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的柔情
文 / 暄和
不過是句平白的囑咐
萬般柔情都化在了里頭
寶玉讀完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黛玉從芙蓉花叢里走了出來,笑著說,好新奇祭文,只聽得“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而后,兩人就此推敲出了一篇話。
其實整篇祭文,最要緊的也就是這一句了。名為祭晴雯,實是挽黛玉。
紅樓無一字虛言,人物都有相互映照的實意。寶玉身邊,“至賢”的襲人對應寶釵;任性的晴雯對應的,是黛玉。
還是夜宴那回,黛玉的花簽是芙蓉,詞云:風露清愁。眾人都說般配,黛玉自己也頗合意。
芙蓉到底是什么花?古人說芙蓉,至少有兩種可能,或是荷花,或是木芙蓉。荷花別稱繁多,芙蓉、芙蕖、蓮花、菡萏,比如蘇軾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是荷花。
黛玉的芙蓉,是指木芙蓉。木芙蓉在植物學上屬錦葵科,這個科里有很多貌美的花,秋葵、蜀葵、木槿,都是木芙蓉的親戚,花形相似,卻也不難區(qū)分。木芙蓉有單重瓣之分,重瓣的木芙蓉大朵大朵,開起來影影幢幢,有層層疊疊的肉感,因日照的關系,花色一日三變。
之所以認定黛玉是木芙蓉,而非荷花,是因為祭文開頭寫: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
荷花開夏季,木芙蓉開在秋天。而且,荷花的象征的從來是高潔清凈,唯有木芙蓉,能對應一個“愁”字。以前種芙蓉花有講究,要在水邊,虛實映照。試想木芙蓉開成片,嬌嫩綽約,卻是在秋來風起時,遠遠看去,是種慘淡的艷。
黛玉的清愁,與生俱來。本就是要來還淚的,因緣前定,這是她的使命。有一節(jié),她與寶玉說,近來只覺得心口酸,想哭哭不出來,像是眼淚要流盡的樣子。寶玉笑著勸解:眼淚流盡是沒有的事,不多想,只怕病就好了。冥冥的預兆,讀來心酸。
再說黛玉與湘云聯(lián)句,對出警句“冷月葬花魂”。旁聽多時的妙玉及時現(xiàn)身,止住喪音。妙玉修道人,了知物我相應,草木關情,何況字語。
都道黛玉“小性”,是落入了成見。她的所有任性、“尖酸”,都逃不過一個“情”——關心則亂。
通篇,她也未認真惱過誰,除了寶玉,因為只有寶玉,在她心上。
寶玉冒雨去看她,臨走了黛玉要他提上玻璃燈,寶玉怕燈跌壞不想拿,黛玉埋怨: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什么時候長出這一副剖腹藏珠的脾氣來。相比寶玉挨打后,她那句肝腸寸斷的“你從此,可都改了罷”,更來得深情。
不過是句平白的囑咐,萬般柔情都化在了里頭。平凡之處,方見真情。
寶玉又何嘗不是,見了妹妹,就有嗽幾遍、吃得幾多、睡得可好之類的絮叨。蟹宴那回,黛玉吃了點夾子肉,心口微微的疼,寶玉忙要人燙了合歡花釀的酒來給黛玉飲下。
有句題外話,這段“尋?!鼻楣?jié),卻讓當年批書的脂硯齋既驚且痛: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估且不論脂硯身份究竟為何,但領字間情意,亦讓人感嘆。
寶黛二人自小耳鬢廝,跟在賈母身邊,同席吃飯,一房坐臥。及至搬到大觀園里,一個在怡紅院,一個住瀟湘館,走幾步就到。便是每日見面,仍是歡喜。雖有拌嘴,鬧到一個哭一個吐,也是同發(fā)一心、百轉千回后反似生了二心的糾纏。難得是每次見面,仍懷初遇時的心境,只是甫見的驚艷在歲月流轉里,柔化成了日常的歡喜。
卻說黛玉聽完寶玉的祭文后,說“紅綃帳里”未免流俗,不如改成“茜紗窗下”,又新奇,又是“眼前的真事”。當日賈母特特要鳳姐翻出軟煙羅來給綠透了的瀟湘館糊窗,遠看如籠煙霞。茜紗窗本是黛玉的住下,寶玉還怕改“茜紗窗下”唐突了她,她卻說: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
寶玉跌足叫好,一番裁奪,便改成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卻不肯就外露,只道好,別過寶玉便走了。
黛玉性靈之人,定是聽出了端倪。往年聽梨香院的女孩子們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亦聽癡怔了去,何況這現(xiàn)成的應景之句。雖寶玉仍渾然不知。
而這一改,竟是一語成讖。
……
這是作者暄和的 群芳歪解 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