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沐雨”巡演中的白水(暖色攝)
原 創(chuàng) 欄 目[ 民 謠 地 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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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最獨樹一幟的中國獨立音樂人,出版川南民謠、歐洲中古民謠、前衛(wèi)搖滾等多種音樂風格創(chuàng)作專輯13張,獲第八、九、十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民謠藝人”提名,多次獲阿比鹿音樂獎“最佳民謠專輯”、“最佳世界音樂專輯”獎;《狗十三》、《烈日灼心》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人,獲第16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影視原聲專輯”獎。
對重慶最早的印象來自很小的時候看電影《霧都茫?!罚步小兑浑p繡花鞋》。電影一開始,是晨霧繚繞中鱗次櫛比的濕漉漉的石板路木頭屋,畫外音是由遠及近的打更的梆子聲,暗示著平靜表面下?lián)渌访噪x的懸機,果然不一會兒,打更的老更夫就被“嚇死”了,伴著陡起的背景音效,畫面猛然推出樓梯口一雙寶藍色緞面繡花鞋的特寫,藍瑩瑩的鬼火一般,煞是瘮人,嚇得我心驚膽寒抱頭鼠竄,從此在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陰影”之一是激發(fā)了我無窮的幻想,幻想自己是一個智勇雙全的“高大全”的偵察員,在霧氣靄靄模糊朦朧的氛圍中,和一個穿著寶藍色繡花鞋的女特務斗智斗勇,縱她萬種風情百般勾引,我早識破她蛇蝎美女的本質(zhì)而自巍然不動,期間可能還被逮到白公館渣子洞接受了一番考驗,自然大義凜然挫敗了敵人的陰謀,最終把那花容失色的女特務捉拿歸案,給被嚇死的老更夫報了仇?;孟胫须m說精神勝利,但好像總不太能高興得起來,心底分明有種酸溜溜的東西,為那女特務可惜,捉拿她時還有點兒心疼。總之,在未到過重慶之前,重慶對我來說是神秘中帶有幾分妖嬈和綺麗的。
我的碼頭(嚴明攝)
工作后第一次出差竟然就是重慶,和一位師長同乘綠皮火車“哐哧”著逶迤過去,旅途漫漫但難掩興奮。出了站,看著霧氣飄浮沉郁微茫的天空,和一路上擁擠的棒棒軍、擺龍門陣的茶館、臨街屋檐下的麻將攤等等,都覺得新奇。當晚安排吃重慶火鍋,也是此前從未見識過的,雖不能吃辣卻勇于嘗試,結(jié)果很快便拉得手腳無力,躺了一天才緩過來。但由此似乎獲得了免疫,后來也曾多次到重慶,雖平時不吃辣,但每晚必然要換不同的火鍋店去光顧,白天在街衢里行走,嗅著空氣中那經(jīng)年累月積郁不散的火鍋的麻辣鮮香味,甚而覺得很是愜意誘人。重慶女子的美名聞遐邇。初次去自然格外留意觀察,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人們衣著尚稱樸素,又無奇妝重彩,只覺見到的姑娘個個皮膚白皙如脂,五官精致如琢,體態(tài)玲瓏有致,氣質(zhì)清麗大方中帶種特別的慧黠俏利,和平時接觸的北方姑娘大異其趣,令人心折卻不敢作他念。后來重慶復歸直轄,打出的城市名片之一就是“美女”,每次去有空當然要到解放碑“打望”的,或許因為“全球化”“一體化”的侵染,美女們雖然個個時尚熱辣,但裝扮、氣質(zhì)覺得和國內(nèi)其他“國際化大都市”里的潮妹們?nèi)绯鲆晦H,再不復當年那種特別的感覺。
