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xué)的盛衰,實則是歷代對詞體“抒情性”認(rèn)知的此起彼伏。兩宋之后,元明二代歌法不存,詞更為小道。然隨著云間詞派取徑周李、二主的詞學(xué)主張,與其標(biāo)舉的“境有情生”與時代亂緒象結(jié)合,便催生了中國詞史上最后且最輝煌的殿末之卷-------清代詞學(xué)。而清代詞學(xué),又以清初詞壇最為柔婉博大。
清初詞壇,是繼北宋之后,詞學(xué)流派最為密雜的時段。順治、康熙年間,清廷對江南文士尤其苛酷,前有順治三年之“嘉定三屠”,十四年又“科場案”、十八年又“逋糧案”,時至康熙十八年之前,都是揚波竟起,動蕩不安。而彼時自明遺下的故國文人,一面哀絕于國祚的崩毀,一面又臨壁刃近身的絕境,數(shù)哀感愁思,便全托之以“詞”而抒其情。但清初又文獄艱難,有感之士不能酣暢淋漓的直抒胸臆,便上承云間余韻,陽奉“花間之艷體”,陰實“家國哀思”之旨,其中嬗變,又以陳子龍為關(guān)鍵。
明代未亡之際,以云中三子(陳子龍、宋征輿、李雯)的云間詞派便始有詞學(xué)挽頹之意。概如前言所論,雖然云中派以“抒情”為詞學(xué)之發(fā)倡,但對于詞學(xué)的主張依然延續(xù)著明七子高標(biāo)復(fù)古的理念。陳子龍《幽蘭草·詞序》中故言: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蚍v纖晚婉麗,極哀艷之情;或流暢澹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於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於優(yōu)伶,以視周、李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嘆?!队奶m草詞序》
尊南唐二主、北宋周邦彥、李清照便是云間派的詞學(xué)審美理念,然則云間雖然標(biāo)舉的是“境由情生,辭隨意啟”,但其對南宋詞的捐棄(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又使得其主張存在極大的偏私性,嚴(yán)迪昌《清詞史》論及此點,直接援引了李清照南渡前后詞風(fēng)的轉(zhuǎn)變來舉證其“隨意”的規(guī)定性和選擇性。而明亡之后,云間諸子詞風(fēng)隨著心態(tài)為之一變,自“凄楚迤邐”之后,更其沉郁頓挫之氣。我們以陳子龍明亡前后期詞作便可悉見。
明亡前《清平樂·春繡》詞:
繡簾花散,難與東風(fēng)算。拈得金針絲又亂,尚剩檀心一半。
幾回黛蹙雙蛾,斜添紅縷微波。閑看燕泥欲墮,柳綿吹滿輕羅。
明亡后《點絳唇》詞:
滿眼韶華,東風(fēng)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hù)。
夢里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清平樂》詞出自明亡前詞集《幽藍(lán)草》中;《點絳唇》則出自明亡后詞集《湘真閣》中。《清平樂》不出“春”、“花”、“眉”等閨閣情致,只“難與東風(fēng)算”等句處偶見新思;而《點絳唇》一詞,則憂郁的多,面上雖然寫春暮,尤其下片“夢里相思”之后,思國之情渾然欲出。從二詞可以看出來,在云間詞派草創(chuàng)階段時,他們的理論與實踐是存在脫節(jié)的,雖然標(biāo)舉南唐二主、北宋周秦,但仍是以五代《花間集》為旨意,尤其以小令居多,惜少長調(diào)。王士禎等人合編的《倚聲初集》便評曰:“所微者長篇不足爾”。
然云間詞派雖起于明末,但卻未曾大盛于清代,不過經(jīng)陳子龍自浙中涵養(yǎng),云間余韻卻經(jīng)蘇州、無錫匯集于揚州,并以王士禎、鄒祗謨、彭孫遹等人為首,形成了第一個聲勢好大的詞派,廣陵詞派。但王士禎等人于云間詞風(fēng)的繼承,卻半舍了《湘真閣》的沉郁而以《幽蘭草》而直追花間。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有評三家詞云:
