套大國外交的氣派??上骞m有雄心,宋國大臣們卻已經沒了壯志。和狐偃有點兒交情的宋國司馬公孫固私下向狐偃透底:
“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
——《史記·晉世家》
不是宋國不幫忙,而是國小力弱,幫不上你們的忙。你就當面求了也是枉然??煞艞壛怂螄?,該去哪兒呢?公孫固指點狐偃要“更之大國”。
宋國的霸業(yè)已經被楚國奪去,原先從屬于宋國的諸侯紛紛雁行于楚。誰是“大國”還用問嗎?去楚國碰碰運氣吧。
《國語》載:
遂如楚,楚成王以君禮享之,九獻,庭實旅百。——《國語·晉語四》
楚成王給予重耳一行人的接待規(guī)格之高是史無前例的。他以接待他國元首的禮儀隆重地迎接重耳,宴會上光是獻酒就獻了九遍,贈與重耳的禮物堆滿了整座庭院。
乍一看,素未謀面的楚成王似乎對公子重耳有一見如故的知遇之感。但如果你真這么認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縱觀重耳這一趟周游列國的行程,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規(guī)律:衛(wèi)國、曹國和鄭國這三個弱國的國君都不拿這位流亡公子當回事兒,反倒是宋國、楚國和秦國這三個有志圖霸的強國的元首都給予了重耳極高的禮遇。
對前面三個弱國來說,他們在列強爭霸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環(huán)境逼迫他們不得不勢利。對重耳不屑一顧,正說明他無權無勢。要是到了楚成王這個“南霸天”的跟前兒,上趕著獻殷勤的鄭文公還不得跑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可是對重耳,做奴才的鄭文公不殷勤,楚成王這個當主子的反倒殷勤起來了,這不是太反常了嗎?事出反常,中必有妖。
當年逃出晉國的時候狐偃說過,楚國這樣的超級大國,除非你對他稱霸天下的宏圖遠略有幫助,否則他才不會在你身上下本錢呢。
現(xiàn)在楚成王以君禮、九獻作注,在重耳身上投資了。這世上可沒有免費的午餐,你知道他楚成王對這筆投資的回報預期是什么嗎?就這么冒冒失失地伸手拿他的好處,將來你還得起嗎?
所以,面對楚成王獻上的殷勤,重耳的第一反應是要推辭。但這一回,狐偃攔住了他。狐偃說:
“天命也,君其饗之。亡人而國薦之,非敵而君設之,非天,誰啟之心!”
——《國語·晉語四》
公子你只是一個流亡者,楚王卻待以國禮。你的身份與他相差懸殊,不能匹敵,他卻殷勤陳設,送來了這許多東西。楚王的眼睛多尖吶,他已經瞧出來了,你將來必定要執(zhí)掌晉國。既然人家這么看好你,你怎能妄自菲薄呢?推辭就是認慫,萬萬不可以!
狐偃鼓勵重耳要自信一點,就踏踏實實以客主之禮與楚成王平等對話。楚成王就擔心你不接受他這份兒殷勤呢。他不光眼尖,還嘴刁,拿了他的好處,接下來就該談談交易了。
果然,酒過三巡,楚成王說話了:
“子若克復晉國,何以報我?”——《國語·晉語四》
不愧是南蠻出身的大國領袖,全沒有中原諸侯的虛偽客套。就這么單刀直入,赤裸裸地問你,將來回國執(zhí)政,怎么報答我今天的招待?
這才是雙方第一回合的交手。強賓不壓主,更何況楚王“殷勤”相待,怎么的也得客套一番不是?
于是重耳謙卑地回答,美女、寶玉,您有的是;象牙、犀皮這些物產,晉國還得仰仗您的余息,我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回報給您呢?
聽完回答,楚成王接下來說了這么兩句話:
“雖然,何以報不榖?”
——《史記·晉世家》
古人寫文章最講究“文氣”。所謂“文氣”,就是要從死的文字符號上傳遞出鮮活的語氣和表情來。司馬遷寫的這兩句七個字,語氣、表情那可就太豐富了。
論物產之豐富,經濟實力之雄厚,此時的楚國很可能是壓倒晉國的(關于這一點,張正明先生在《楚史》中已經做出過相關論述),但重耳說晉國的貨物流通還要仰仗楚國的富余,這明明白白是對東道主的恭維和客套。
但楚成王接過這份恭維,可沒有一點兒謙讓的意思:“雖然”——“話是這么說,沒錯”。只在這兩字之間,楚成王的自信、高傲和不可抑扼的優(yōu)越感躍然紙上,將他之前的殷勤和禮貌沖得煙消云散。
但這還沒完?!昂我詧蟛粯b”——“你今后要怎么報答我呢”。楚成王既然已經攤牌,明示他和重耳,甚至是他和晉國之間都處于我強而你弱的不對等地位,不平等的談判雙方簽訂的一定是不平等條約,因此楚成王的回報預期也絕不止于君禮、九獻而已。
可以推想,他真正想得到的該是重耳的承諾,一個重耳即位之后將會向楚國讓渡政治利益甚至表示臣服的承諾。
那接下來,面對著亮出底牌的楚成王,重耳又該如何應答呢?
