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我去阿姆斯特丹出差。因為需要待上一個月,為解決洗衣服的問題公司在運河邊上替我租了一套公寓,在運河環(huán)(canal ring)內(nèi)博物館區(qū)邊上。
我住照片中那一幢黑墻白窗的運河房子,整個二樓的一層。樓上三層的鄰居也是其他公司來出差的人,大家早出晚歸,周末在洗衣房打招呼。一樓有一半在地面之下,臨街的房間住一對當?shù)氐哪贻p夫婦,背街的房間放著洗衣機烘干機、外加打掃樓上公寓用的清潔工具。管理公寓的人并不住這里。
左邊深褐色的一幢,有紅色木窗板的,是一家背包客偏愛的“國際旅館”。我到的第一天在機場沒有和公寓管理人聯(lián)系上,出租車把我丟在鐵門緊閉的公寓前絕塵而去。一個德國年輕人從旅館里出來見我站在箱子邊發(fā)愣,主動邀我進旅館去打電話。我沿著陡峭的樓梯上到二樓,沒有看到通常旅館的前臺,瞧見一間房間敞著門。我進門見一群年輕人圍在兩張光禿禿的木桌前等早飯,一個腰系圍裙的荷蘭廚娘正煎肉腸。我向廚娘借電話,廚娘指指墻角, 那兒有一只投幣電話。我為難地說零錢不夠了。跟在后面幫我把箱子拎上樓的德國小伙說,你有一個硬幣就成,打這個電話會發(fā)財?shù)?。那是一只電影里見過的老式電話,嫁接一個投幣裝置。我先投幣再轉(zhuǎn)盤式撥號,電話那一端還是沒人接。我失望地掛斷電話,投幣裝置里叮叮當當?shù)粝乱淮蟀延矌?。桌邊的人開心地說,“看,你發(fā)財了吧!” 廚娘沒聽見一般,把煎好的肉腸夾在面包里放紙盤子上端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她粗壯的胳膊挽著袖子,頭上蓋一塊白手巾,跟米維爾畫里倒牛奶的女仆一個模樣。
公寓的地址是Leidsegracht 街74號,距離與Prisengracht街交叉的路口大約十五米。1942年猶太小姑娘安妮·弗蘭克躲進Prisengracht街263號,在那一幢運河房子隱秘的后間里寫了兩年日記。
那一個月我和阿姆斯特丹人一樣,清晨鎖上門沿著運河邊的鋪磚路走去大街上搭乘有軌電車上班,下班后在橋邊的小型超市內(nèi)買菊苣(endive)和褐色蝦(brown shrimp)。公寓里飯桌擺在臨河的大窗子前,傍晚我在桌邊慢慢地吃晚飯,看河上駕船兜風的人。我自成一戶運河人家。
從我客廳的窗前望出去,岸上停下自行車,河里弛過小船,這是運河人家典型的戶外景致。三條街外有一家專賣中國炒飯的店,天天人滿為患。常有人捧來紅色的紙飯盒坐在我窗下的河岸上吃晚飯。有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窗子里的東方面孔,告訴同伴一起好奇地朝我看。每逢倒垃圾的日子附近幾幢樓里的人早晨把小袋的垃圾堆在這棵樹底下,傍晚我回來時樹下收拾得干干凈凈,又有人坐在樹旁吃盒飯。
運河房子大多三至五層樓,正面狹窄而進深長,房間成一列縱隊的布局。舊時通常一家人住一幢樓,房子多半兼居家和作坊或者居家和貨倉的雙重功能??蛷d設(shè)在房子的第二層,有一幢樓中最大的窗?,F(xiàn)在房子往往分層出售,一幢樓中住幾家人。
