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范成大的詩風(fēng),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有較長的一個段落:“在古代詩歌史上,田園詩大多是士大夫自抒隱逸情趣的抒情詩,如王維、孟浩然詩中的田園風(fēng)光都是作為詩人靜謐心境的外化而出現(xiàn)的。除了少數(shù)陶詩以外,古代田園詩中對田園生活最重要的內(nèi)容——農(nóng)事反而忽略不顧,偶爾出現(xiàn)的樵夫、農(nóng)人也往往被賦予隱士的性格。至于農(nóng)村生活的主人公農(nóng)民的勞作生活及種種疾苦,唐代詩人如元稹、張籍等往往把此類內(nèi)容寫進《農(nóng)家詞》《田家詞》一類樂府詩中。這些詩中沒有田園風(fēng)光的描寫,在習(xí)慣上也不被看做田園詩。范成大創(chuàng)造性地把上述兩個傳統(tǒng)合為一體,全面、真切地描寫了農(nóng)村生活的各種細節(jié)。”這段話道出了范成大詩作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面目。
范成大撰《石湖居士詩集》三十四卷,清康熙二十七年顧氏依園藏板本,書牌
范成大撰《石湖居士詩集》三十四卷,清康熙二十七年顧氏依園藏板本,卷首
在宋代,姜夔對范成大的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范去世后,姜寫了三首悼亡詩,其中第二首為:
未作龍蛇夢,驚聞露電身。
百年無此老,千首屬何人?
安得公長健,那知事轉(zhuǎn)新。
酸風(fēng)憂國淚,高冢臥麒麟。
在后世的論著中,多將范成大與楊萬里并提,原因之一是他二人同為南宋“中興四大家”。但二人的詩風(fēng)并不完全相同。除了上面提到的范詩的特點外,于北山在《范成大年譜》序言中則給予了如下的評價:“他不談中晚唐而自有中晚唐(偶爾也自標效李賀、王建等),不標江西詩派而自有江西詩法。至其奧峭清澀處,顯沿山谷余風(fēng);奇逸精工處,又有東坡面目?!?/p>
余外,于北山還認為范、楊兩人的區(qū)別,是范有較濃的佛老氣息,而楊卻完全不信這些。宋黃震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黃氏日鈔》中評價到:“公喜佛老,善文章,蹤跡遍天下,審知四方風(fēng)俗。所至登覽嘯詠,為世歆慕,往往似東坡。東坡當世道紛更,屢爭天下大事,其文既開辟痛暢,而又放浪嶺海,四方人士為之扼腕,故身益困,而名益彰。公遭值壽皇清明之朝,言無不合,凡所奏對,其文皆簡樸無華,而又致位兩府,福祿過之,流風(fēng)遺韻,亦易消歇耳?!?/p>
范成大撰《范石湖詩集》二十卷,清康熙二十七年黃昌衢藜照樓刻本,書牌
范成大撰《范石湖詩集》二十卷,清康熙二十七年黃昌衢藜照樓刻本,卷首
黃震的這段議論很有意思:因為工作的原因,范成大游蹤遍天下,而每有所見,他都會寫成詩作。從這個角度而言,黃認為范很像東坡,但黃又說東坡所處的時代有著政局上的動蕩,因此東坡的境遇很不好,雖然他多次被貶,可是越貶名氣越大;而范成大的情況卻跟東坡相反,因為范受到了皇帝的賞識,并且官越做越大,故站在這個角度來說,范的詩作就不會像東坡那樣流傳久遠。
元方回卻對范成大的詩頗有偏愛,方寫過《至節(jié)前一日六首》,其中一首為:
心情詩卷無佳句,時節(jié)梅花有好枝。
較似后山更平淡,一生愛誦石湖詩。
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方回直接說他對范成大詩作的喜好多年不變。然而紀曉嵐卻對范成大之詩頗不以為然,他在《瀛奎律髓·刊誤》中沒有給范詩幾句好的評語。
范成大撰《石湖詞》一卷,清味萊廬木活字本,書牌
范成大撰《石湖詞》一卷,清味萊廬木活字本,卷首
就工作態(tài)度而言,范成大是個勇于擔當?shù)娜耍斈瓿鍪菇饑?,見到金主時不辱使命地傳達了皇帝的所托,雖然未曾達到目的,但他的勇敢卻大受后世夸贊。
明初的宋濂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有如下一段話:“馴至隆興、乾道之時,尤延之之清婉,楊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麗,陸務(wù)觀之敷腴,亦皆有可觀者;然終不離天圣、元祐之故步,去盛唐為益遠。”在這里宋濂給南宋的幾位詩人各下了一個詞的定語,比如尤袤的詩風(fēng)是“清婉”,而楊萬里則為“深刻”,范成大則是“宏麗”,而陸游則為“敷腴”。雖然如此,宋濂還是覺得這四大家詩作的總體水平依然趕不上盛唐。其實換一個思路來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詩風(fēng),為何一定要跟盛唐一個面目呢?我舉幾首范成大的詩作如下:
《窗前木芙蓉》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應(yīng)似客心酸。
更憑青女留連得,未作愁紅怨綠看。
尋找顧野王時,無意間遇到了范成大
這樣的寫法完全是將作者的心態(tài)嫁接到植物的表象上,而另一首《橫塘》則完全是清新的自然描寫:
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
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
范成大的詩作中也有特別通俗的語句,有些甚至受到了后世的嘲笑,比如他所作的一首《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fēng)拊掌菊花秋。
對于這首詩的額聯(lián),賀裳在《載酒園詩話》卷一中稱:“范石湖營壽藏作詩曰:‘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嬗??!倍鴧菃痰脑u語則與之完全相同:“宋人好用成語入四六,后并用之于詩,故多硬戇。如丁黼《送錢尉》云:‘不能刺刺對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成换?。范石湖《營壽域》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真欲笑殺。”
墻上的刻石都護上了玻璃
其實,以我的鄙見,范成大的這兩句詩倒很有警示意義,他說無論人怎樣地努力,而最終的結(jié)果都一樣,那就是進入像土饅頭一樣的墳?zāi)埂N矣X得《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其中有幾句就是由此所本者: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