楚成王的這兩句話讓我禁不住想起《三國演義》里那個青梅煮酒的曹操。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那也是攤牌,而劉備呢,是這么應付的:
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zhí)匙筯,不覺落于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筯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辈傩υ唬骸按笳煞蛞辔防缀??”玄德曰:“圣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筯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操遂不疑玄德。
——《三國演義·曹操煮酒論英雄》
劉備最大的本事是韜晦,也就是找一具柔軟的軀殼把自己平步青云的志向藏起來,所以后人說他“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韜晦的劉備有志向,可惜不夠大。
在逐鹿問鼎的過程中,劉備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曹氏父子的身后:曹操先封了魏王,劉備才敢自稱漢中王;曹丕篡漢自立以后,劉備才終于圓了朝思暮想的皇帝夢。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聽一聽就算了吧。
俗話說,藝高人膽大。要跟曹操相比,“裝孫子”的劉備不敢說藝高。但和執(zhí)掌楚國近40年的楚成王相比起來,一天執(zhí)政經驗都沒有的晉公子重耳的確稱得上藝高。
因為面對楚成王的追問,重耳是這樣回答的:
“若以君之靈,得復晉國。晉、楚治兵,會于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zhí)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p>
——《國語·晉語四》
倘若沾您的余福,有朝一日真能返國執(zhí)政,晉楚交兵中原,我將退避三舍。如果這樣都還聽不到您退兵的命令,那我只能左挽強弓,右挈箭囊,陪您上場走幾招了。
重耳這番回答等于當著楚成王的面表態(tài),今后他一定會領導晉國挑戰(zhàn)楚國的霸主地位。要知道,自晉獻公死后,晉國長期內亂。因為韓原戰(zhàn)敗,割地質子,此時的晉國甚至略同與秦國的附庸。
但重耳不但沒有像楚成王期待的那樣表示改換門庭,棄秦投楚,反而直截了當?shù)貙Τl(fā)出挑戰(zhàn),他當真不怕死嗎?
事實上,重耳這番話一出口,楚國令尹子玉當即就起了殺心:
“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
——《史記·晉世家》
《三國演義》里說,當初劉備投奔曹操、寄于籬下的時候,荀彧也曾建議曹操早點兒結果了他,以絕后患。
但郭嘉卻不同意:
“明公提劍興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招羅俊杰,猶恐其不來也。今備有英雄之名,以困窮而來投,若遽行加害,是以害賢為名,天下智士各啟危疑,別圖擇主,主公與誰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也?!薄度龂萘x·呂奉先轅門射戟》
和曹操一樣,楚成王也有鴻鵠之志,那便是圖霸。所謂春秋霸業(yè),意思是恩威并施,雙管齊下,將中原諸侯統(tǒng)統(tǒng)納入楚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去。只有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楚國才能博得天下諸侯的真心擁戴。
堂堂楚王因為酒桌上的一句“失言”便對落難公子痛下殺手,這話要是傳揚出去,楚國“蠻夷之邦,不識華夏禮義”的非議又將甚囂塵上。
晉國公子的這條賤命不足顧惜,但楚國的國際形象卻受不得半點玷污。重耳是號準了楚成王的脈,才敢在筵席之間如此“放肆”的。
作為春秋歷史上稱霸時間最長的兩大國,晉、楚兩國政治高層的正面交鋒正是從楚成王為重耳擺下的這一桌接風筵開始的。
雖然在與楚成王的第一次交鋒中沒讓對手占到便宜,但“退避三舍”一出口,楚成王也就明白了:重耳不會像當年晉惠公夷吾割讓河西八城換取秦國的即位支持那樣同楚國進行政治交易,因此他也就不會采取實際行動幫助重耳返國執(zhí)政。
雙方的談判陷入了僵局,重耳和他的隨行大臣們滯留在楚國,一籌莫展,時間長達數(shù)月。
但是重耳無需焦慮,因為秦穆公派來迎接他的使者,這時已經在南下的路上了……
參考文獻: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徐元誥《國語集解》
李尚師、李孟存《晉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