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重讀《金庸全集》,與那些自少年時便十分熟悉的江湖兒女久別重逢,他們仍如往日般或靈動或親切,卻又多了幾分別樣的新鮮。偶有所感,隨手評議,竟?jié)u成規(guī)模,達幾十篇之多。那么,你是否有興趣與我一道,去會一會這些老朋友,說一說他們的掙扎糾葛,聊一聊他們的愛恨嗔癡!
1、《書劍恩仇錄》(一)
陳家洛:被裹挾的選擇
比起金庸筆下或憨厚樸實,或劫數(shù)重重,或左右逢源的男主角們,生于大富大貴之家,自幼便有良師調教,出落得文武雙全,風度翩翩的陳家洛,顯得格外光彩奪目。
第三回出場時,只見他“輕袍緩帶,面如冠玉,服飾儼然是個貴介公子”,但一開口處理與鐵膽莊的恩怨,卻是柔中帶剛、氣度閑雅、雍容自若。西湖與乾隆對恃,也是不卑不亢不動聲色中,挫敗官軍,大漲紅花會氣勢。而他與乾隆的交往中,數(shù)次賞琴聽曲、談詩論道,亦表現(xiàn)出金庸男主角少有的文雅之氣。
陳家洛可謂金庸筆下條件最好的男主角,但他幾乎又是金庸筆下最不受讀者待見的男主角??偨Y起來,陳家洛有三宗罪:一曰幼稚。僅憑血緣關系便以為乾隆會不顧自身利益,由滿族皇帝轉化為漢人皇帝,書生意氣,天真得可嘆可笑;二曰負心。明明對霍青桐一見傾心,卻稍有誤會即心生拒意,內心里對她的才干頗有忌憚,轉身一見美麗純真懵懂的香香公主,便迅速移情別戀;三曰自私。為了籠絡乾隆完成反清復明大業(yè),不惜犧牲香香公主的幸福和性命,把心愛的女人變成談判籌碼,并且以愛之名蠱惑香香心甘情愿的奉獻自身,讀來令人何其憤懣!
因此,原本光彩照人的陳家洛,結局卻是黯然失色。既不能像郭靖、蕭峰一般用氣壯山河的氣勢舍身殉道,亦不如袁承志、張無忌、楊過等攜手愛人,天涯歸隱。陳家洛最終落得個家國兩失、情義皆傷,沒有悲壯與功業(yè)、亦無豁達與安慰,只留下心灰意冷和茍延殘喘的生命,偶爾祭奠過往。
他原本不必如此的。有的人沒有選擇,只能在命運的脅迫下步步推移。有的人卻有很多種可能。以陳家洛的身世,可以如他的父親陳閣老一般入朝為官,實踐儒士理想,如若不慣,也可以處江湖之遠棲身俠客之列,再不然,做一個自在書生、逍遙散人亦自有其樂趣。
但他選擇了幫會與政治。固然風光無限,固然轟轟烈烈,卻有種烈火烹油旋即覆滅的虛空。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被裹挾的選擇。他本不想做紅花會總舵主,但義父要他做,他便勉為其難。再加上他接受了“反清”這般關乎民族大義的信念,就更加義不容辭了。
世人皆笑陳家洛幼稚,天山雙鷹之一的陳正德冷言道:“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信,何況是官府的頭腦?!被羟嗤┮操|問他:“怎地如此糊涂,竟然去相信皇帝。”更不用說無數(shù)讀者提起陳家洛,總會嘆一句:“書生論政,不足為取。”孰不知以乾隆為漢人的秘密為反清契機,正是紅花會上上下下抓住的唯一一根虛妄的稻草,他們用親情和大義裹挾陳家洛去實現(xiàn)這個渺茫的目標,這幼稚,是一個群體的幼稚。
陳家洛為了這個目標可謂苦苦支撐。他也未必全然信任乾隆,只是形勢所逼,別無他法,不得不信,只能一賭。這一賭,賠光了陳家洛擁有的全部驕傲與幸福。其實,苦苦支撐未必就是擔當與勇敢,在我看來,與其說陳家洛的問題在于他的幼稚、負心與自私,倒不如說他最大的問題在于軟弱。
他倒是不乏自知之明。在反思自己對霍青桐的情感時,他暗想:“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干嗎?”霍青桐指揮千軍萬馬、守護部落的冷靜與智慧正是他需要卻欠缺的。紅花會每一次轟轟烈烈大舉其事之后,陳家洛往往獨自悲傷。在部屬面前,他勉力支撐,到了無人之地,便放聲慟哭。
陳家洛曾以納蘭容若之詞與乾隆對答,乾隆深知他重情,贈他的佩玉上有這樣幾行字:“強極則辱,情深不壽。謙謙君子,濕潤如玉。”他因此覺得乾隆可親,總以為可以將大事寄托在乾隆身上,大概潛意識里想把這千斤重擔遞給乾隆吧。
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你以為挑起生活的擔子是勇氣,其實去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更需要勇氣?!碧子迷陉惣衣迳砩蟿t可以說:“你以為挑起家國重擔是勇氣,其實去拒絕自己不想做也做不到的事才更需要勇氣。”
楊過不斷被郭靖教導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不妨礙他選擇以“情”為生之根本;張無忌雖擔任明教教主,身邊無數(shù)人以利益與責任誘惑之,他卻一早就堅定了歸隱的決心,誓言不承擔自己擔不起的責任。陳家洛卻沒有這種認知,他既沒有勇氣質疑義父以乾隆為漢人的秘密完成反清大業(yè)的可行性,也沒有勇氣拒絕義父為他做出得人生選擇。
換一個角度來說,書中所謂的民族大義,亦是值得商榷的,它與忠君愛國一般,都具有迷惑性和欺騙性。乾隆還是那個乾隆,換一個民族身份,天下也不會繁盛昌明。紅花會前仆后繼獻出無數(shù)生命不惜引起動蕩所追求的,難道只是一個可能更糟、卻絕然不會更好的世界嗎?
這種民族大義的本質讓他的處境顯得愈加荒謬。不管外在的光環(huán)有多耀眼,陳家洛骨子里仍是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并沒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野心和無情,因此對他來說,人生的選擇應該由己推人,先照顧好自己與家人,行有余力,兼濟天下。順序一顛倒了,則悲劇重重,害人害己。陳家洛為了所謂天下犧牲手足兄弟和至愛紅顏,弄得自己心力交瘁,到頭來,所有的結果都是更糟糕的。
在具有狂熱特征的道德、大義或理想的感召下,個人往往被潮流慫恿和裹脅。陳家洛的選擇并非偶然或個人問題,他更像是一個代言人,提醒著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甚至是全世界通行的人性中盛行的這種論調與鼓吹,至今猶盛。
香港電影《A計劃Ⅱ》中,革命黨人意圖說服馬如龍投身革命,馬如龍卻說:“我寧愿做一個警察,保護一個一個的市民,革命太大,我做不來?!焙螢橛職?,不為潮流與義氣裹挾才是真正的勇氣。假如陳家洛能夠堅持本心,哪怕只做一只閑云野鶴,憑他的天資聰慧,豈非適心自在,別樣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