雖然我有幸住公寓的第二層,可還是感到當真居家在此時空間的局促。我住的一層內(nèi),臨河為寬敞氣派的客廳,正餐的飯桌擺在客廳的一角??蛷d身后接狹窄的廚房,塞一張只能坐兩個人的小飯桌,兩把椅子靠墻,飯桌和料理臺間僅供一人通過。廚房只有客廳三分之二的寬度,另外的三分之一讓給了公用樓梯。廚房后是臥室、浴室,和一間站著熱水器斜靠熨衣板的小房間。廚房沒有窗子,浴室也沒有窗子。臥室在公寓的尾端,有窗但是整天得拉攏窗簾,不然背靠背另一幢樓里的人對床上的你一目了然。房子后面有個小天井,和背面的樓公用。方寸之地,太陽幾乎探不進去,擺了幾盆細小的花,掃得一塵不染。我觀察背面樓的底層和我所在的樓一樣,住的也是當?shù)鼐用?,非常奇怪這些人家的雜物都塞到哪里去了。他們在促狹的空間內(nèi)保持里外一致的整潔,不由得你不心許。我之所以不厭其煩這些瑣碎,是因為一種類比后來一直縈繞著我。住一套這樣的運河公寓大約和七八十年代住國內(nèi)宿舍樓的兩居室或三居室相似,但是住法那么不同。運河畔的民居多數(shù)有兩三百歲的年紀,人們沒有以老舊擁擠為籍口讓這些房子蓬頭垢面。我感慨于他們悉心呵護老屋的各個角落,使之能聽憑時光流轉(zhuǎn)。
我住74號,緊鄰72號住一對老夫婦。他們站在門口透風時,總穿的整整齊齊。有時候老太太一個人依著欄桿抽煙,一只手托了只小盤子當煙灰缸。有時候她蹲在臺階上擦門的底部和門框,擦到天黑。也許她自出嫁起就住在這房子里了吧,兒女長大搬到城外去住,她留下陪房子一起老去。70號是一家賣舊照片的店。淡淡的陽光照在那些照片上,她看著它們時應(yīng)該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想起自己穿婚紗的樣子。
舊照片店在街角上,轉(zhuǎn)過街角是一家餐館,門開在Prisengracht街上。周末的傍晚鄰居老先生帶太太在哪兒吃晚飯。
這個八只耳環(huán)的主在我到的第一個周末要去鹿特丹參加一個由二十家旅店餐館聯(lián)合舉辦的美食品賞活動。他把一只手機交給我,說已經(jīng)交待其他人有事找我。我驚問為何有事找到我頭上,應(yīng)該找他辦公室里的其他人。他說其他人不管用,出了事情怎么辦?蘇珊回來要殺了他。他顛三倒四地說不會有事的,保證你有個平靜的周末;又講有事一定出在英國那邊,那幫英國笨豬,不會動腦子,根本不管利物浦人安格斯正朝我們走過來。他聳肩把兩只手當爪子并在胸前做出一個小狗乞求的模樣說,“美味美味的食物呀,你不能不讓我去吧?!”我心說你要玩我也要玩呢,可看著他孩子般的眼睛和那八只耳環(huán), 我還是把手機接了過來。
這樣第一個周末我沒有敢進博物館,我沿著運河走一條一條的街,過一座一座的橋,看這些運河人家的房子。
我出門出得這樣的早,太陽剛升起來,河邊的人家好像還在酣夢里未醒。深色的河水透著涼意。
橋靜臥在河上,
船泊在岸邊,
車停在堤畔。
遇見另一個早起的人,正對著河水禱告。我趕緊避開,讓運河好好保佑他。
運河環(huán)是一個半環(huán)形,內(nèi)有三條運河層層環(huán)繞城市的核心。又有三條運河象車輪的輻條一樣自中心放射出去切過三條環(huán)帶運河。三條環(huán)繞的長河自中心朝外是Herengracht紳士運河,Keizersgracht皇帝運河,Prinsengracht王子運河。三條輻射的短河自西向東叫Reguliersgracht 修道院運河,Leidsegracht 萊頓運河, 和Brouwersgracht釀酒人運河。我公寓的座標點在王子運河和萊頓運河的相交處。八只耳環(huán)的主告訴我豪宅集中在紳士運河,王子運河住尋常百姓。我首選了逛王子運河。
我路過一家小巧玲瓏的店鋪,
一路上不少地方是這樣上房下店的格局。這一處樓上住家的人有一輛桔色的輕騎,桔色在荷蘭是皇家的顏色。
餐館的門開著,內(nèi)外都無人。窗戶玻璃上映出河對岸的屋頂,把對岸的白窗子收在自己的窗框里。
我每天下班路過這家餐館,總看見三兩個人坐在小桌邊漫無邊際地說話,象坐在自家的門前。他們手里把著印有Heineken商標的啤酒杯子,桌上放了中國式的炸蝦片。阿姆斯特丹的商家常常能把生意作的心靜,讓人不想到錢。
