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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錢的境界時間
借錢的境界時間
 
余光中
 
    一提起借錢,沒有幾個人不膽戰(zhàn)心驚的。有限的幾張鈔票,好端端地隱居在自己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過來要把它帶走,真教人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借錢的威脅不下于核戰(zhàn)爭;后者畢竟不常發(fā)生,而具同難者眾,前者的命中率卻是百分之百,天下之大,那只手卻是朝你一個人伸過來的。


    借錢,實在是一件緊張的事,富于戲劇性能。借錢是一種神經(jīng)戰(zhàn),緊張的程度,可比求婚,因為兩者都是秘密進行,而面臨的答復(fù),到少有一半可是“不肯”。不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遠留不下,失敗的求婚人離去,永遠離去;可是借錢的人,無論成功或失敗,永遠有去無回,除非他再來借錢。

    除非有奇跡發(fā)生,借出去的錢是不會自動回來的。所謂的“借”,實在只是一種雅稱。“借”的理論完全建筑在“還”的假設(shè)上。有了這個大膽的假設(shè),借錢的的人才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貸款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不至于感覺毫無希望。也許當(dāng)初,借的人確有還的誠意,到少一種決心要還的幻覺。等借來的錢用光了,時過境遷,第二種幻覺漸漸形成。他會覺得,那筆錢本來是“無中生有”變出來的,現(xiàn)在要他“重歸于無”變回去未免有點不甘心。“認都他比我有錢呢?”朦朦朧朧之中,升起了這個念頭。“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當(dāng)初就是因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錢,現(xiàn)在要還錢給人,豈百損不足以奉有余,簡直有悖天道了。日子一久,還錢的念頭漸漸趨于無。

    久借不還,“借”就變了質(zhì),成為什么呢?“偷“吧?明明是當(dāng)面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叫偷。“搶”嗎?也不能算搶,因為對方明明同意。借錢和這兩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施于親朋之間。此外,偷和搶定義分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還,也許就叫“賴”吧!對于受害人的影響顯然相似,其“罪”本身卻是漸漸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還錢之念,那么就算事過三年五載,“賴”的形為仍不能成立。“不是不還,而是還沒有還。”這中間的道理,真是微妙極了。

    借錢,實在是介于藝術(shù)和戰(zhàn)術(shù)之間的事情。其實呢,貸方比借方更處于不利之境。借錢之難,難在啟齒。等開了口,不,開了價,那塊“熱山芋”就拋給了對方。借錢需要勇氣,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氣吧,這時,作為“受害人”的貸方,惶恐囁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腸,藉詞推托的樣子。技巧就在這里了。資深的借錢人反面神色泰然,眈眈注視對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這種情勢下,無論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者顯得像在說謊。招架無力,沒有幾個人不終于乖乖拿出錢來的。所謂“終于”,其實過程很短,“不到一盞茶工夫”,客人早已到手。“月底一定奉還。”到了門口,客人再三保證。“不忙忙,慢慢來。”主人再三安慰,有孟嘗君的氣派。

    當(dāng)然,慢慢來,也許就不再來了。問題是,有孟嘗君的大方未必都像孟嘗君那么大度。而那筆錢,不大不小,本來也許足夠把自己遲疑不忍下手的一樣?xùn)|西買回家來,現(xiàn)在竟入了他人囊中,好不惱人,月底過去了。等那客人還嗎?不可能;催他來還嗎?那怎么可以!借錢不還,最多引起眾人畏懼,說不定還能贏人同情。到于向人索債,那簡直是卑鄙,守財奴的作風(fēng),將不見容于江湖。何況索債往往失??;失敗于前,失友于后,花錢買絕交,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既然這樣,借錢出去,就不該等人還。所謂“借錢”給人,事實上等于“送錢”給人,事實上等于“送錢”給人,區(qū)別在于:“借錢”給人并不能贏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贏得借者的感激,因為“借”期待“還”的,動機本來就不算高貴。參透了這點道理,真正聰明的人,應(yīng)該干脆送錢,而絕不借錢給人。錢,橫豎是丟定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方,丟得有聲有色,“某某真夠朋友!”聽起來豈不過癮。

    當(dāng)然借錢的一方也不是毫無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囁嚅之言,所索不過升斗之需,這是“低姿態(tài)”的借法,在戰(zhàn)術(shù)上早落下風(fēng)。在借貸的世界里,似乎有一個公式,那就是,開價愈低,借成的機會愈小。照理區(qū)區(qū)之?dāng)?shù),應(yīng)該很容易借到,何至碰壁。問題在于,開價愈低,來客的境遇窮困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兔子小開口”,充其量不過要一根胡蘿卜吧。誰耐煩去敷衍一只兔子呢?

    如果來者是一個資深的借錢人,他就懂得先要大開其口。“已經(jīng)在別處籌了七八萬,能不能再調(diào)二萬五千,讓我周轉(zhuǎn)一下?”獅子搏兔,喧賓奪主,一時形勢互易,主人忽然變馬了一只兔子。小兔子就算軀成仁,恐怕也難塞大獅子的牙縫。這樣一來,自卑感就從客人轉(zhuǎn)移到主人,借錢的人趾高氣揚,出錢的人反而無地自容了。“真對不起,近來我也(也怎么樣呢?捉襟見肘呢?不是三餐不繼呢?又不是你在借錢,何苦這么自貶?) 我也拿三千去怎么樣?”一面舌結(jié)唇顫,等待獅子宣判。“好吧,就先給我五千好了。”二萬五千減成零頭,顯得豪爽,又體貼,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潛意識里面,好像是客人免了他二萬,而不是他拿給客人五千。這是“中姿勢”的借法。

    至于“高姿勢”,那里面的學(xué)問就更大了,簡直有一點天人之際的意味。善借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國家借。借口不再是一根胡蘿卜,而是好幾根煙囪。借的對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千百萬人。債主的人數(shù)等于人口的總數(shù),反而不像欠任何人的錢了。至于怎么還法,甚至要不要還,不是胡蘿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此之謂“大借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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