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說》 清 蔣兆蘭 著
(二)
南渡以後,堯章崛起,清勁逋峭,於美成外別樹一幟。張叔夏擬之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可謂善於名狀。繼之者亦惟花外與山中白云,差為近之。然論氣格,迥非敵手也。
霏:南宋詞可稱于大成,后世學者,學詞一白石,稼軒。一或夢窗,稼軒。白石詞之冷峭后世很難再見,或清之浙西厲太鴻差近。但亦無白石之自然而然。
繼清真而起者,厥惟夢窗。英思壯采,綿麗沉警,適與玉田生清空之說相反。玉田生稱其“何處合成愁”篇,為疏快不質(zhì)實。其實夢窗佳處,正在麗密,疏快而其本色也。至所舉過澀之句,為後世學夢窗者點醒不少。草窗詞品,雖與夢窗相近,然練不傷氣,自饒名貴。
霏:常州詞派之后,學夢窗如詩家學義山而溯源老杜,歷夢窗,稼軒而入北宋。夢窗詞密麗,好處前輩大家皆有闡述,讀夢窗須索其詞中暗伏之意方可尋脈絡。萬不人云亦云,草窗比之夢窗稍有疏宕之處,兩者讀來便曉區(qū)分。
史梅溪詞,以幽秀勝。張功甫稱其有環(huán)奇警邁、清新閑遠之長,良是。戈順卿列之七家,允為無忝。
霏:史達祖詞用詞俊秀繁麗,然其內(nèi)里郁郁可識。切不可只觀其詞句細瑣,但可為吾輩添加許多詞匯與表達視角,亦一可喜之處。
初學填詞,勿看蘇、辛,蓋一看即愛,下筆即來,其實只糟粕耳。竹垞提倡姜、張,太鴻參之梅溪,陽湖推挹蘇、辛,止庵揭橥四家,而以清真集其成,可謂卓識至論。清季詞家,蔚然稱盛。大抵宗二張止庵之說,又竭畢生心力為之。本立言之義,比風雅之旨,直欲突過清初,抗衡兩宋。後有作者,試研幾張[景祁]、譚[獻]、許[增]、鄭[文焯]及四中書[端木采、許玉瑑、王鵬運、況周頤、]張[仲炘]、朱[孝臧]諸賢所作,當知吾言之不謬也。
霏:蘇、辛二公以絕大才力行小巧之詞,前者氣格超人,后者學識博淵,是以看似無意脫口而出,然皆是才思運作。后世學者無不墮叫囂口業(yè)而沾沾自喜。所謂“簡自繁中求。”即是此意。吾不聞,無積累無才力而出口便成簡淡之人。那也許只能稱為寡淡罷了。短文后所舉皆為常州詞派后勁大家。皆有著作傳于世。
張玉田論詞,以清空不質(zhì)實為主,又以騷雅為高。周止庵則曰:“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笔Y劍人論詞曰:“詞以有厚入無間。”譚復堂揭柔厚之旨,陳亦峰持沉著之論。凡此諸說,猶之書家觀劍器,見爭道,睹蛇斗,皆神悟妙境也。學者試於諸說參之。
霏:張炎所謂求清空,實則有求典雅之意,周濟之初學求空靈,實則初學詞或可有性靈巧思,而后學問漸深年齡漸長依舊所謂巧思靈氣,實在拙劣的很。晚清詩學矯正沈歸愚,袁子才之癥結亦在此意。蔣敦復是對周濟詞學觀點的再次修正,看似如禪家偈語實則有寄托出入之沉思。譚獻謂柔厚確為詞家正路之張目,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持沉著之論亦是繼續(xù)為常州詞派欲求詞家沉厚之意思的修正。晚清諸家對于詞學之整理歸納,基本可以說是總超前五代的。
玉田論清真詞,謂其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又言賀方回、吳夢窗皆善於練字面,多於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而沈伯時亦稱清真詞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又謂施梅川讀唐詩多,故語雅淡。又言要求字面,當看溫飛卿、李商隱,及唐人諸家詩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云云。以上諸說,蓋謂詞家必致力於詩,始有獨得,固已。竊以為詩詞實同源異派,皆風雅之流別。詞家欲欲進而上之,則蘭成及齊梁人諸賦皆絕妙詞境。又進而上之,則董嬌嬈、羽林郎等樂府及高唐、洛神、長門、美人諸賦,亦一家眷屬。更進而上之,則屈宋諸作,莫非詞家大道金丹。雖體制各別,而神理韻味,猶蘭茝之與荃蓀也。顧才高者或以詞為小道,鄙不屑為。為之者或根抵不深,或昧厥本原,此詞學之所以不振也。世有韙吾言者乎,盍試上探騷辨,下究徐庾,精思熟讀,一以貫之,美成、白石容可幾乎。不佞老矣,能言之而不能行之,可愧已。