鄒程村祗謨與阮亭、羨門游,故其詞修潔,有花間遺意。
彭羨門孫遹真得溫、李神髓,由其骨妍,故辭媚而非俗艷。
阮亭沿鳳洲、大樽緒論,心摹手追,半在花間,雖未盡倚聲之變,而敷辭選字,極 費推敲。
據(jù)此,廣陵詞派的詞學(xué)理念便是以明代云間詞派的遺風(fēng),工力推敲,而上追五代花間。值得注意的是,廣陵詞派雖然以“詞派”論居,但并未如浙西、常州等以一家之詞推論詞壇,而是呈現(xiàn)兼容并收,審美肆流的寬容氣象,也真是因為廣陵詞派的開明風(fēng)氣,為清代詞學(xué)的嬗變打下了基石。
清初詞壇除去王士禎等人上接五代遺風(fēng)之外,另有陽羨諸家?guī)煼ㄌK辛,為清初詞壇注入一股矯健硬渾之風(fēng)。陽羨派因陳維崧而始生,陳維崧系宜興人,宜興古稱陽羨,故而此派稱為“陽羨派”。
陳維崧自幼便才名遠(yuǎn)眺,又因其父交游,早年便為詞壇宿老陳子龍、吳偉業(yè)等人激賞,吳偉業(yè)更是盛贊陳維崧是“江左三鳳凰”之首。但明亡以后,陳維崧遂家道中落,少年時的“亦思有所建立”(《蝶庵詞序》)與離散游落的中年生活形成劇烈的反差。這種境遇帶來的抑憤,兼與其凌然才學(xué),直接稼軒后身,詞量巨富,古今一時無兩。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故云:
“讀先生之詞,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蓋既具什伯眾人之才,而又篤志好古,取裁非一體,造就非一詣,豪情艷趍,觸緒紛起,而要皆含咀醞釀而后出,以故履其閾,賞心洞目,接應(yīng)不暇;探其奧,乃不覺晦明風(fēng)雨之真移我情;噫其至矣!”
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
“迦陵詞沉雄后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沉郁,便可突過蘇、辛,獨步千古,惜哉!蹈揚湖海,一發(fā)無馀,是其年短處;然其長處亦在此。蓋偏至之詣,至于絕后空前,亦令人望而卻走,其年亦人杰矣哉!其年諸短調(diào),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
陳維崧詞評詳見前文:(詞藝錄丨明末至清代之詞體遞變)
而別陽羨之外,又有曹貞吉最為特出?!墩勖俘S詞話》曾援引陳維崧詞評云“跳蕩恢奇,激揚頓挫”,又龍榆生謂:“《珂雪詞》雄渾蒼茫,,是其本色。而語多奇氣,有不可一世之意”,曹貞吉有《念奴嬌》一闋云:
三臺鼎峙,俯清漳如帶,東流凄切。數(shù)載譙南泥水路,射獵讀書人杰。
橫槊悲歌,臨江灑酒,一片雄心熱。二喬何在,東風(fēng)吹浪成雪。
更憶繡虎蜚聲,陳思才調(diào),舞蔗中郎絕??~緲西園飛蓋處,賓客應(yīng)劉心折。
吳蜀君臣,魏家父子,人物皆英發(fā)。何哉青史,世龍猶自羞說。
此詞開合之間,足見奇氣。上片三韻用蘇軾《大江東去》筆法,以眼前景引入追昔之處,下片則于氣勢之中又更上一層,指點人物,筆法又近稼軒。蘇、辛二家詞描摹字面決然得神,非得以性情馭筆,才能接續(xù)真髓。曹貞吉此詞得之,陳維崧便評云:“置此等詞于龍門列傳、杜陵歌行,問誰不如,彼以填詞為小技者,皆下士蒼蠅聲耳。”(《詠史詞后評語》)。
曹貞吉雖與王士禎同為山東人,但王士禎為詞軟儷,曹貞吉則全具北人人性倩直的性子。故曹貞吉雖以南宋為宗,但性情尤近蘇、辛,因此,雖然曹貞吉在清初獨樹一幟,但依舊循蹈蘇、辛而來。
總而言之,清初詞壇總體面貌全出此二流。一派以云間追五代,另一派則以性情追蘇、辛。但隨著朱彝尊浙西詞派的興起,清初這種百舸爭流的詞壇風(fēng)氣便轉(zhuǎn)入到詞派家學(xué)之中,而不復(fù)再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