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號(hào)蕓閣，晚號(hào)純常子。江西萍鄉(xiāng)人。因祖、父均在廣東任職，廷式生于廣東潮州，為陳澧入室弟子。光緒八年舉人，十六年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十九年典江南鄉(xiāng)試，次年擢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兼日講起居注。廷式博聞強(qiáng)記，文采斐然，年少高科，為天子侍從，為“四大公車”之一，帝黨重要人物。甲午戰(zhàn)爭時(shí)力主抗戰(zhàn)，上疏參劾李鴻章喪心誤國。二十一年，助康有為倡立強(qiáng)學(xué)會(huì)，次年革職出。戊戌政變后出亡日本。二十六年夏回國，往來于萍鄉(xiāng)、上海、南京、長沙，寄情詩酒，以佛學(xué)自遣。光緒三十年病故。廷式詩詞文兼長，其詞不尚茍同，涉獵百家。推重常州詞派，而不為所囿，能于浙、常兩派之外獨(dú)樹一幟。著有《云起軒詞鈔》、《云起軒詩錄》、《純常子枝語》等。
詞 選
采桑子 記西湖舊游
水西山北閑游處，翠蓋招涼。紅袖拈香。雁外鷗邊易夕陽。 石床自掃松陰冷，臥想秋江。幾許清狂。潘鬢年來也自霜。
虞美人 乙未四月作
無情潮水聲嗚咽。夜夜鵑啼血。幾番芳訊問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墻花。 夕陽送客咸陽道。休訝歸期早。銅溝新漲出宮墻。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
浣溪沙 旅情
畏路風(fēng)波不自難。繩床聊借一宵安。雞鳴風(fēng)雨曉光寒。 秋草黃迷前日渡，夕陽紅入隔江山。人生何事馬蹄間。用山巨源語
減字木蘭花 郴江舟中
萬山明月。照我孤舟正愁絕。若待無愁。除是湘江更不流。 鴻南燕北。別后年光成惜惜。不信凄涼?？慈∨死婶W上霜。
臨江仙
我所思兮江上路，因風(fēng)贈(zèng)與瑤華。玉樓天半卷朱霞。飛鴻將遠(yuǎn)夢，一夜到伊家。 強(qiáng)忍閑情情轉(zhuǎn)切，淚痕彈濕窗紗。相思相望各天涯。知卿憔悴甚，不忍問桃花。
蝶戀花
九十韶光如夢里。寸寸關(guān)河，寸寸銷魂地。落日野田黃蝶起。古槐叢荻搖深翠。 惆悵玉簫催別意。蕙些蘭騷，未是傷心事。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南鄉(xiāng)子 病中戲筆
一室病維摩。且喜閑庭掩雀羅。煮藥翻書深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 莽莽舊山河。誰向新亭淚點(diǎn)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shí)可奈何。
鷓鴣天
王幼霞御史得其友人由江南搨寄江總殘碑，因作秋窗憶遠(yuǎn)圖，屬題，為賦此闋
壁滿花秾世已更。讀碑猶記擘箋名。屋梁月落懷人夢，易水霜寒變徵聲。 家國恨，古今情。鏡中白發(fā)可憐生。君知六代匆匆否，今夕沙邊有雁驚。
鷓鴣天 即事
劫火何曾燎一塵，側(cè)身人海又翻新。閑憑寸硯磨礱世，醉折繁花點(diǎn)勘春。 聞柝夜，警雞晨。重重宿霧鎖重閽。堆盤買得迎年菜，但喜紅椒一味辛。
邁陂塘 惜春
恁啼鵑、苦催春去，春城依舊如畫。年年芳草橫門路，換卻王孫驄馬。春思乍。甚絮亂絲繁，又過寒食也。殘陽欲下。好飛蓋西園，玉觴滿引，秉燭共游夜。 瓊樓迥，孤負(fù)緘詞錦帕。銅仙鉛淚休瀉。落紅可及庭陰綠，付與流鶯清話。歌舞罷。便熨體春衫，今日從棄舍。雕鞍暫卸?？v行遍天涯，夢魂慣處，猶戀舊亭榭。
沁園春 隱括楚辭山鬼篇意以招隱士
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澹然忘歸。想云端獨(dú)立，披蘿帶荔，松陰含涕，乘豹從貍。且挽靈修，長懷公子，薄暮飄風(fēng)偃桂旗。難行路，向石茸捫葛，山秀搴芝。 最憐雨晦風(fēng)凄。更猿狖宵鳴聲正悲。悵幽篁久處，天高難問，芳蘅空折，歲晏誰貽。子或慕予，君寧思我，欲問山人轉(zhuǎn)自疑。歸來好，有華堂廣燕，慰爾離思。
八聲甘州 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tái)參贊大臣之任
響驚飆、越甲動(dòng)邊聲，烽火徹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煙。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卻欣然。萬瑞安西道，坐嘯清邊。 策馬凍云陰里，譜胡笳一曲，凄斷哀弦。看居庸關(guān)外，依舊草連天。更回首、淡煙喬木，問神州、今日是何年。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
高陽臺(tái) 塵
