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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揚|桐城淵源:祖父葉玉麟散記

作者簡介:葉揚(1948—),安徽桐城人,加州大學(xué)河濱校區(qū)比較文學(xué)榮休教授,哈佛大學(xué)博士。父葉蔥奇著有《李商隱詩集疏注》《李賀詩集疏注》,兄葉治(主萬)為《洛麗塔》首位全本譯者。

從我能記事起,祖父就和我父親(葉蔥奇)這一房的一家九口,一起住在上海海格路(華山路)164弄8號(延安西路口)石庫門老屋二樓的西廂房里。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滿十周歲,然而我童年時代對他的印象,卻完全是零星片斷的,可見我們這一對年齡相差七十二歲的祖孫,在生活中不曾有過太多的交集。

他似乎總是神情沉郁,我?guī)缀鯖]怎么記得看見他開口笑過。那時候他已屆耄年,中等身材的他略顯胖碩,行步蹣跚。夏天他總穿一身白布短褂,滿頭的白發(fā)剪得很短,還有長長的白壽眉;到了冬天,他總戴一頂瓜皮小帽,常穿一身翠藍色緞面的大棉袍。他高度近視,平時常戴一副黑邊眼鏡,可是夏天卻不常戴。

葉玉麟(1876—1958)

他掛了大蚊帳的床榻,安放在比較大的長方形“前房”里,靠著父母帶我的小姐姐和我四人合住的較小的“后房”。他枕邊總是放了好幾本黃舊的線裝書, 后來從父親那里知道,那是祖父一生愛不釋卷的《史記》。床旁有一張放了筆墨紙硯的書桌。他早上起來之后先是要輕聲誦讀佛經(jīng)(好像是《金剛經(jīng)》),然后成天坐著,很少起來走動。他也常常伏案寫字,記得我曾湊近了去看過,他除了高度近視之外,還有老花,所以寫字時不戴眼鏡,鼻尖幾乎要湊到桌面,用的是小楷毛筆,寫的是一筆十分工整的蠅頭小楷。寫完后,他把洗好的毛筆在折疊好的毛邊紙上轉(zhuǎn)動著涂抹,然后含入口中,以唇舌理順筆毛。

偶爾也有些朋友來看他,我大多不記得是誰了,只有一位叫“尹石公”的,也許因為來得比較頻繁些,常聽父親說起這個名字,我倒是記住了。

我滿八足歲那一年的冬天,朝夕相依的母親(鄭文淵)驟然因病去世,終年才五十五歲。接下來的兩年,家里沒有了原來的主心骨,生活不僅亂了套,而且充滿了陰影。幸好當(dāng)時葉家還有幾房人同住在那棟老屋里,尤其是我的姑姑(葉長倩),不時過來幫著心情悲痛的父親照看祖父。可是就在母親去世不到兩年之后的初夏,祖父終日昏臥,日見衰竭,隨后與世長辭, 享壽八十有三。父親送祖父的棺槨去杭州的龍駒公墓,與祖母安葬在一起。不久我們這一房全家搬走,離開了那棟老屋。

葉蔥奇與妻鄭文淵(父鄭孝胥,外祖福建巡撫、廬江吳贊誠)

二十多年之后,我在哈佛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系讀研究生時,常常去用學(xué)校的燕京圖書館,在那里見到好幾種祖父名下的著作,不過當(dāng)時課業(yè)繁重,未能細讀。大約八九年前,我有一次去華盛頓的美國國會圖書館查書。那是號稱世界上藏書最多的圖書館。我一時好奇,查了查祖父名下的著作,竟然有十來種、二十多個不同的版本。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自己也接近耳順之年。近年來,越來越想從早年那零星的記憶中,擴展開去,編織出一幅比較完整的圖像來。我開始仔細閱讀與家族、祖先、父母有關(guān)的資料。所幸的是,盡管這方面的材料多少年來、尤其在在十年浩劫中,有不少散佚,卻多多少少保存下來了一些,包括祖父和父親的詩文集(兩者均為手抄復(fù)印本,不全),還有外祖父(鄭孝胥)的《海藏樓日記》和《海藏樓詩集》、以及陳三立的《散原精舍詩文集》等等。就從這些資料里,我漸漸覺得自己能夠為祖父的一生勾勒出一幅畫面來了。

