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島剛 | 文
在日本,“飲會”(多指公司白領(lǐng)在下班后跟上司或同事一起喝酒聚餐的社交活動)是一種具有特別社會意義的行為。尤其對公司白領(lǐng)來說意義非凡,“飲會”上的表現(xiàn)關(guān)系到“出人頭地”,這么說并不夸張吧。另外在與人相處時,如果不積極參加“飲會”,朋友自然就越來越少,這成為處理人際關(guān)系方面的擔(dān)憂。
然而,很不巧的是我并不擅長“飲會”。每當(dāng)參加公司舉辦的“飲會”時,我就后悔自己生為一個日本人。正因為這樣的經(jīng)歷,我想把自己所了解的日本“飲會”之特殊性介紹給各位中國讀者。
我進入報社是在1992年。公司分配我去的第一個赴任地是九州佐賀縣的佐賀支局。當(dāng)時,佐賀支局除了支局長、次長以外還有6個年輕記者。地方支局的支局長或次長在下班后非常喜歡帶著年輕記者去開“飲會”。偶爾幾次還好,但基本上每周都得去一次,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差事了。
我絕不是一個偏執(zhí)的人,但不太喜歡浪費時間。在“飲會”時談?wù)摰脑掝}大多是上司過去的“當(dāng)年勇”或失敗經(jīng)歷,所以過半年以后“飲會”上就多次聽到同樣的故事。慢慢地我就覺得太無聊,逐漸把這種心情寫在了臉上。
有一次,次長這樣對我表達他的不滿:“你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在聽我講話,如果嫌無聊的話下次不用來參加‘飲會’也行啊。”
當(dāng)時的我(或者說現(xiàn)在也一樣)反抗精神很強,心里想“既然上司說了不來參加也行,那就不用去啦”。后來在次長組織“飲會”時我是同事中唯一沒出席的。
然而在日本企業(yè)里,這么不善于處理同事關(guān)系的做法就意味著沒法“出人頭地”。我理解到這一點是在赴任佐賀的兩年以后。
有個同事跟我同一年同時到佐賀赴任。他這人不錯,性格開朗,很善于社交,挺受領(lǐng)導(dǎo)喜歡,但工作方面不那么優(yōu)秀??陀^來看,就寫報道的能力來說我比他優(yōu)秀兩倍。雖然這是在自說自話,但我確信這一點。
日本報社的晉升機制跟中國等海外報社有些不同。日本的報社,其報紙發(fā)行量巨大,在全國各個地方都設(shè)有采訪報道網(wǎng)。新記者進入報社后最初的赴任地基本上是東京、大阪等大城市以外的地方城市。在這里的最初兩三年,新人一邊進行有關(guān)采訪的培訓(xùn),一邊接受上司的考察,以判斷他的能力、適應(yīng)性、人際交往能力等。綜合考察各種因素來判斷其能否順利進入下一階段。從基層采訪點最初調(diào)動的目的地是札幌、仙臺、橫濱、名古屋、神戶、廣島、福岡等地方中心城市。我當(dāng)時在佐賀支局,所以第一道難關(guān)就是看能否順利調(diào)去福岡。
有一天,人事部門貼出通知,宣布和我同時來佐賀的那名同事被調(diào)去福岡。返回支局后我看到的是那名同事和次長在一起相談甚歡的情景。這時我才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醒悟到,在日本社會里“飲會”有多么重要。結(jié)果,我調(diào)動去福岡時已比他晚了一年。至少這一年的時間是因為我在應(yīng)對“飲會”方面的失敗,白白損失了。
從那以后我也多少有些變化,積極參加“飲會”。但也并不是對上司那些無聊又自負的話題都擺出一副津津有味的傾聽狀。
如果我是普通上班族或許會這么想,沒有必要為了出人頭地而曲意逢迎。對于抱有這種想法的我來說,相比于跟上司去喝酒,和采訪對象一起喝酒吃飯更有益處——無論對我個人還是對公司來說都有好處吧。所以我一直把“跟上司的交往”控制在最小限度。
這樣做的結(jié)果或許也并未完全影響我的晉升和發(fā)展吧。只是,如果當(dāng)初能更圓滑地處理“飲會”,或許可以更早些、更有利地構(gòu)筑起社會地位吧。
順便提一下,出席日本“飲會”的中國人經(jīng)常議論的話題是“付賬的方式很麻煩”。這一點我確實同情中國朋友。不少日本人也很頭疼這個問題,總是疲于為付賬方式操心。
日本的“飲會”和中國的宴席在主旨上有些差異。中國的宴席基本上是以“款待”對方為目的。所以在出席宴會的人當(dāng)中,經(jīng)濟上比較優(yōu)渥或者地位較高的人應(yīng)該埋單,主導(dǎo)飯局。
