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英是南宋后期詞人,字君特,號夢窗,其詞被稱作“七寶樓臺”,雕繢滿眼,眩人心目。翻檢夢窗詞作,節(jié)序詞共計四十五首,其中作于重陽者九首,占節(jié)序詞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這九首詞作,除了《惜秋華》這個調(diào)名用了兩遍,其他調(diào)名均各不相同。泛覽宋人所編《古今歲時雜詠》,夢窗之前,詩人們在重陽節(jié)表達的多是思鄉(xiāng)、懷親等較為樸素的公共情感。而在夢窗詞中,舉凡重陽,一定斷腸,不僅追憶往昔情事,更嘆年不我與,個中惆悵糾結(jié),加之語詞綿麗沉郁,可以說是“重陽斷腸第一人”。
追憶:舊節(jié)、舊游、舊宿的復現(xiàn)
霜葉飛 重九
斷煙離緒。關心事,斜陽紅隱霜樹。半壺秋水薦黃花,香噀西風雨??v玉勒、輕飛迅羽。凄涼誰吊荒臺古?記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
聊對舊節(jié)傳杯,塵箋蠹管,斷闋經(jīng)歲慵賦。小蟾斜影轉(zhuǎn)東籬,夜冷殘蛩語。早白發(fā)、綠愁萬縷。驚飚從卷烏紗去。漫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
夕陽沒入遠處的紅葉之中,一柱炊煙獨起,又由遠及近,落筆寫身邊的菊花??v馬高臺,為重陽應景之作為,但此行卻覺“凄涼”,此時憶起舊節(jié)宴會,“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是縱馬高臺帶來的凄涼之感,讓詞人忽然憶起“舊節(jié)”?
瑞鶴仙 丙午重九
亂紅生古嶠。記舊游惟怕,秋光不早。人生斷腸草。嘆如今搖落,暗驚懷抱。誰臨晚眺?吹臺高、霜歌縹緲。想西風、此處留情,肯著故人衰帽。
聞道。萸香西市,酒熟東鄰,浣花人老。金鞭騕褭。追吟賦,倩年少。想重來新雁,傷心湖上, 銷減紅深翠窈。小樓寒、睡起無聊,半簾晚照。
是山上的紅葉讓詞人憶起了“舊游”嗎?也許是吧,由舊游而想起的是去年游歷時已是秋光不早,那么今年呢?不接著這個思路往下寫,反而無端生發(fā)出“人生斷腸草”的驚人之嘆,后面卻以“如今搖落,暗驚懷抱”來掩飾。斷腸所為何事?肯定不止是如今的老態(tài),而是藏于此句身后的故事。而詞人不愿明說這個故事,不僅在這首詞中沒有說,在其他重陽詞中也沒有說。
霜花腴 重陽前一日泛石湖
翠微路窄,醉晚風、憑誰為整敧冠。霜飽花腴,燭消人瘦,秋光作也都難。病懷強寬。恨雁聲、偏落歌前。記年時、舊宿凄涼,暮煙秋雨野橋寒。
妝靨鬢英爭艷,度清商一曲,暗墜金蟬。芳節(jié)多陰,蘭情稀會,晴暉稱拂吟箋。更移畫船。引佩環(huán)、邀下嬋娟。算明朝、未了重陽,紫萸應耐看。
這首詞作于重陽前一日,然查其結(jié)構(gòu)、情意都與前二首重陽詞甚是相類,故而我把《霜花腴》也歸入夢窗節(jié)序詞當中。起首從青山窄路寫起,由景及人,走在山路上的人沉醉在秋日晚風中,顧不上頭帽是否歪斜?!八柣椤迸c“燭消人瘦”兩個對句,重在飽腴與消瘦狀態(tài)的相對,引出“秋光作也都難”的感慨??v然如此,雖然病著,也強自寬慰自己,聽聽歌來遣懷吧,偏又聽到了雁聲。這一聲凄涼的雁,霎時將詞人拉回“舊宿”的情景:“暮煙秋雨野橋寒”。
以上三首詞作,開篇“斷煙離緒”、“亂紅生古嶠”、“翠微路窄”等,都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從一開始,就脫離了重陽節(jié)日那種思鄉(xiāng)懷親的公共情感,而將讀者拽入夢窗的私人情感域。然而,究竟何事何情讓夢窗斷腸,他不肯說。不難注意到,這三首詞作的上片,都出現(xiàn)了以“記”字領起的句子:
“記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span>
“ 記舊游惟怕,秋光不早。”
“ 記年時、舊宿凄涼,暮煙秋雨野橋寒。”
分別憶起了某次舊節(jié)、舊游與舊宿場景,都以情感為中介,勾連今昔。觀上片結(jié)構(gòu),基本都是從現(xiàn)今寫到往昔,即詞人由現(xiàn)在感受到過去,是由現(xiàn)在的某種對象(感覺也屬對象)而回到過去的感受之中,是對往昔事件的提取。正如普魯斯特《駁圣伯夫》前言云:
我認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種種印象中將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到事物本身,取得藝術的唯一內(nèi)容。智力以過去時間的名義提供給我們的東西,也未必就是那種東西。我們生命中每一小時一經(jīng)逝去,立即寄寓并隱匿在某種物質(zhì)對象之中,就象有些民間傳說所說死者的靈魂那種情形一樣。生命的一小時被拘禁于一定物質(zhì)對象之中,這一對象如果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它就永遠寄存其中。我們通過那個對象認識生命的那個時刻的,我們把它從中招喚出來,它才能從那里得到解放。它所隱藏于其中的對象——或稱之為感覺,因為對象是通過感覺和我們發(fā)生關系的,——我們很可能不再與之相遇。因此,我們一生中有許多時間可能就此永遠不復再現(xiàn)。
對于夢窗來說,重陽節(jié)就成為了一種固定可感的對象,每一個重陽節(jié),必然喚起往昔難尋的情思。
明朝:注定空落的強自寬慰
重陽這個時間節(jié)點,每年一次,無法跨越,像在蹲守著夢窗,牢牢地將其俘獲,打入憂郁的牢籠。既然往昔不可復得,那么還是將希望寄予未來吧,這便是詞末“但約明年,翠微高處”“算明朝、未了重陽,紫萸應耐看”的意思。然而,真的到了明年明朝,卻又如何?