運河民居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山墻和飛檐。大部分房子的山墻頂部裝有一個吊鉤連帶滑輪,大件家具和貨物用吊鉤從窗戶吊進樓里。為防止起吊時物件碰撞墻面,房子的正面通常朝運河小于二十度前傾。運河民居多數(shù)沒有后花園,人們只能把心思用在房屋正面的裝飾上。初期人們用山墻來掩飾過于尖銳的屋頂。逐漸地山墻的裝飾性越來越強。運河民居的興建開始于十六世紀。四百年的歲月讓山墻的樣式隨流行的潮進潮退不斷變化,階梯形、鐘形、頸形、扇貝形、海豚形、路易式、文藝復興式,洋洋大觀。照片中左邊有紅窗板的一幢為最初始最普通的三角貨倉形,當年這種樣式的房子多半上層為貨倉下層是作坊。
在紳士運河我看到這一家,頸形山墻帶海豚飛檐。圓窗上方懸著吊鉤,應(yīng)該是為吊鋼琴準備的。紳士運河的一段都是單純的住家房子,裝飾趨向華麗,既有時尚的影響也體現(xiàn)屋主的趣味。
一戶人家把家族徽章和雕塑貼在門面上。
另一戶移植路易十四的風格。房子建在十七世紀里,十九世紀末由住家變?yōu)椴┪镳^。女主人娘家的姓印在天藍色的旗幟上,是她把父親傳給她的家留給了城市。
一扇門的局部。散著慵懶氣息的陽光投射出渦卷花紋的陰影,很默契當下流行的一種情調(diào),適合懷舊。我現(xiàn)實主義地認定門里的世界和我陌生且無緣??粗矚g就是,僅此而已。有點想不明白時下許多懷舊文章是怎么寫出來的?怎么一個個的都懷念到花園洋房里去了呢?
運河房子的另一個特點是有雙重入口。從前的時候主人進出臺階上的門,家仆和來做工的人通過半截在地面之下的另一扇門走進底層。
現(xiàn)在房子的底層可以是這樣一家早點店,
也可以成為一家畫廊。這一家畫廊窄小的地窗內(nèi)放著我非常喜歡的一張靜物畫。我在那兒的一個月畫廊一直善解人意地不開門營業(yè),避免我問價錢時心里痛苦。
游覽運河環(huán)最好騎單車,阿姆斯特丹有一百萬輛單車。我有雄心但沒有長腿。阿姆斯特丹人的車是荷蘭28”式,很結(jié)實,也很重。這一輛單車功能齊全,但我肯定駕馭不了,只能看別人騎。
騎車的哥哥妹妹長胳膊長腿,真讓人羨慕。荷蘭單車經(jīng)典的一款叫LEKKER,黑色,有兩根斜車杠,其中一根帶一點彎。很多人騎,很多人偷。八只耳環(huán)的主說,你若是丟了車別著急難受,沒準你會在運河邊上又揀著一輛。我瞧他的模樣,淡眼睛活潑潑的,一定揀過不止一輛。
在水邊拍這一張照片時我意識到自己處身運河岸上人口密集的住宅區(qū)。這里是單車和舢板的主人買菜、洗衣服、倒垃圾,實實在在生活的地方。我逛的不是公園。
旅游書上說運河上有1500座橋,把一圈一圈的運河連成蛛網(wǎng)。
橋上行車走人,橋下過船送貨,運河人裝飾他們的房子,不裝飾他們的橋。我對清涼的磚石拱橋情有獨鐘,因為記憶深處有一個牽掛。
我還是窮學生的時候來過阿姆斯特丹。當時蘇聯(lián)解體不久,許多前蘇聯(lián)人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頭擺地攤。我曾經(jīng)在一座石拱橋頭見過一個男人賣蘇聯(lián)紅軍的大衣、軍用望遠鏡、和一些陳舊的徽章。攤子上有一只蘇軍士兵的尖頂帽子,垂兩只帽耳,前額處綴著一顆暗紅色的五星。那頂帽子和連環(huán)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柯察金的帽子一模一樣。一樣的帽子曾經(jīng)神氣地戴在保爾的頭上,陪他在風雪中邂逅少年時的戀人冬妮亞,盡管他衣著破爛寒酸。我無語地看著那頂帽子乞求地等在地攤上,心里真替帽子難過,也替帽子的主人難過。重訪阿姆斯特丹我沒再見到一個地攤。歲月象橋下的水一樣流走了,但愿那個賣帽子的人早已遠離了窘迫。