先從老葉家的祖上說起。從前常聽父親說起,我們家遠祖是“南陽葉氏” 。他提醒我,“葉”字古音讀作“攝”,所以成語里的“葉公好龍”應(yīng)該念成“攝公好龍”。父親甚至有一方鐫刻有“南陽葉氏”字樣的圖章。照這個說法,我們的祖上就成了諸葛孔明的同鄉(xiāng)了。然而根據(jù)我祖父的文集中對高祖、曾祖的記載,我們家上溯到十來代的祖先,都是安徽桐城人氏。想來所謂“南陽葉氏”,大概只是所謂的“族望”吧。

我的十二代先祖葉燦(字以沖,號曾城),是萬歷四十一年(1641)中的進士,后來官拜禮部尚書,算是葉氏直系祖先當(dāng)中官做得最大的了;湯顯祖的文集里,收有這位大劇作家寫給他的尺牘。過了好幾代,到了清朝中葉,我高祖的父親、官至中憲大夫的葉渭,舉家西遷到了四川華陽。所以從在光緒年間做湖北光化縣知縣的高祖葉樹南(1822-1890或1891)起,有時也自稱四川華陽人,看來舊時對于籍貫,也不是那樣嚴(yán)格。樹南的胞弟葉毓桐(1824-1888),字挺生,在咸豐年間中舉,然后又中了進士,先后擔(dān)任吏部主事、總理衙門軍機章京,后來做到甘肅安肅兵備道,監(jiān)督嘉峪關(guān),成了一方大員。

高祖的長子、曾祖葉保慶(字篤臣,1857-1908),和高祖一樣,仕途不甚顯達,只先后做了一任江蘇睢陵縣和江寧縣的縣太爺。但是從他開始,我們老葉家的籍貫,又還原為安徽桐城人了。高祖有七個女兒,先后都嫁入書香門第,其中有六位夫婿做了官,官做得最大的是第六個女婿毛慶藩。這一位毛先生,是祖父的姑父,后來對于祖父的一生,起過不小的作用,下文還要提到。曾祖的官雖然做得不大,可是他那一任江寧縣知縣的經(jīng)歷,對祖父后來的一生也很有影響,因為江寧縣不光是個“首縣”,而且縣治就在虎踞龍蟠的南京城里。

這就該說到我祖父葉玉麟(1876-1958)了。他字浦孫(一作浦蓀),晚號“靈貺居士”。光緒丁酉年(1897),他二十二歲,在家鄉(xiāng)桐城縣考上了秀才,成為縣里的“附生”。其后,在1902年、1903年他兩度應(yīng)鄉(xiāng)試,都沒有成功,再后來科舉就廢除了。二十世紀(jì)初葉,曾祖在江寧縣知縣任上時,祖父隨侍在側(cè)。遙想當(dāng)年,尚未到而立之年的祖父,在金陵古都那一番經(jīng)歷,一方面是大廈將傾、危機四伏,另一方面則是一時俊杰、風(fēng)云際會,頗為令人神往。祖父在南京,先后認(rèn)識了兩位前輩名宿,都是曾祖和祖父那位叫毛慶藩的姑父的朋友, 對他后來的一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這兩位前輩,前一位是桐城名家馬其昶(1855-1930),字通伯,晚號抱潤翁,以《抱潤軒文集》聞名于世。祖父敬通伯先生為父執(zhí)輩,后來正式拜師入室,成了他的大弟子。當(dāng)時像通伯先生這樣的文章高手,常常要應(yīng)人之請,寫一些應(yīng)酬的文字?,F(xiàn)在收入祖父《靈貺軒文鈔》的文章,有兩篇傳記、墓志銘,署明為“代通伯師”所作,可見通伯先生對祖父放心的程度。在祖父文集前面的“諸家評識”里,通伯先生的評語列在最前面。他一上來就說:“大文視前,進益殆不可量。歐公所言,'老夫當(dāng)讓此人出一頭地’者也?!?此語引用了歐陽修的名言,字里行間,不無當(dāng)師傅的自豪。又說:“性情篤摯,雖應(yīng)酬之篇,亦無泛語,讀之惻惻動人。敘瑣事出以雅辭,風(fēng)韻絕勝,佳處往往逼似歐歸。感喟深至,幽光炯然,是學(xué)永叔有得者?!边@些評語雖然著墨不多,但是一語道出祖父文章的特點,是致力于學(xué)習(xí)歐陽修(永叔)和歸有光(熙甫)兩家偏重陰柔的抒情風(fēng)格。