燕幕回春，蛛檐罥絮，陌頭認(rèn)取新妝。幾日驪歌，余聲猶在雕梁?；仫j輕飐菱花影，有個(gè)人、寶瑟凄涼。檢紅箋，細(xì)寫相思，淚黯千行。 洛神賦后清才減，久低徊羅襪，想象明珰。香界微聞，紅樓隔雨相望。重尋壞壁留題句，感潘郎、鬂已如霜。只宵來，千里云開，應(yīng)共清光。
祝英臺(tái)近
翦鮫綃，傳燕語，黯黯碧云暮。愁望春歸，春到更無緒。園林紅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連番風(fēng)雨。 謝橋路，十載鈿車，驚心舊游誤。玉佩塵生，此恨奈何許。倚樓極目天涯，天涯盡處，算只有、蒙蒙飛絮。
木蘭花慢 送黃仲弢前輩解官奉親赴大梁即題其載書泛洛圖
春明門外路，看迤邐、接天涯。任當(dāng)?shù)啦蚶?，處堂燕雀，起陸龍虵。莫邪。且藏匣底，飽河魚洛筍即為家。滿載英華書畫，閑吟嵩少煙霞。 京華。聚散等摶沙。世事一長嗟。是楚澤椒蘭，齊邱松柏，秦國蒹葭。靈槎。不浮天上，鑄玲瓏無術(shù)教皇媧。他日劉郎重到，玄都認(rèn)取桃花。
賀新郎 贈(zèng)黃公度觀察
遼東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xiāng)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荊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州鐵，鑄今錯(cuò)。 平生盡有青松約。好布被、橫擔(dān)楖栗，萬山行腳。閶闔無端長風(fēng)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翠樓吟
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shí)撫己，寫之以聲
石馬沉煙，銀鳧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fēng)檣軻峨。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棲未穩(wěn)，更休說、山居清課。沉吟今我。只拂劍星寒，欹瓶花妥。清輝墮。望窮煙浦，數(shù)星漁火。
霜葉飛
丁酉冬間，聞粵中故人如葉蘭臺(tái)、陳孝直、陶春海輩，先后凋謝。余少長嶺南，一時(shí)名流，咸得款接，如許涑文侍講、顏夏廷兵備，則父執(zhí)也。李仲約侍郎，久相識(shí)，后為余朝考師，張延秋、姚檉甫兩編修、林楊伯、明仲兩主事、許天倬副貢、陳慶笙秀才諸人，并文酒追從，樂數(shù)晨夕。十余年來，僅有存者，新阡宿草，杳漠何期。誠知天道變衰，早死未為不幸，特文字之習(xí)猶不能忘。海上客游，為填此闋，譜入笛聲，當(dāng)不減山陽之賦也
海風(fēng)吹老敧檐樹，幽窗涼夜偏早。前塵依約越中山，問甚時(shí)重到。憶俊侶、英游不少。金鞍寳馬呼鸞道。更珠江浩渺。良月滟、笙船眾花，齊映歡笑。 因甚耆彥風(fēng)流，十年前后，新墳盡長秋草。江山滿目淚沾衣，是而今懷抱。算不及、魂歸朱鳥。波濤萬頃珠沉了。待近約、梁鴻去 謂梁節(jié)庵，踏遍千山，萬山斜照。
水龍吟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志。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無言獨(dú)對(duì)，青燈一點(diǎn)，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fēng)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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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樂 秋草
落日幽州，憑高望處，秋思何限。候雁哀鳴，驚麏晝竄，一片飛蓬卷。西風(fēng)萬里，踰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但蒼然、平原目極，玉關(guān)消息初斷。 千秋只有，明妃冢上，長是青青未染。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風(fēng)霜頓改，關(guān)河猶昔，汗馬功名今賤。驚心是、南山射虎，歲華易晚。
水調(diào)歌頭 病中戲答友人
卿用卿家法，我與我周旋。胸中一事無礙，便算小游仙。借問封侯萬戶，何似買田二頃，耕鑿賴天全。可笑蘭臺(tái)史，只欲勒燕然。 眾生病，吾亦病，不關(guān)禪。靈光皎皎孤映，空水共澄鮮。說法何須龍象，相笑從他蜩鸴，總付大中千。倦即曲肱臥，火宅已生蓮。
慶春宮
岸葦平潮，渚蓮銷粉，暮云作盡秋色。涼入空江，蕭蕭夜雨，短蓬清溜自滴。記曾分手，黯春緒、垂楊未碧。 山圍依舊，偏是孤燈，照愁今夕。 旅懷坐對(duì)茫茫，白發(fā)新添，此情誰識(shí)。連環(huán)解贈(zèng)，凌波去后，嶺竹斑痕猶積。袖羅香減，悵天遠(yuǎn)、難憑雁帛。初寒清警，幽夢醒時(shí)，隔江聞笛。