那次忙完公務,自然買舟浮江而下,去游歷三峽。是那種兼顧旅游的客輪,白天沿途可??烤包c名勝游玩,夜晚照常舟行。時間久遠,記憶已不清晰,記得停舟登岸游覽過豐都、萬縣等處,但感受深刻的依然是在船上沿江觀賞三峽風光,真是江山如畫,撼人心魄,那些讀過的經(jīng)典自然涌出,和眼前壯美景色呼應印證,內(nèi)心生發(fā)深沉的感動,真誠地為承載如此美景的國土而熱愛,為涵泳如此優(yōu)秀的文化而歸屬。我想,每個走進三峽的人都自然會成為詩人。船至宜昌,留戀中棄舟登岸,想肯定會再走三峽的。然而,一別經(jīng)年,因探訪神農(nóng)架再過宜昌時,曾專赴大壩觀覽,彼時尚在營建,遠遠看到那一尊水泥建筑橫亙水中,驕蠻丑陋,不覺氣悶,掉頭而返。后來,讀到美國記者、作家何偉(彼得·海斯勒)《奇石》書中《永沉江底》一篇末句“將來,當人們回顧中國這個特定的過渡時刻——它前所未有地融合了共產(chǎn)主義和市場經(jīng)濟——最久遠的紀念碑完全有可能就是中國中部這一潭巨大的死水”,只覺字字觸目誅心。這些年中,雖然多次有機會再赴三峽,但我都拒絕了。
有幾年沒有再去過重慶了,不免覺得生疏,但看攝影家嚴明的照片、讀他的文字,卻覺得能夠感應到重慶的氣息,感知到她的情緒。嚴明辭去公職成為一名“自由攝影師”后,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重慶,后來也曾無數(shù)次來到重慶,因為這座城市一直在給予他“巨大的驚奇”,有“他所喜愛的一切新鮮感知”,他聚焦于重慶及三峽沿岸的碼頭,觀察拍攝著那里上演的人與風物,后來匯集成的作品輯《我的碼頭》為他贏得了高度而影響廣泛的評價。我喜歡嚴明的這組攝影,因為每一幀圖片的表象之下都氤氳著豐富深致的“氣氛”。嚴明說“注意并利用氣氛是攝影的必須”“眼前的現(xiàn)實會轉(zhuǎn)換成影像中包含攝影者情緒的現(xiàn)實,這才會引領觀者進入現(xiàn)實的深處”“氣氛營造的代入感,超越了瞬間,超越了物之邊界,超凡入圣”。我想,領悟了這些圖像的氣氛,便把握了重慶的現(xiàn)實,進而如他“說三峽地區(qū)是中國發(fā)展變革的一個縮影,還是比較靠譜的”,則可以領略他“一個原先富有人文環(huán)境資源的大國,或許在未來變成了失去精神根基的小國”的前瞻。
唐朝詩人里,最喜李商隱;唐詩三百中,最愛的絕句是《夜雨寄北》,最愛的七律是《錦瑟》。喜愛李商隱,是為他的天才獨運,更為他的命途多舛;喜愛他的詩,是為他的瑰麗奇倔,更為他的沉郁頓挫。人生愈歷練道路愈坎坷,對他的喜愛便愈深,對他的詩便愈有呼應。年華之哀,身世之痛,離亂之悲,漂泊之苦,既集于他一身是為其寫照,更愈是鏡像是此生的參照。讀其詩,想見其為人,便愈有“千載之下,如相晤對”之感。
商隱的詩素稱難解,即便是用字簡易詞義顯豁的《夜雨寄北》,也有一些引發(fā)爭論的疑問,比如創(chuàng)作時間、“寄”的對象是夫人王氏還是長安故人等。依商隱履歷及編年,該詩作于他入東川節(jié)度使柳仲郢幕任掌書記期間,此前王氏已逝,因而當是感懷友情寄贈故交之作。東川節(jié)度使節(jié)鉞雖在梓州,但轄地包括渝州即今重慶,而商隱任內(nèi)曾多次專赴渝州公干,所以提到重慶,便會想起《夜雨寄北》,而念及《夜雨寄北》,也會想起重慶,于我當屬自然,于詩家應亦不算勉強。