“怕上翠微,傷心亂煙殘照?!保ā断锶A·重九》)
“怯上翠微,花樓更堪憑晚?!保ā断锶A·八日登高飛翼樓》)
“樓高莫上,魂消正在,搖落江蘺?!保ā恫缮W勇ぞ湃铡罚?/span>
設想中寬慰自己的未來,用許給未來的承諾來彌補和拯救當下,此情此景在夢窗的重陽節(jié)里永遠不會發(fā)生。所謂“但約明年”、“算明朝”、“待明朝”等,不過是對自己進行著一場注定空落的安慰。
重陽和詞:分寸感的呈現(xiàn)
蝶戀花 九日和吳見山韻
明月枝頭香滿路。幾日西風,落盡花如雨。倒照秦眉天鏡古。秋明白鷺雙飛處。
自摘霜蔥宜薦俎。可惜重陽,不把黃花與。帽墮笑憑纖手取。清歌莫送秋聲去。
聲聲慢 和沈時齋八日登高韻
憑高入夢,搖落關情,寒香吹盡空巖。墜葉消紅,欲題秋訊難緘。重陽正隔殘照,趁西風、不響云尖。乘半暝、看殘山濯翠,賸水開奩。
暗省長安年少,幾傳杯弔甫,把菊招潛。身老江湖,心隨飛雁天南。烏紗倩誰重整,映風林、鉤玉纖纖。漏聲起,亂星河、入影畫檐。
浪淘沙 九日從吳見山覓酒
山遠翠眉長。高處凄涼。菊花清瘦杜秋娘。凈洗綠杯牽露井,聊薦幽香。
烏帽壓吳霜。風力偏狂。一年佳節(jié)過西廂。秋色雁聲愁幾許,都在斜陽。
只有這三首與酬唱有關的詞(《浪淘沙》雖不是唱酬詞,但據(jù)詞題“九日從吳見山覓酒”可知,該首寫作緣起與吳見山有關,姑且視為交際之作),在表達情感時自持內(nèi)斂,雖然仍然都有“身老江湖”、“高處凄涼”的心態(tài),然而讀來卻顯得俊朗許多。
這種情感發(fā)抒的自控性——再怎么自怨自艾,也不礙著他人的風范,體現(xiàn)出吳文英作詞的分寸感。
夢窗:一位回憶的詩人
回想往日,嘆如今搖落,哀年華已逝,這是夢窗重陽詞的表面主題。而深藏其中的故事呢?宇文所安指出,
登高遠望,這是一種在詩詞中被人用濫了的姿態(tài),是渴望回家或是渴望某種東西回到你身邊的標志。
在吳文英這里,“某種東西”從一個心上人,到往日歲月,然后落腳于自身馬齒徒增的心驚。夢窗在每一年的重陽,都在重復著這種傷痛,這種周而復始的情緒爆發(fā),與節(jié)序一起,打斷了日常生活的直線性,年復一年的回憶,年復一年的重現(xiàn),使得詩人的生活似乎落入一種永動的循環(huán)。人各有異,同為南宋詞人的辛棄疾就更慣于感受春愁,在他的節(jié)序詞中,立春詞居多,且很多詞作以“暮春”為題。相較而言,吳文英就對秋情更為敏感,加之性格沉郁,由他發(fā)出“人生斷腸草”的感慨,不能更妥帖。
主要參考文獻:
1,【宋】吳文英著,吳蓓箋?!秹舸霸~匯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2,【宋】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法】馬賽爾·普魯斯特著,王道乾譯《駁圣伯夫》,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3,【美】宇文所安著,鄭學勤譯《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
4,胡波、胡全《守望與循環(huán):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詮釋與解讀》,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