反過來說,在中國飯局上不出錢的人會被認為比較“小氣”,在朋友圈里評價會降低。對于被請客的人來說,對方從錢包里掏出來的埋單錢是什么性質(zhì)都無所謂。是他個人的錢?還是組織的招待費?或者是從客戶那里收取的賄賂款?這些都不太介意,重要的是對方請自己吃飯了這件事本身。
在日本“飲會”該由誰付錢這一點則比較模糊曖昧。因為“飲會”的目的基本上是“聯(lián)絡(luò)感情、加深友誼”之類。誰請誰的這種意識比較淡薄,付賬時基本都是AA制。
當(dāng)然,年齡、收入水平和地位等狀況,很多情況下在付賬時會綜合考慮。這時對外國人來說就很難辦。比如,公司里一個上司帶著三個部下去吃飯。結(jié)賬時是2萬日元,上司自己出1萬日元,剩下的1萬日元由3名部下分擔(dān)。這種做法是比較普遍的。如果上司一個人全付了,其他人就會對他評價很好,認為這個人“比較大方”。如果上司說“咱們AA”,大概會被周圍人說成“小氣鬼”吧。但是,“飲會”上怎樣埋單不像在中國那樣成為評價一個人的重大要素。日本人會覺得,對方請客了就挺幸運,不請客的話就當(dāng)運氣差了點,也無所謂。因為,基本上是以“聯(lián)絡(luò)感情”為目的,所以參加“飲會”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我的部下里有不少中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也挺多,但他們基本上從不想付錢,這在他們的價值觀看來是理所當(dāng)然的。但是,我也只是個普通工薪族,也有家人,家庭開銷也挺大的。比方說我?guī)е辶鶄€部下就算去吃便宜點的中華料理,也要花兩三萬日元。這些都讓我一個人來付的話就比較痛苦,但我也礙于面子硬著頭皮去付了。
可是,這時候身為中國人的部下都是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連一句“多謝款待”都不說。我知道在中國社會,大家不太把向?qū)Ψ秸f“多謝款待”當(dāng)成一種禮貌,所以我也沒多想什么??善胀ㄈ毡救巳绻龅竭@種情況的話,肯定在心里想:“他們是多么沒禮貌啊。下次還要再請他們吃飯嗎?”
反過來,我在中國被別人請客吃飯后即使反復(fù)說“謝謝,多謝款待”,對方也不覺得我是個有禮貌的人。不僅如此,還會覺得“這個人把我請他吃飯當(dāng)作這么大的事兒?真是個失禮的家伙”,反倒會招致對方不愉快。
最后,我想再說一下“飲會”上點菜的方法。在中國,基本上所有的菜都由宴會組織者來決定。點什么菜、怎么點也考驗著這個人的能力和經(jīng)驗。
我在擔(dān)任朝日新聞駐中國臺灣和新加坡支局長時,農(nóng)歷新年前必須得組織飯局請部下吃飯。每到這時我最緊張的就是點什么菜。因為我點的菜好不好吃,意味著我這個外國人在多大程度上融入了他們的社會,考驗著我對他們的飲食文化的了解程度。因此,在中國被別人請客吃飯倒是件很輕松的事。什么也不用操心,等對方把所有菜都點好后輕松享用就行了。
相比之下,日本“飲會”上點菜形式就比較公平,賦予每個參加者平等的機會。如果因為年紀大就隨便決定了所有的菜,那么之后其他參加者肯定會在背后議論“這個人太自作主張了”。話說回來,在日本的“飲會”上所有出席者都是地位平等的,這里包含著一個想法,即這頓飯的前提是AA制,所以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點自己想吃的飯菜。
我曾經(jīng)聽說過,不少中國人在被邀請去參加日本人的“飲會”時,當(dāng)被問到“想吃點什么”時感到非常困惑。在中國的價值觀看來,很難想象被請客的一方去點菜??墒牵毡救嗽谡埧蜁r很愿意傾聽對方的意見,所以就產(chǎn)生了這種溝通上的問題。
中國出版了很多介紹日本的書籍,但幾乎沒有詳細介紹有關(guān)“飲會”的日中差異的書籍吧。然而毫無疑問,是否理解日本“飲會”的禮儀與規(guī)矩關(guān)系一個人能否融入日本社會。很多中國人并不是很了解日本的“飲會”文化,所以一直很不適應(yīng)日本社會。作為日中相互了解的一環(huán),我建議大家加深對日本“飲會”的研究。
野島剛,資深媒體人。入職朝日新聞社后,歷任新加坡支局長、政治部記者、臺北支局長等職,現(xiàn)任朝日新聞中文網(wǎng)主編、《新鮮日本》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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