《錦瑟》既是千古絕唱,又是千古之謎。說是千古絕唱,一是商隱在寫下這首詩后不久即于貧病中辭世;二是她的美獨成一格,無與倫比,任何對她的美的描繪都顯得蒼白而拙劣。說是千古之謎,之后的千年歲月里,從宋時的蘇東坡直到現(xiàn)代的陳寅恪、錢鐘書等諸大家都從各自的角度對她給以觀照,加以解說,但詩無達詁,總結(jié)千年來的理解和感受,《錦瑟》似乎凝縮著商隱匆匆一生里跌宕流離的命運、失落沮喪的際遇、諱莫如深的情感、夢幻綺麗的愛戀……,但這一切,卻又都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依稀仿佛,似有似無。其中,最心儀梁啟超的讀解。他說“義山的《錦瑟》、《碧城》、《圣女祠》等詩,講的什么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笔紫仁遣欢?,第二覺得美,其次發(fā)現(xiàn)美是有神秘性的。梁啟超始終是“少年中國”,有一顆單純的心,所以他的解說如此直接明曉而又透徹犀利。
對李商隱,對《夜雨寄北》,對《錦瑟》,我喜愛,但都不懂,但覺得美,覺得美得撲朔迷離,譬如我們的生活。
鳥癡先生書法,白水專輯《花十三樓主人》歌詞冊頁
專輯《冬》出版之后,在白水與我的日常交流之中,或許因為我對李商隱的興趣,我們常常在一起考究李商隱的身世和他在巴蜀的宦游經(jīng)歷,探討《夜雨寄北》《錦瑟》等的涵義,為他和他的作品的撲朔迷離而深深吸引,低徊而長嘆息者也。白水父親鳥癡先生是位有道高人,平日悠游林泉,頗具名士風流,精習書法,知道我情之所鐘,揮毫為我寫了一幅《夜雨寄北》,悉心裝裱后間關寄來,前輩厚意,后生羞愧感念于今。在我,那段時間適逢人生的一大轉(zhuǎn)折期,陣痛頻仍,內(nèi)心悲郁、困惑、寥落、失意,于商隱的詩意感同身受,更不禁溺頑于那一種沉郁感傷的情緒。這種情緒也感染了白水,并轉(zhuǎn)化流露于他那段時期的創(chuàng)作之中。比如《花臺寺記》中白水以他獨特的川南方言,先后詠唱吟哦了李商隱的另一首經(jīng)典名作《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和《錦瑟》,古意森然,動人心魄,烘托出了枯寂蒼涼的氣氛,精準表達了白水在偶然撞見晚唐名剎花臺寺遺跡時,那種凄美潦落的景象和迷離恍惚的心情。而在由我作詞的《時光的瀚?!防?,更是以直接的方式,用商隱之酒杯,在澆個人之塊壘了。
那段時間我們以及白水和他在宜賓的友人們時相過從,我到宜賓、白水在北京等地的“白水鑒心”巡演中,我們都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些狂癲、恣肆但回想起來倍感珍貴珍惜的故事。白水對朋友、對友情是個坦誠而有執(zhí)念的人,友情于他的涵泳也自然反映于那一時期的作品之中。比如為宜賓友人趙先生詩作《南方很遙遠》譜曲,因我們于岷江畔的見聞感發(fā)而出的《岷江之戀》,記錄巡演途中人情物意之美的《南方以南》《曾厝垵》等,而集大成者當屬壓軸而出的《巴山夜雨紛紛》?!栋蜕揭褂昙娂姟芬陨屉[《夜雨寄北》詩意和意象為表為基礎,里面填充著白水個人對人生聚散無憑的感慨和寄許,不管是旋律還是歌詞,都能聽出讀出我們共享的友情的影子,共度的時光的味道,聞之所有故人所有往事都歷歷如昨,紛紛躍然眼前,令人“笑談歸時夢中淚”,卻總扼腕于“哪知相逢是何方”。
后來這一時期的作品,白水匯集為專輯《雨來》。如同“雨來”這個名字的來歷和蘊含的意義,在我為《雨來》所作文案中,寫道“《雨來》是友情的寄予,是世間愛的承載,是漫漫人生中我們對當下春喜秋愁歡聚傷別的珍重”,寫道“春之落花與秋之夜雨都墜入在《雨來》里?!队陙怼酚形簳x風度,有晚唐氣蘊,她是繾綣千年的一簾幽夢,是綿延古今的一曲驪歌”。而對人生中與白水的知遇,我常借用魯迅先生感懷摯交瞿秋白的名聯(lián)“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亦恰是我的心聲。
白水“清風沐雨”北京大學專場演出現(xiàn)場