馬其昶(1855—1930),安徽桐城人,清史館總纂。

后一位則是江西義寧人陳三立(1853-1937,字伯嚴(yán),號散原)。他對祖父的文章,也批閱說,“雅潔不失先民矩矱,性情流逸處,特覺樸摯?!睆奈腋咦嫒~樹南和陳散原的父親、湖南巡撫陳寶箴那一代起,陳、葉兩家就是世交。戊戌政變之后,當(dāng)時擔(dān)任吏部主事的散原和他父親同被清廷革職,退居南昌西山,一年之后,散原移家江寧,兩家經(jīng)常來往。陳散原是與我外祖父齊名的同光大詩人,但是實際上古文頗受桐城派的影響,寫得也很好。馬、陳二位,雖然和我曾祖葉保慶也是朋友,但是他們跟前面提到的毛慶藩先生,更是至交。

毛慶藩,號實君,江西豐城人,先世幾代在四川為官,他1846年也是在四川出生的,光緒十五年(1889)考中進士,歷任江南制造局總辦、直隸按察使、江蘇提學(xué)等職,最后在甘肅執(zhí)掌一方行政。他先娶了一位劉夫人,很早過世;續(xù)弦繼娶的夫人,就是我曾祖的胞妹、祖父的姑姑,兩人白頭偕老。1924年初秋,慶藩在蘇州去世之后,應(yīng)慶藩的家人所請,陳散原執(zhí)筆撰寫了《清故護理陜甘總督甘肅布政使毛公墓志銘》;我祖父則替慶藩作傳,寫了他的“行狀”。散原的文章一上來就說,“公于三立之交,相摩以道義,相輸以肝膽,規(guī)我之過,警我之頑,誘掖我、愛護我,終始數(shù)十年如一日,平生所兄事引為畏友,蓋無以逾公云?!保ㄒ姟渡⒃嵩娢募肪硎┪恼潞竺?,還說到一段很有趣的往事,文筆十分生動,說是光緒初年,慶藩正當(dāng)壯年時,到長沙去拜見陳寶箴,隨后散原陪他同游南岳衡山。兩人登上祝融峰之后,遇上了一場暴風(fēng)雨,衣服全濕了,進佛寺借宿,“張燈就飲,倚幾縱論”,談起各家學(xué)派。散原說他當(dāng)時特別欣賞王陽明,對朱熹略有微詞,沒想到這位篤信程朱的慶藩“怫然變色,責(zé)其謬誤”,然后就離席先去睡覺了。半夜里散原聽見慶藩在床上輾轉(zhuǎn)嘆息,連忙披上衣服去他床邊跟他道歉說,“怎么還沒睡著?我剛才說話實在不夠檢點,但是我自問還不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老兄何必如此呢?”慶藩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第二天早上,兩人“一笑而解”。散原說慶藩后來先后師事太谷學(xué)派的李龍川、黃葆年之后,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固執(zhí)己見了。

陳散原長我外祖父七歲,與外祖父詩酒唱和,完全是平輩之交。多年之后,祖父認(rèn)識了外祖父,后來結(jié)為姻親,也成了平輩。但是因為我曾祖和慶藩的關(guān)系,祖父對長他二十三歲的陳散原,一直視為長輩。不過祖父和散原的長公子、畫家陳衡恪(字師曾,1876-1923)同歲,倒是經(jīng)常來往。師曾去世時,得年才四十八歲,祖父寫了一篇情意深摯的祭文,稱贊師曾的才能,追敘兩家的世交,悲嘆師曾坎坷的一生,以及他的英年早逝。文章不長,抄錄如下 (標(biāo)點屬我臆斷):

嗟我與君,生皆丙子,

豈期君年,遽止于此。

翁與外舅,天下爭知;

唯君所蓄,亦匪易窺:

序念殊詩,文特深美,

詩心破空,縱入畫理,

世豈能知,疏放自喜。

我與君家,識祖子孫,

群季雅故,晉人清言。

辛亥避兵,江寧危城,

君偕彥通,過我趣行。

悲君生平,獨抱深痛:

母艱再丁,炊臼再夢;

聞赴南奔,又傷雛鳳。

彼蒼忌才,酷于庸眾;

名父篤老,歸謀依戀。

鬼利人殂,構(gòu)此奇變;

