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村莊
時常會憶起家鄉(xiāng)的兩棵樹,一棵桑椹樹,一棵老槐樹。雖然離鄉(xiāng)已三十多年,它們依然是閉了眼便可觸及,在記憶的深處常常一樹蔥蘢,滿心幽香。
村子橋東的桑葚樹,一入季,便結(jié)滿深紅的果子,掛在樹梢搖頭晃腦、隨風擺動,你只需一瞅,便垂涎四溢,個子小的,只能守在樹下?lián)焓奥湎碌纳]?,大一點的便似小猴般地直溜上樹,等不及下來,便在上面吃個美美香甜了。下樹來,懷里必然還抱著一堆,六歲的我,便只能“哥哥、姐姐”地叫著,直至討到幾粒葚果方才退開,嚼溢出滿口的紅傻傻地笑。
桑椹對面,麻國章老人院落里的槐樹,每到五月,清淡的槐花香便順著風兒跑,撩得人心里直癢癢,實在忍不住了,掰下幾束,嚼上幾口,方解了這誘惑。好在槐花并不吝嗇,掛在樹梢依然白凈凈地笑,在清苦的鄉(xiāng)村歲月中,槐花是我見過最美的花了。我若是摘了,必然舍不得吃,會放在鼻前使勁地嗅,讓香氣順著全身跑一圈,直至入夢,仍會有它的氣息在枕邊飄蕩。
順著這兩棵樹從記憶中跳出來的,是我那可親可愛的家鄉(xiāng)--范家莊。
我的故鄉(xiāng),若想令大家還能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那需寫上長長的一串地名來,還需用眾人皆知的名人,前呼后擁地映襯它,然而我并不想這樣做,因為我了解它正如了解自已一般,它不喜張揚,含蓄內(nèi)斂,沉穩(wěn)、厚實、隱忍、堅韌,蘊藏著生命巨大的活力與底氣。
每當思念故土?xí)r,我喜閉了眼,讓那些故鄉(xiāng)的樹啊、橋啊、水啊在心脈間緩緩地縈繞,讓那些樹,于心底生出根來,橋,長出綠苔來,水,又照見故人之影來,讓你欲罷不能,魂牽夢縈。
人只需離開衣胞之地,哪怕你與之相隔并不遙遠,那故鄉(xiāng)也是你思念的源頭,一如>所吟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首詩,將思念的情,傾露無遺。這樣的情愫一旦在心底日夜滋生,而后便根盤錯結(jié),越發(fā)不可收拾了。
六歲那年,因父親工作調(diào)動,在兩棵樹下告別了朝夕相處的玩伴,離開了家鄉(xiāng)。腳步邁入城市之中,滿目的繁華漸淡了村莊落于心底的痕跡。久而久之,它便遙遠了,遙遠得連夢里都似乎不曾出現(xiàn)過,只在母親絮絮叨叨地念及這“范家莊”三個字時,心底才會有一絲軟軟的撥動,卻過不多久,又跑遠了。
直至某日,偶遇舊日玩伴,我興奮無比,拉住她的手,話匣子蓋不上,她提起那兩棵樹,告訴我,桑椹又紅了,槐花飄香的時候,她也學(xué)我的樣子,枕著它的香氣入夢。
于是,那些記憶快速地從心底沖出來,熱烈地擁抱我。六歲的記憶,天真爛漫,我又怎會忘記,墻角草垛里落下的美夢,土坯洞眼里藏進的五彩彈珠,還有那些歡跳的魚兒,它們曾吻過我的小腳丫呢。當這些樹啊,河兒,花兒在眼前相繼出現(xiàn)時,我這才知道,原來故鄉(xiāng)并沒有走遠,原來它一直在這兒,這個位置根本無人能動。
我們的莊子,四面臨水,有一條清亮的小河直貫東西,至河中心處,又有一彎清流匯過來,將莊子南部一分為二。大小不一的兩塊莊地被稱作大河南、小河南。
我家住在小河南,莊子里水多,樹木繁茂,風情萬種。尤其是長夏季節(jié),綠樹婆娑,枝柯相觸,我最愛坐在那兩棵樹的蔭樊處,擺張小桌子,聽著蟬鳴入睡,柔柔南風輕拂,身心更似如有淙淙清泉撫熨,多少年來,一莊人就在這滃郁水汽,蔭蔭夏木的浸潤護佑下,度過了一場又一場溽暑。
門前的那條小河,每至入夏,小伙伴們便光著腚、赤著腳,涌向小河邊,一剎時,原本安靜的小河突然活潑起來,仿佛被孩子的腳丫咯著了胳肢窩,發(fā)出愉悅的嘩嘩聲。水性好的還能自河底摸上幾條魚來,那些魚兒在陽光下甩著尾巴,水珠子順勢跳進了孩子的酒窩里,大人們見了,原本還板著臉叫喚的也都喜笑顏開,忙不迭地撿拾扔到岸上的魚。
母親也一樣,只需聊起家鄉(xiāng)的事,眼神中總有盈盈的光亮,繼而有氤氳復(fù)上,仿佛有炊煙嗆著了她的眼。于我來說,范家只有那么一小截的片斷,已是時時掛念,而于父母來說,那份想念便是積聚心底的一汪深潭了。這樣的潭,不動則矣,一動則沒完,母親開始念叨起村前的那一畝三分地,念叨屋角掛著的扁豆莢、絲瓜、架豆角,更念叨左鄰右舍的老鄉(xiāng)親們。
她常說:做人不能忘本。常念叨鄰居們的好,說是有一次,父親忙于工作,久日未歸,家中食糧已空,看著幾個饑餓的孩子,母親禁不住哭了,隔壁張大媽見了,轉(zhuǎn)身從并不寬裕的家中盛了幾斤米,五只雞蛋送到我家,方才解了吃飯的難題。而后幾日,也都陸續(xù)有鄰居送糧過來,父親一回家,母親便讓他登門拜謝,母親常說莊里的人都很善良,一家有事,百家?guī)停献釉疲?#8220;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范家莊這篤厚樸茂的鄉(xiāng)村品格源遠流長。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母親時常站落窗前,朝著村落的方向久久凝望?;蛟S一個人年紀大了,便開始拾掇那些溫馨的記憶和感動。在回首過去的日子時,那些場景會在眼前逐一閃過,并且會久久地停留,仿佛一把琴,時時拉動弦音。
前些日子,一位喜好盆栽的朋友,送先生兩棵樹,不知為何,只一眼,我便有了深深喜歡,兩株樹,拇指肚那么粗,極像姊妹倆,一樣的高度,一樣的枝頭,卷卷曲曲的向下紛披著,剛燙過,才走出美發(fā)店似的,挺惹人憐愛。朋友幫忙幫到底,三下五除二就把兩棵樹栽好了。他用板鍬平實樹根的鮮土后,告訴我,樹雖是風景樹,但皮實,好侍候,栽上就活了。
我時常凝望著它們,而眼底也常常模糊一片,恍惚間似乎還有孩童的雀呼聲在耳畔縈繞,先生知道,我又情不自禁地將它們看成村子里的那兩棵樹了。
縱然遠離千里,故鄉(xiāng)的魂,卻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故鄉(xiāng)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樹,無不牽絆著夢中的喜悅哀愁。心靈的村莊承載著許許多多久遠的往事,也承載著一個又一個永遠都替代不了的心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