往Westerkerk教堂走,前方是一座繁忙的橋。建筑師對這個教堂躋身在運河民居的行列中不以為然。荷蘭人喜歡把皇冠放在鐘樓頂上,專家嘲諷這只皇冠如同圣誕禮物般的嬉鬧。如此的評論和莫泊桑說艾菲爾鐵塔是個令人憎惡的骨架一個調(diào)子,但是擋不住它成為阿姆斯特丹最著名的教堂,就象莫泊桑的話擋不住鐵塔成為巴黎的地標建筑。倫勃朗葬在這個教堂里,前不久剛退位的女皇Beatrix近半個世紀前在這里成婚。安妮藏身的房子在教堂背后,她在日記中說她聽到教堂的鐘聲。
在教堂后面我遇上一個畫畫的人。街頭的畫家在世界各地的旅游城市隨處可見,題材大多兩類,當?shù)氐娘L景或者游客人像,多半在熱鬧地段。這一位選擇在僻靜之處精工細描,算作荷蘭畫派的風格吧。樹葉的影子落在他的畫上,我停在他身后,久久地端詳。我知道他不會在畫里添上葉子的陰影的,但空白的天空會讓我覺得似乎缺失了點什么。
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河上的船也漸漸多起來。人們從河邊的房子里出來,一邁腳就到了河中心。他們是使船的好手。
他們的船。。。
和船上的人。他們的男人站著駕船,到了地方分腿跨出船去一步就登岸。
運河上的風光五個元素,民居、橋、船、自行車、和運河。它們根本是運河人家日常生活的五個元素,而且都是人為的元素。上帝給阿姆斯特丹人的僅僅是一片低洼的平地,他們以河貍筑壩的精神用四百年時間鑿河運貨、建房住人,用雙手造就了風景。想到荷蘭人們就想到風車和郁金香花田,同樣那也是人為的風光。
運河環(huán)一直是城市規(guī)劃的一個經(jīng)典。它設(shè)計的合理和執(zhí)行的嚴格在教科書里一再被引用。人們對著運河贊嘆的不是它某一處景點而是它的群體效應(yīng)。運河上的石拱橋沉靜低調(diào),樸素到?jīng)]有特點。可當你走過一座又一座這樣的橋,你便會認同這是它獨特的風格。單獨一幢運河房子,即便有山墻,即便有精致的裝飾,也未見得多么與眾不同,世界上有各種匠心獨運的民居。它不同在于帶山墻的房子鱗次櫛比,在統(tǒng)一的風格下攜帶細節(jié)的變化,自始至終保持彼此協(xié)調(diào)的色彩。當這樣的房子沿著河道綿延又綿延,就變得格外迷人。論及自然條件上帝真是苛待荷蘭人,但荷蘭人卻把生活過得風光迤邐?,F(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阿姆斯特丹人有事無事喜歡坐在河堤上,
看河里各式的船在眼前滑過。他們間或評論兩句,有時回應(yīng)船上人的招呼。很多時候他們就那么坐在哪兒出神,垂了兩條腿,象守望在池塘邊的青蛙沖著漣漪發(fā)愣。
做運河游船生意的有好些家,這是八只耳環(huán)的主推薦給我的玻璃游船。他叮囑我下午三點以后乘船。早晨游河的都是美國佬,阿姆斯特丹人傍晚才會在河上兜風。果然,黃昏前的運河,岸上人摩肩接踵,河里船穿梭來往,游船象行駛在一卷《清明上河圖》中。在船中坐久了,人會有點恍惚,好象船是靜止的,城市隨著水波從身后流走。
這一處七個橋拱在一條直線上,從橋洞中央望過去弧形的石拱一個套一個,依照透視的原理迭次變小,把人的視線引向天水交接的一點。每一條游船都盡責地帶客人來看這七個橋拱,它們是阿姆斯特丹人心目中的一串珍珠。眾多的游船在橋拱前排起隊來準備鉆橋洞。等我坐的船過橋拱時,導游抒情地喊,“請記住我們美麗的運河吧!我們愛運河!”我在想,抒情和煽情之間,我應(yīng)該把這一句界定在抒情內(nèi),人水相依的阿姆斯特丹人真的很愛他們的運河。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