魂不去親,入地嗚咽。

熙甫作記,念方思曾,

見君幼子,悲來如癥,

秋墳鬼唱,斷雨蛩應(yīng)。

尚饗。

陳師曾先后娶過兩任妻子,均早卒,前任妻子是陳散原的好友、著名詩人范當(dāng)世(字肯堂,1854-1904)之女。這里文中的“翁與外舅”即指散原、肯堂二人。除師曾外,祖父與陳家其他兄弟也都認(rèn)識。近年師曾的二弟陳隆恪(1888-1956)的遺作《同照閣詩集》整理出版,其中第一卷的部分詩作,曾經(jīng)祖父和陳家的姻親范罕(肯堂之子)點評、眉批、夾注、題詞。但在祖父自己寫的與陳家有關(guān)的幾篇文章、例如1932年寫的《陳散原先生八十壽序》、1937年寫的《陳散原先生誄詞》以及上面這篇祭文里,除師曾之外,提到最多的就是散原翁的四子、大排行老七的方恪(字彥通,1891-1966),而從未單獨提及日后大名鼎鼎的三子寅恪。散原的幾位公子里,除多才多藝的師曾之外,要以彥通最擅舊體詩詞,后來又曾長期住在上海(霞飛路葆仁里),所以跟祖父來往比較多一些。

與祖父交情甚篤的另一位老輩,是江蘇興化人、自學(xué)成才、著作等身的李詳(字審言,1859-1931)。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張人駿繼端方任兩江總督,改“江楚編譯官書局”為“江蘇通志局”,李審言和我祖父同被聘為分篡,成為同事,可惜時間極短。幾年之后,兩人都到了上海,重敘舊交。1916年,審言在讀了祖父的文集后,欣然題詞,提到他們當(dāng)年相交的這段往事,說“坐席未暖,時世變更”。這段題詞,收入《靈貺軒詩文鈔》的“諸家評識”之內(nèi)。審言對祖父十分欣賞,話說得頗為夸張:“詳流浪江湖,授徒自給;而君居海上,挫廉養(yǎng)晦,摛文自娛。夫海上腥臊之地,著君一物,天地崎嶇,得以不墜,固賴有君輩耳?!闭沁@位交游甚廣的審言先生,首先介紹祖父與我外祖父認(rèn)識,細說起來,該算是我父母的大媒人。外祖父日記中,1917年4月19日那一天,記載說“李審言及其友葉浦蓀、洪述之來訪”。這一年,外祖父五十八歲,祖父四十二,而我的父母當(dāng)時還分別只有十四、十六歲。后來葉、鄭兩家聯(lián)姻的事,我當(dāng)在另文詳敘,這里暫且略過不提。

祖父通過李審言認(rèn)識了外祖父之后,又在外祖父海藏樓的座上結(jié)識了畫家、詞人夏敬觀(字劍丞,1875-1953)。劍丞先生是江西新建人,長我祖父一歲,后來長期住在上海,與祖父成為通家好友。他的哲嗣、工程師夏幼達(名承詩),后來成為我父親的莫逆之交。在我們家,因為與夏家兩代相交,總是稱劍丞先生為“老夏”,以示區(qū)別。劍丞在祖父文集的“諸家評識”里寫道,“樸澹雋永,不矜才、不使氣,通伯先生文章所以高于流輩也,君能有之?!贝_實是一語中的,道出了祖父文章與馬其昶一脈相承的風(fēng)格。1934年,我叔叔葉百豐準(zhǔn)備刊行祖父的文集時,就是請“老夏”寫的序言。

祖父的另一位好友,是江蘇丹徒人、知名藏書家丁傳靖(字秀甫,號闇公)。1913年,丁氏從北京南歸奉親,在南京與祖父成為鄰居,兩家連院,書聲相聞,成為至交。軍閥混戰(zhàn),戰(zhàn)火燒到了南京城,兩家也同遭劫難,先后逃離南京。葉家就在那一年,由祖母(嘉興錢紉秋,字君寧,1878-1939)變賣了自己的金首飾,換成路費,初次搬到上海。丁先生在祖父文集的評識里說,“伏讀大著,韻致婉約,神味淵永,寫至性情深摯處,每使讀者凄然掩卷,信乎文之能移人情矣?!倍∠壬缭谌甏衅谌ナ溃娓冈?946年追憶亡友,為他寫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小傳。

