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是個日本動漫迷。一放學回家,他就鉆進自己的房間,開始看日本動漫和輕小說。我當然很想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于是,我從圖書館里鄭重地借了一大堆漫畫書,打算認真研讀。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讀不懂動漫。看了有半個小時,我才弄明白,原來把漫畫的次序搞錯了。好吧,重新再來。讀著讀著,我發(fā)現(xiàn)讀漫畫書和跟兒子對話的感覺是一樣的。這些動漫中的人物都非???,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他們發(fā)出的聲音最多的,是一些象聲詞。就跟我和兒子的對話一樣:
“今天在學校里怎么樣???”
“嗯?!?/p>
“嗯是什么意思?。俊?/p>
“哈。”
“哈又是什么意思?。俊?/p>
“哼!”
真是叫人抓狂。我讀書速度算是很快的,但一個小時下來,也就翻了十幾頁,而且看到第十頁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得第一頁是什么故事了。我只能承認,自己實在不是讀動漫的料。
想來想去,我還是不愿放棄??偟糜修k法吧。我最后找到一本《動漫與哲學》(Manga and Phiosophy, edited by Josef Steiff and Adam Barkman)。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這個我看得懂。
說是動漫與哲學,其實很多內(nèi)容跟哲學沒啥關(guān)系。如果一定要扯上點聯(lián)系,只能說,他們提的問題都很怪。比如,有一章講,為什么日本的動漫人物看起來都像歐美人呢?答案是:你看錯了。作者說,那只是因為日本動漫的獨特筆法:畫女孩的時候,要把眼睛畫得大大的,鼻子和嘴巴畫得小小的,并不是刻意要畫成歐美人的樣子。這個答案真的很難令人信服。不管了,接著看吧。
有一章的問題是,為什么日本動漫里很少有超級英雄?作者說,你到漫畫書店看看,歐美的漫畫書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超級英雄的:超人、蝙蝠俠、蜘蛛俠、金剛狼等。日本動漫的類型(genre)則廣泛得多,而且主角很少是歐美類型的超級英雄。離我家不遠處就有個動漫書店,我去過,的確如此。這也是讓我一直很費解的問題,我看兒子那么喜歡動漫,也會給他介紹一下好萊塢的動畫、歐美的魔幻小說,但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為什么他喜歡《海賊王》,不喜歡《哈利·波特》呢?
作者說,這跟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有關(guān)。在西方的文化中,終極的價值觀是善惡之間的較量。道德是一種普適的準則。不管你相信康德,還是相信邊沁,你都得承認,道德是一種抽象的、邏輯上一致的規(guī)則。在西方人看來,你首先是一個個體,從家庭、朋友圈子里抽離出來的獨立的存在,然后,你必須思考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應該走哪一條人生道路。超級英雄和平凡人最大的不同在于:“超級的能力意味著超級的責任?!保ㄖ┲雮b語錄)在歐美的動漫里,超級英雄的使命是要拯救整個世界,換言之,超級英雄的使命就是確保正義的力量戰(zhàn)勝邪惡的力量。邪惡是什么?邪惡也是一種抽象的準則。歐美動漫中的大反派,常常也和哲學家一樣,對世界的秩序有著自己深刻的見解。在西方文化中,最有戲劇性的地方,就是這種善與惡、力量與正義(Might and Right)之間的沖突和較量。
但在東方的文化中,道德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取決于你處在何種處境中。撒謊是不是錯的?那要取決于你為什么撒謊。如果你是為了取悅父母,撒謊反而會受到表揚(二十四孝中的例子多了)。在日本的動漫中,主人公之所以要打敗反面人物,往往不是因為要拯救世界,而是為了復仇,因為他們受到了侮辱,面子上掛不住了。這完全是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不是道德準則與道德準則之間的沖突。歐美的超級英雄,像蜘蛛俠,也被引入日本動漫,但卻做了很多改動。在日本動漫中,蜘蛛俠穿上緊身衣的時間比他在歐美動漫中少得多。為什么?一旦你穿上了緊身衣,你就很難再融入家庭、朋友的社會網(wǎng)絡,而這會讓東方人感到很不自在。在日本動漫中,也有黑白分明的善惡較量(奧特曼打小怪獸),但那是給不懂事的小孩子看的。
《動漫與哲學》的作者提到,超級英雄的流行,不僅有東西文化的差異,也有時代背景的差異。大蕭條后、二戰(zhàn)后、“9·11”恐怖襲擊后,超級英雄都變得更加流行。一個時代越是動蕩,人們越是渴望出現(xiàn)超級英雄。
以我有限的動漫閱讀經(jīng)驗,很難判斷作者說得到底對不對。但或許是有道理的。就拿其他的通俗文藝來說吧。很多人感慨,為什么科幻小說在中國沒有那么流行。一種最直觀的說法是,因為中國人沒有科學意識。細想并非如此。有一些其他類型的通俗小說,如犯罪、驚悚、偵探,在中國也不是那么流行。當然,這是相對來說的,相對于言情、穿越、宮廷、官場小說而言。
為什么呢?或許,在科幻、犯罪、驚悚、偵探小說的背后,往往都有一條善惡較量的主線。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需要到人性的幽暗深處探險,需要對熟知的價值觀進行拷問。當然,最后一定要讓正義戰(zhàn)勝邪惡,這樣普通人的心理才能得到慰藉,好比坐了過山車之后,才感到地面是如此地踏實。但東方人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人與人之間復雜而曖昧的關(guān)系。宮廷里面有什么善惡之分,官場上有什么道德可言,家長里短的能辯出來什么是非曲直?但東方人喜歡的就是這種勾心斗角、移位換形的新鮮感覺?!芭c人奮斗,其樂無窮。”
都是通俗文藝,難說有什么高下之分,一種是刺激人的感官,一種是麻醉人的靈魂,都是“中有足樂者,不足與外人道也”。但作為旁觀者,或許,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你喜歡什么樣的文藝,跟你的社會背景、文化傳統(tǒng),有著隱隱綽綽,但難割難舍的聯(lián)系。
我覺得,終于發(fā)現(xiàn)跟孩子的共同語言了。在開車送他上學的時候,我抓住機會,滔滔不絕地跟他講我的發(fā)現(xiàn)——開車送他上學的時候是我和兒子交流思想的最佳時機,因為他只能坐在那里,不會在我跟他講話的時候跑掉——我一邊講,一邊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后視鏡:他好像在聽。
快到學校了,我問他:“怎么樣,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他想了想,回答我:“哼!”
本文作者何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