《雨來》出版后,白水發(fā)起了“清風沐雨”全國巡演,率樂隊在2010年一年的時間里,走遍了除新疆、西藏外大陸各省、市及港澳等地。每次演出都在舞臺中央升掛起鳥癡先生書寫的主題條幅,巡演結(jié)束后,這幅飽蘸父子兩代親情厚誼、歷經(jīng)萬里風塵、為無數(shù)人引頸觀瞻的字,由白水鄭重交于我珍藏。
這些年中,每次相聚分別,我們都會唱起《巴山夜雨紛紛》。印象尤深的是兩次成都聚散。一次是我從成都出發(fā)去做川藏北線的長途旅行,白水專程從宜賓趕到成都為我壯行,我們和白水的音樂伙伴袁田(即《巴山夜雨紛紛》中的女聲、BloodyWoods樂隊原女主唱、電影《烈日灼心》片尾曲《小尾巴之歌》詞作者)在府南河邊喝茶,晚上還碰巧看了場成都音樂奇人張小餅的演出。第二次是劉東明成都巡演,白水毅然率樂隊全體由宜賓專程北上助演。為了借這個機會“嚇”他們,我也專門潛入成都,在演出前又突然出現(xiàn)在白水背后。演出結(jié)束,已宣布戒酒的東明和白水同時開戒,我們在異鄉(xiāng)的天幕下開懷暢飲。歡聚短暫,我們以高唱《巴山夜雨紛紛》來期以有時。如此般,在北京、在青島、在上海等地我們也都曾唱著這首歌話別,然后投身于各自人生的風雨兼程之中。
邁向廣闊世界的白水(雨來攝于宜賓李莊)
“清風沐雨”后,白水再一次調(diào)整自己的音樂方向,作為一個開放的音樂人,新民謠不過是他音樂歷程一個階段的產(chǎn)物,是他多元的音樂世界的一重面影而已。他告別歌唱,以前衛(wèi)搖滾、極簡電音等形式向音樂的深邃處探索,拓展著自己的音樂疆域,出版了《遺落之城》《碎音雜記》等實驗電子風格的純音樂專輯。《遺落之城》專輯首發(fā)演出后,他更淡出公眾的視野,再未在國內(nèi)公開演出過,似乎進入了“閉關”的狀態(tài)。實際上,他曾受邀赴美出席音樂節(jié)并做多城巡演,受邀為2015米蘭博覽會展館創(chuàng)作氛圍音樂,但主要時間和精力則投入到另一個全新領域——電影音樂中去。因與著名電影導演曹保平老師的風云際會,他接受邀約,為曹導執(zhí)導的《狗十三》《烈日灼心》等影片擔綱主創(chuàng)電影音樂,其中《烈日灼心》原聲音樂獲得了2015年第16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影視原聲專輯”獎,這是該獎項設立以來第一位內(nèi)陸音樂人獲此殊榮。
重慶,則仿佛“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般,成為白水“出關”之地。因多年來業(yè)內(nèi)的良好口碑和彼此融洽的溝通,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暫告一段落的白水與重慶“門”唱片合作,重歸個人音樂世界的探索、建構與拓展之路。2015年10月,在重慶舉辦了白水與日本自由爵士前輩級大師豐住芳三郎、云南麗江納西族實驗音樂人姚春旸合作的《編織》即興音樂會;11月,白水正式啟動他構思已久的“聲動”計劃,并推出了第一輯作品《聲動·序章》,該計劃旨在邀約各領域藝術家廣泛參與,共同探索挖掘聲音本身的無限可能,目前已吸引包括歐美等地國際國內(nèi)藝術家的眾多關注與加入。這一計劃的實施,體現(xiàn)了白水在音樂領域已從基礎的個人風格的確立上升至思想理論體系的建立,標志著他實現(xiàn)了由一個獨立音樂人向一位音樂家、藝術家的轉(zhuǎn)變。作為多年故人,既感欣慰,又倍覺與有榮焉。
巴山夜雨紛紛,何處留故人…
人生風雨澆離,長亭又短亭,聚散無憑,唯期有時,一起剪燭西窗,說一說各自巴山夜雨的故事。
收錄《巴山夜雨紛紛》的白水專輯《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