江蘇金山人高吹萬(名燮,以字行,1878-1958),早年參加南社,后來專治毛詩,晚年住在海格路177號,與我們家隔街相望,祖父和他結(jié)交后,時常往來,并為他的《吹萬樓文集》作序。我祖母去世時,祖父已六十四歲,后來終老獨身一人,每次去高府“可讀齋”作客,見到高氏老夫老妻,相敬如賓,回家后想起祖母,總是很感傷。祖父于1958年6月26日去世,不到一個月之后(7月23日),吹萬也與世長辭。短短一個月之內(nèi),小小一條海格路上,接連走了兩位一代名宿,卻闃無人知,但在那個所謂 “大躍近” 的年代,實在不足為奇。

關(guān)于祖父的生平,現(xiàn)存最為詳細的資料,就是我父親寫的《先府君行述》和奉化人袁惠常(字孟純,一作孟醇)寫的《桐城葉先生別傳》。從這些資料以及祖父文集的“諸家評識”里,可以看得出,祖父為人,有時不無他那位姑父毛慶藩的戇直,但總的說來屬于溫柔敦厚的類型。

記得父親說起過祖父的兩件小事,頗能說明祖父的性格。一是祖父在1903年第二次去應(yīng)鄉(xiāng)試,半道而回。父親在他寫的 《先府君行狀》 里提到此事,為尊者諱,寫成 “道病還” 。實際上父親聽祖父自己說過,他當(dāng)年中道折回,并不是因為身體不適,而是忽然想念母親,不能自已,于是打道回衙,也許因為怕父母責(zé)怪,托辭生病。祖父是個孝子。父親文章中寫到,1929年我曾祖母去世,享年七十三歲,當(dāng)年祖父自己也已經(jīng)五十四歲,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曾祖母的靈柩出殯時,祖父跟在后面,一路上痛哭流涕,引起路人的驚嘆。祖父在他寫的《先妣事略》里說自己活到五十四歲,和曾祖母從來沒有分開過三個月之上。所謂 “父母在,不遠游” ,祖父真是身體力行了。

父親說起的另一件小事,想來大概也是祖父自己講給他聽的。那是曾祖父在江蘇睢陵縣知縣任上時,有一次官府抓到了江洋大盜,曾祖父在審訊中動了怒,吩咐動刑。前堂在打板子,祖父在后堂動了惻隱之心,連忙寫了個小條子,出去遞給曾祖父,請他慈悲為懷。曾祖父平時最恨家人干涉他的政事,回到后堂大發(fā)雷霆,把祖父狠狠罵了一頓。

如前所述,祖父的文章,與他的老師馬通伯先生一脈相承,走的是歐陽修、歸有光那種偏重陰柔哀婉的路子。在《靈貺軒詩文鈔》里,我最欣賞的一篇,卻是他的《復(fù)夏生書》,這是他一生打的唯一一場筆仗,所以與他向來的風(fēng)格不盡相同。

錢基博(1887-1957),字子泉,號潛廬,是后來名滿天下的錢鐘書先生的父親,1923年后,曾歷任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北京清華大學(xué)、南京中央大學(xué)、光華大學(xué)的中國文學(xué)教授。1932年,他寫了一本《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長編》,頗受讀者歡迎,四年內(nèi)再版四次,1933年再版時改名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1936年在這部書的第四版中,錢氏作了較大的增訂,其中在散文的部分,在“馬其昶”條目后面增加了“葉玉麟”一段,對祖父的文章作了批評。祖父本來沒有讀過此書,并不知情。過了一年,有位相識的浙江青田青年,名叫夏沂的,把這本書中批評祖父的這一段抄來給祖父看了,于是祖父就寫了這封信,回應(yīng)錢氏的批評,夏沂送到報刊上發(fā)表了,后來也曾經(jīng)刊登在四十年代初父親、叔叔他們兄弟一起辦的文言文雜志《群雅》上。文章不是很長,抄錄如下(標(biāo)點符號和段落是我臆加):

麟白:辱示錢基博先生著《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評吾文,讀竟愧俯滋感。自先師歿,又苦離索,久不聞過也。年事就衰,荒冗廢學(xué),誠苦不自知。何幸錢君見厚,抉擇其疵累,將毋以為可教而誘之使進歟?