齊天樂 秋荷
幾時(shí)不到橫塘路，西風(fēng)送秋如許。艷冷紅衣，涼生太液，羅襪塵侵微步。嫣然一顧。尚低側(cè)金盤，暗擎仙露。只恐銷魂，錦鴛飛入白蘋去。 蟬聲又嘶遠(yuǎn)樹。有人惆悵極，如怨羈旅。葦亂波橫，茿疏翠落，誰信秋江能渡。嬋娟日暮。愿玉笛清商，漫吹愁譜。護(hù)惜余香，月明深夜語。
臺(tái)城路 湘中送星海還粵
笛聲吹冷關(guān)山月，離情與天俱遠(yuǎn)?？屠锬旯?，愁邊節(jié)物，贏得滿襟依闇。湘云絮亂?；豢|輕煙，欲迷春眼。只有孤芳，嫣然不受暗塵染。 明朝江上望極，片帆欲沒處，煙水彌漫。此地相逢，何時(shí)重見，楚水吳山越岸?；啬c已斷。更苦雨酸風(fēng)，助成凄惋。珍重芳華，綠蕉心未展。
賀新郎
別擬西洲曲，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dú)。樓上春云千萬疊，樓底春波如縠。梳洗罷、卷簾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綠。看對(duì)對(duì)，文鴛浴。 侍兒料理裙腰幅。道帶圍、近日寬盡，眉峰長蹙。欲解明珰聊寄遠(yuǎn)，將解又還重束。須不羨、陳嬌金屋。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為此意，更躑躅。
齊天樂
正月二十五日游龍華，道中梅花盛開，然天寒春遲，孤艷迥絕。二月二十日再游，則桃花如海，夾岸楊柳，新綠垂陰，菜花初黃，梅花亦未盡落。江南春色，使心怦怦，乃知時(shí)光感人，非寄之語言，不能自已也
芳塘水暖鳧翁浴，初桐嫩遮窗窈。碧瓦云騫，香車露拂，人意不禁春嬈。垂楊自裊。映千頃霞光，亂翻晴昊。可似前番，淡妝臨水?dāng)?shù)枝裊。 層闌倚空縹緲。憑高望不極，飛燕能到。屧徑遺鈿，旗亭解佩，何處荒煙殘照。蕭郎漸老。記不起當(dāng)時(shí)，冷香懷抱?？嗪搦N聲，勸儂歸去好。
憶舊游 秋雁 庚子八月作
恨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無限憑高意，便數(shù)聲長笛，難寫深情。望極云羅縹渺，孤影幾回驚。見龍虎臺(tái)荒，鳳凰樓迥，還感飄零。 梳翎。自來去，嘆市朝易改，風(fēng)雨多經(jīng)。天遠(yuǎn)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遙想橫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武元衡詩：萬里楓江莫問程。
滿江紅
雨挹輕塵，山檻外、春痕初綠。頻悵望、方空一抹，弄簫人獨(dú)?；ㄓ叭谓倘缫馕?，鶯聲已是將離曲。算只有、落絮與游絲，飛相逐。 簪素柰，歌黃竹。年漸老，歡難足。試開箱撿取，石榴裙幅。歸夢不知天近遠(yuǎn)，清愁乍滿江南北。問此際、僝僽為何人，眉峰蹙。
念奴嬌 旅思
杜鵑啼后，問江花江草，有情何極。曾是燈前通一笑。淺鬢輕籠蟬翼。掩抑持觴，輕盈試剪，此意難忘得。如絲如絮，東風(fēng)吹去無力。 因念久客天涯，端居多感，蕭瑟青蕪國。懷抱向人何處盡，臥聽林風(fēng)凄寂。經(jīng)卷楞嚴(yán)，琴聲賀若，靜玩爐煙直。微寒隕蕊，瑤華追溯堪惜。
集 評(píng)
閑金粉，曹鄶不成邦。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guān)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朱祖謀《望江南 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彊村語業(yè)》卷三）
文道希詞，有稼軒、龍川之遺風(fēng)，惟其斂才就范，故無流弊。（陳銳《袌碧齋詞話》）
蕓閣詞宗蘇、辛，玉甫嘗為余言：“近代詞學(xué)辛者尚有之，能近蘇者惟蕓閣一人耳。”（夏敬觀《忍古樓詞話》）
廷式論清詞曰：“自朱竹垞以玉田為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后人繼之，尤為冗漫，以二窗為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二百年來，不為籠絆者，蓋亦僅矣。曹珂雪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有深沉之思，成容若學(xué)《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斐然有作者之意，非志不離于方罫者也。”廷式所論，殊未允當(dāng)，然其“不尚茍同”，則明顯可曉者也。今觀其詞，思力果銳，音調(diào)蒼涼，雖時(shí)露鋒芒，不足為病。其清麗嫵媚之作，亦如燕趙佳人，外柔而內(nèi)剛也。（《續(xù)修四庫全書提要 云起軒詞鈔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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