霏:詞語大體多從詩句中來。三唐六朝皆是可取之處,然須有自我錘煉,不可生搬硬套。另詩句與詞句氣格不類,或襲其意景多余字句也。學者亦不可不辨。
詞之為文,氣局較小,篇不過百許字,然論用筆,直與古文一例。大抵有順筆,有逆筆,有正筆,有側筆,有墊筆,有補筆,有說而不說,有不說而說。起筆要挺拔,要新警。過片要不即不離。收筆要悠然不盡,馀味盎然。中間轉(zhuǎn)接疊用虛字,須一氣貫注。無虛字處,或用潛氣內(nèi)轉(zhuǎn)法。蒙常謂作一詞能布置完密,骨節(jié)靈通,無纖毫語病,斯真可謂通得虛字也。
霏:其實萬法同源,詩,文,詞,曲皆有可通之處,關鍵在于每一樣體裁的行文風格與整體格調(diào)。古人所謂氣格,或排宕,或綿密,或端正,或俚言。各種體裁暗含之氣格,須學者多多讀之方可辨析。
陸平原文賦云:“理扶質(zhì)以立干,辭垂條而結繁?!鄙w無論何種文字,莫不以理為質(zhì),理者意之所寓也。初學填詞,首在運意,理之所在,勿觸勿背,則質(zhì)存而博覽會立矣。意之所發(fā),文以辭藻,有條有理,不雜不亂,則條暢而繁茂。枝葉花實,附麗本博覽會,非飄萍斷梗之比矣。大抵才藻富、理路清,入手學夢窗尚可。否則,不如從姜張入,植其骨干。迨格調(diào)既成,辭意相副,更進而求之可也。
霏:詩詞文章無論如何,都須意在筆先,有自我之吐屬,有自我要去表達之思緒。而后填充詞句方可是完整充沛。至于學誰,個人推薦南宋諸家,碧山白石夢窗玉田??醋约合埠门c接受度便知。
填詞之法,首在練意。命意既精,副以妙筆,自成佳構。次日布局。虛實相生,順逆兼用,摶扼緊湊,或離或即,波瀾老成,前有引喤,後有妍唱,方為極布局之能事。次曰練句。四言偶句,必加錘練,勿落平庸。散句尤宜斟酌,警策處多由此出。試觀陸輔之詞旨,所摘警句皆散句也。偶句雖工,終是平板,散句之妙,直有不可思議者,此其所以尤宜注意也。次曰練字。字生而練之使熟,字俗而練之使雅。篇中無一支辭長語,第覺處處清新。情生文,文生情,斯詞之能事畢矣。
霏:此條言淺意白似無須說什么。所謂煉意,最大障礙就是心地眼界辨識如何。其余則錘煉自可得來,為意在為何,關乎天性人情。無可奈何。
初學詞能謹守詞律,平仄不差,已是大難。然平仄既協(xié),須辨上去。上去當矣,宜別陰陽。陰陽審矣,乃調(diào)九音。所以然者,音律雖已失傳,而近世填詞家,後起益精,不精即不得與於作者之列。況詞固貴宛轉(zhuǎn)諧和,若一句聱牙,即全篇皆廢。昔玉田論音律,嘗謂“鎖窗深”,深字不協(xié),改幽字,仍不協(xié),又改明字,乃協(xié)。所以然者,“鎖窗深”三字,不獨盡是陰聲,而且皆是齒音,宜其歌之不協(xié)也。幽字雖易喉音,第仍是陰聲,故亦不合。明字既是唇音,又屬陽平,正周止庵所謂重陰間一陽,宜其合也。又如所謂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撲字不諧,改為守乃諧。撲與守皆陰聲,何以一諧、一不諧。蓋撲字入聲,其音啞,守字上聲,其音緊,此其所以不同也。鄙見如此,故列陰陽九音之說。世有知者音,當不河漢吾言也。
霏:古人填詞多協(xié)暢之調(diào),蓋其聲律所依甚嚴,后世雖詞樂盡失,但尤須守古人之基本平仄。而后陰陽四聲,漸學漸深,看個人造化了。另詞不厭讀,吾輩作完不妨多讀數(shù)次,其間滯留處便為不協(xié)之處,自可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