仆往時好規(guī)撫熙甫,或不免“瑣碎傷潔”。先師嘗論拙文,謂有真味。陳丈伯嚴(yán)謂雅潔不失先民矩矱,而性真流逸處特覺樸摯。今錢君謂“意盡于文故少味,語不免絮斯傷潔”,亦仁智所見不同也。又謂:“ 喜為閑性眇狀,搖曳其聲,以取姿媚,而乏高識遠韻,又控御縱送未極伸縮轉(zhuǎn)換之妙,此誠桐城之支與流裔,而獨抱逸響以沒齒不貳者矣?!?錢君持論至高,舉凡文家通病,某幾盡有之,文家至高極詣,求備一人。惜乎曩從先師二十余年,未嘗聞此;即早歲瞻矚諸老輩,亦不獲督責(zé)。豈阿私所好,責(zé)人不欲其盡邪?人生不幸不聞過,美疢不若惡石,吾于錢君,滋感佩焉。

抑又有難言者。李越縵論古文之法,非壞于八家,壞于茅鹿門以后之評八家者:“雖方望溪之文有義法,姚姬傳之學(xué)有本原,而尚陋習(xí)相沿,惑于挑剔吞吐、開合照應(yīng),以搖曳為神致,以斷續(xù)為離奇;數(shù)字之文,必有針線脈絡(luò),一行之簡,亦須起伏映帶,此學(xué)究之蠱毒中人最深者也?!?循是說也,豈第方姚不足言文,即八家亦無能免焉已。且使衡量古人之文,必盡廢除起伏映帶、照應(yīng)開合,吾不知將從何處品第其高下也。要知越縵所論,亦不為無見,蓋非桐城老輩篤守義法之過,乃摹擬聲調(diào)未能脫化者之過也。致詆為“蠱毒中人”,亦太甚矣。試為是論者,其所作果能直追先秦兩漢而方軌馬班乎?

仆素不欲與人爭名,亦不欲以空言矜示后覺,平生習(xí)氣恨未能除,時復(fù)孤吟自賞,聊以卒歲。嘗慨先輩息心蹈晦,窮畢生之力,乃能專精一藝,竭數(shù)十年之勞,僅成一書,遠不若今世諸大師,旬月半歲之間,裒然著述巨帙,巧拙頓殊。豈前賢精力皆不若后人邪?以此自度薄劣,萬不敢言著述,恐愧負(fù)錢君教誡之盛心矣。

同學(xué)諸君,并煩以此意相告,各自奮勉以循名寡實自勵,非鴻通卓識如錢君以昭示學(xué)者迷誤為職志,固不容輕肆評議也。

苦寒風(fēng)雪,歲暮增懷。不儩 。

我的祖母去世之后,父親在喪母之痛中用朱子語錄體寫了一篇《慈庭紀(jì)聞》(后來在《群雅》雜志連載),記載祖母的言行,其中提到,父親有時喜歡嘲弄人,祖母就不高興,說:“我總不說人,親戚朋友,好的,多來往,不好的,少來往,汝觀即我平時不喜之人,我總客客氣氣底。”又說:“我最不喜面詆人丑,使人難堪?!备赣H有時好與旁人爭辯,祖母又訓(xùn)斥說:“汝同人爭辯時,說起話來,唯恐不利害,專揀頂狠頂重的說,此最是壞性氣?!保ㄗ婺刚Z均引父親原文)祖父一生,與祖母一樣,秉承“君子成人之美”的儒家原則,不喜歡說三道四、批評旁人??墒沁@次寫《復(fù)夏生書》,情況不太一樣。一是別人指名道姓,批評到頭上來了,總不能不回應(yīng),實在是情非得已;二是錢氏所云,牽涉到桐城正宗某些寫文章的基本原則,必須予以維護。

祖父這篇文章的妙處,在于盡管是處處針鋒相對,到快結(jié)尾的地方甚至反唇相譏,但是從頭至尾,話卻又說得非常謙遜、婉轉(zhuǎn)、客氣,綿里裹針,真像英文成語里所謂“天鵝絨手套”(velvet glove)。文末一筆蕩開,余音裊裊,確是桐城家法。據(jù)說祖父寫文章,每次總要打上很多回草稿,往往要端起稿紙,再三吟哦,常說:“文章自有音響,一字未可輕掉?!毕雭懋?dāng)年寫這篇回應(yīng)的短文,一定也花了不少工夫。

五十年代初,當(dāng)時已經(jīng)五十歲的袁孟純,通過高吹萬的介紹,拿著自己寫的《雪野堂文集》來向祖父請教,祖父讀后很喜歡,親自為其作序,獎掖有嘉,孟純從此對祖父執(zhí)弟子禮。(順便提及,除袁孟純之外,江蘇揚州人、南京大學(xué)的卞孝萱教授,在受采訪時曾說起祖父是他早年的古文老師。)根據(jù)袁孟純的回憶,祖父的著作,有曾經(jīng)在1934年刊行的《靈貺軒文鈔》一卷,其中收有祖父早年的三十篇文章。祖父未公開發(fā)表的四百多篇文章,孟純曾經(jīng)抄成兩大冊,另外還有幾百首詩,文話札記若干卷,記載1913年軍閥圍攻南京城的《癸丑圍城記》一卷,全部都放在我的大伯葉慧曉那里,可惜在文革之中,未能保存下來。

文革之后,大伯、四伯葉參(字曼多)、父親和叔叔在慶幸劫后余生的同時,也商量著要重新繼續(xù)收集祖父的詩文。大伯取出他唯一保存下來的二十來首祖父的詩,父親拿出他寫的《先府君行述》, 叔叔從他執(zhí)教的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圖書館借出了《靈貺軒文鈔》,加以復(fù)印。隨后的十年之內(nèi),他們繼續(xù)多方求索,可是一共只收集到四十六篇文章,六十多首詩。大伯、父親、叔叔先后去世,最后由四伯總其成,加上袁孟純在1983年以八十四歲高齡特地撰寫的《桐城葉先生別傳》、父親的《先府君行述》、在附錄中又加上近人沈瘦東(字其光)的《瓶粟齋詩話》中評論祖父的兩則詩話,合為一集。四伯寫了一篇后記,由我的堂姐葉照抄錄一過, 在1986年夏天復(fù)印后裝訂成冊,分給各房,這就是我手邊的《靈貺軒詩文鈔》了,收入的詩文比起袁孟純所作的統(tǒng)計來,還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在外面流行的的以祖父名義發(fā)表的著作,比如《白話句解老子道德經(jīng)》、《白話譯解莊子》、《白話譯解韓非子》、《白話譯解墨子》、《白話譯解戰(zhàn)國策》、《白話譯解國語》、《白話譯解孫子兵法》等等,大多由廣益書局出版,其實大多是父親和我叔伯等一班子弟兵的作品,其中還包括葉家的“長房長孫”、我的大堂哥葉群 ,當(dāng)年完全是為了應(yīng)付生計,真正是英文所謂的potboilers(“為了糊口而寫成的作品”)而已,當(dāng)然凡是碰到疑難之處,他們隨時可以請教祖父。其中的《白話譯解孫子兵法》據(jù)說是同類書中的濫觴之作,頗受好評。另外祖父還有《書經(jīng)選注》、《荀子新釋》、《三蘇文選注》、《歷代閨秀文選》等幾種,很可能倒是他自己做的。

祖父一生專注于古文的撰著,很少寫詩。五十年代中葉,青浦人沈其光通過袁孟純的介紹,帶著自己寫的詩文來我家向祖父請益,祖父讀后很快給他去信,并寫了一首五律送給他。沈氏后來寫成的《瓶粟齋詩話》中,有關(guān)于祖父的兩則,前一則一上來引用陳衍的《石遺室詩話》所說,“古人詩文合一,真理相通,斷無真能文而不能詩,真能詩而不能文者?!比缓笳f祖父“詩亦頗工”,并全篇抄錄了祖父寫給他的信和五律。后面一則,引了祖父1933年五十八歲時寫的系列七絕四首,題作《徐師竹表兄別三十有五年,以詩存問,依韻奉和》,讀來頗有韻味:

晚歲親知影漸零,短檠留得舊時青;

年光消盡歸吟卷,付與江湖一夜聽。

秣下西風(fēng)丁酉秋,簾波長掛隔生愁;

曉鐘殘月平生侶,坐想清吟到白頭。

桑江易改落風(fēng)煙,老憶明時各惘然;

記得開元種楊柳,似聞雙鶴語堯年。

老樹花難掩丑枝,懺除哀樂更無詩;

誰知淮海矜年少,剩有蒼茫獨立時。

祖父現(xiàn)存的詩,有一首七絕很有趣,題作《印度詩人泰戈爾》。1924年泰戈爾訪問中國,由徐志摩、林徽音陪同,轟動一時。當(dāng)時葉家住在北京春樹胡同,祖父此詩,當(dāng)為那時所作:

口耳喧虺印度詩,文言未達費奔馳;

蝸牛篆壁南通范,老屋昏燈世未知。

我四伯為此詩作了注釋,說詩中的“南通范”就是范罕,字彥殊,是陳師曾的老泰山、著名詩人范當(dāng)世之子,亦能詩。(上文提到,祖父曾和他一起,點評陳隆恪的詩作。)當(dāng)時范罕供職于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獨身一人住在宣外的南通試館,十分簡陋。范罕自嘲,把自己的住處叫作“臥牛精舍”,四伯曾隨祖父去拜訪他。祖父見他一位世家公子,冷落京曹,與泰戈爾在中國受歡迎的境遇大相徑庭,頗為不平,因有此詩,將中外詩人的境遇作強烈的對比,頗為發(fā)噱。

我很喜歡祖父一首題作《夏日晨起》的五古,也是1924年寫的,頗富哲理,句法亦活潑可喜,讓我看到祖父壯年時達觀的一面:

晨光潤新綠,飛鳴意交快;

盎然生趣中,虛空本無界;

萬匯乘天機,少見乃多怪;

天意厚良苗,何曾盡稊稗;

一洗平生胸,胡為生蒂芥。

祖父一生,勤練各體書法,小篆常臨摹安徽懷寧先賢鄧石如(1743-1805),隸書常臨摹《禮器碑》和《曹全碑》,行書宗師李北海(李邕),草書取法董香光(其昌)。祖父的老友丁傳靖曾經(jīng)稱贊祖父的細楷書“冠絕一時”。祖父暇時也喜歡畫山水。安徽廬江名士吳博泉,有一次見到祖父的山水,說是放在清代畫家戴醇士(戴熙,1801-1860)的作品中,可以亂真。然而祖父對自己的書畫,卻不怎么當(dāng)一回事,說自己的字“功力未深”,畫則是小時候自娛的“結(jié)習(xí)”罷了。2005年12月26日,安徽省桐城派研究會成立大會上,被聘為顧問的卞孝萱,在致詞中說起當(dāng)年祖父曾向他傳授桐城文法,并且把祖父七十二歲時(當(dāng)為1947年)畫了送給他的一幅《論文圖》鄭重其事地轉(zhuǎn)贈給了研究會。祖父地下有知,不知當(dāng)作如何想。以我今天看來,祖父的字融合各體特色,確實別具一格;他的山水筆法清腴,風(fēng)致瀟灑,確實頗得幾分戴醇士的神韻。

走筆至此,我覺得對自己童年時代何以與祖父極少交集頗能理解了。祖父尚未屆冠年時,先娶丹徒趙氏夫人。她生下我大伯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1899年祖父繼娶我的祖母,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祖父和前后兩位夫人都是情深意篤,感情極好,在詩文中多有抒發(fā)。我小時候,祖父已鰥居十余年,而且漸漸地故交零落,越來越覺得冷清。

1953年那一年,祖父的老友夏敬觀去世。當(dāng)時我大姐正在安徽黃陸師范執(zhí)教,母親在給她的家書中寫到此事,說父親陪祖父去老夏家吊喪,夏幼達見到他們,痛哭失聲。后來老夏安葬在閘北寶興路的聯(lián)義山莊公墓。祖父應(yīng)幼達之請,以七十八歲的高齡, “精思結(jié)撰” ,寫下了為老夏作傳的《新建夏公墓志銘》,這是祖父文集中最后的作品之一。文章將近結(jié)尾處,祖父不勝感慨:“自公歿而中原耆老幾空,余游舊亦無人矣?!?/p>

老夏去世之后,常來看望祖父的,除袁孟純之外,還有一位江蘇丹徒人、收藏家尹石公(1888-1971)。我母親去世前后,國內(nèi)政治氣候丕變,知識界噤若寒蟬,到祖父生前最后兩年,幾乎沒有人再來看望他了。正像我外祖父詩中有云,“老如待決囚,死期固必至,” 一位孤獨的老人,一生歷經(jīng)動亂,到了暮年,籠罩在日見濃郁的死亡的陰影里,面對像我這樣與他相隔著廣闊的“代溝”的孫兒輩,又能有多少話說?

最后順便提一下,祖父出生于前清光緒的丙子年(1876)。他四十八足歲時,民國的甲子年(1924),我大哥葉治出生。我在民國戊子年(1948)出生,比大哥小二十四歲。我四十八足歲那年冬天,又是一個丙子年的歲尾,我兒子葉襄在美國出生。我們家這四個人都屬鼠。祖父和他這一位曾孫, 年齡相差兩度丙子,整整一百二十歲,從未覿面。大哥三年前也走了。逝者已矣,而悠悠天地間,依然是生生不息......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于美國加州華山市寓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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