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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五回詩詞曲賦鑒賞
 【春困葳蕤擁繡衾】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fēng)流造孽人。
  【說明】
  此詩見于戚序本蒙府本、夢稿本第五回正文的開頭,有“題曰”字樣,當(dāng)是曹雪芹所作的標(biāo)題詩,為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而作。
  【注釋】
  1.葳蕤——花草茂密下垂的樣子,引申為委頓不振。繡衾——繡花被子。
  2.華胥境——即仙境。華胥是神話傳說人物庖犧氏的母親,她遇異跡而孕,生了庖犧?!读凶印罚?#8220;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
  【評說】
  作者寫寶玉夢游幻境,除了通過他翻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和聽唱《紅樓夢曲》,預(yù)示群芳各自命運(yùn)外,就是講他領(lǐng)受警幻所訓(xùn)男女之事。對于后者,不少研究者以為是隱寫寶玉與秦氏間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甚至說下一回寶玉與襲人云雨已非“初試”,而應(yīng)是“再試”。這恐怕是把夢游看得過于嚴(yán)重了,未必是作者的原意。
  我以為,作者要告訴我們的只是寶玉已跨過少年在性方面懵懂無知階段,而步入性成熟的青春期了。而生理現(xiàn)象又非孤立發(fā)生,外界的影響往往成為其重要的促成因素。秦可卿本就是個“風(fēng)流”種子,而寶玉隨著年齡增長而對一個十分親近他的溫柔而具有誘惑力的成熟女性產(chǎn)生愛慕和性沖動,也是十分自然的。為此,作者特地安排他在最最軟甜溫香、能令他想入非非的環(huán)境中擁衾入夢,讓他在好夢中完成這生理變化有標(biāo)志性的一幕,設(shè)想是十分周密的,情理上也是可信的。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警幻指給寶玉可與之“成姻”的仙姬,“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而卻偏偏“乳名兼美,字可卿”,原來夢境就是寶玉平時對這幾個女性的潛意識的反映。小說本有“情孽”之說,則秦氏作為促使寶玉性意識覺醒的啟蒙者,自然可說她寵愛并縱容寶玉在自己的閨房中臥榻上睡午覺,致使寶玉從此開啟情竇、招至無盡的煩惱是“造孽”了。我想,作者的原意也只是如此,若求之過深,反不真實了,也會與小說所描寫的相抵觸。至于秦氏本“擅風(fēng)情”,與其公公有染,那是另一回事。她對寶玉的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帶有誘惑成份,這是可能的,但寶玉畢竟不是賈珍。
  【寧府上房對聯(lián)】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
  【說明】
  賈寶玉隨賈母等至寧府賞梅,倦怠欲睡中覺,侄媳秦可卿先領(lǐng)他到上房內(nèi)間,寶玉見室中掛著一幅《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見了這一副對聯(lián),“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
  【注釋】
  1.“世事”二句——意思是把人情世故弄懂就是學(xué)問,有一套應(yīng)付本領(lǐng)也是文章。上下句是互文。練達(dá),老練通達(dá)。
  【鑒賞】
  曹雪芹抓住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典型細(xì)節(jié),用很少的筆墨,一下子把事物的本質(zhì)方面極深刻地反映出來的本領(lǐng),常常使人驚嘆不已。這里寫一畫一聯(lián)和寶玉的態(tài)度就是很好的例子。繪著神仙持青藜杖、吹杖頭出火、照漢代儒生劉向夜坐誦書(事見《劉向別傳》)的《燃藜圖》,與這一副說懂得人情世故比讀書做文章還重要的對聯(lián)放在一起,正好相輔相成,同作為勸學(xué)“仕途經(jīng)濟(jì)”的楷模和格言,其嘲諷意味耐人咀嚼。對聯(lián)字面堂正,對仗整飭,卻又俗氣逼人,儒臭熏天。寶玉連叫:“快出去!快出去!”環(huán)境特點和人物思想性格兩方面都寫得十分鮮明突出。
  【秦氏臥房宋學(xué)士秦太虛所書對聯(lián)】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
  【說明】
  這一聯(lián)是寶玉到秦氏房中所見,對聯(lián)在明代畫家唐伯虎(寅)畫的《海棠春睡圖》(畫楊貴妃醉態(tài))的兩旁。秦觀(一○四九—一一○○年),北宋詞人,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曾任太學(xué)博士及國史院編修官,是“蘇(軾)門四學(xué)士”之一。他的詩詞多寫男女情愛,風(fēng)格纖弱靡麗。他雖創(chuàng)制過“海棠春”詞調(diào)(因詞中有“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句,故名),但這副假托他手跡的對聯(lián)只是小說作者學(xué)得很象的擬作,并不出自他的《淮海集》。
  【注釋】
  1.嫩寒——輕寒,微寒。鎖夢——不成夢,睡不著覺。唐代詩僧齊已《城中示友人》詩:“重城不鎖夢,夜自歸山。”謂重城不能阻其夢中歸山也。春冷——它的含蓄意義是青春孤單寂寥。
  2.籠人——將人籠罩住。諸本多誤作“襲人”,應(yīng)由“花氣襲人”致誤,甲戌本另將“籠”涂改為“襲”(當(dāng)是后人據(jù)他本誤改)。“籠”平聲,“襲”仄聲,用“襲”即犯孤平(雖“芳”字是平聲也不行),這是詩律之忌,所以非用平聲不可。今從庚辰本。這句意思是說,人被酒的香氣所吸引。
  【鑒賞】
  寫一聯(lián)一畫與房內(nèi)其他種種擺設(shè)器物一樣,全用假托,都是歷史上有名的“香艷故事”。為了諷刺掉在寧府這個臭水潭中的秦氏的墮落,并暗示她對寶玉的引誘,雖用側(cè)筆烘染,涵意卻明確無誤。擬作淮海艷句而不稱“秦觀”、“秦少游”,偏稱“秦太虛”(第十一回寫寶玉探望秦氏而掉淚時,再度重復(fù)),正為了取其姓同可卿,而用其字稱幻境。這里,作者的用心自不難窺見。
  【春夢歌】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說明】
  寶玉在秦氏房中夢入幻境,聽見山后有女子唱此歌。歌聲未息,走出一個美人,即警幻仙姑。下面一段賦就是描寫她的。
  【注釋】
  1.春夢——比喻歡樂短暫。
  2.飛花——比喻青春易逝。
  3.閑愁——多余的煩惱,無謂的痛苦。
  【鑒賞】
  所謂“兒女閑愁”并不是抽象的,有封建禮教所造成的青年男女的不幸,也有封建階級本身糜爛生活所帶來的惡果。作者雖然對具體的人和事表現(xiàn)了不同的愛憎傾向,但終究不能從本質(zhì)上對此加以分析區(qū)別,因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解決這些矛盾,以至只能勸人采取消極的處世態(tài)度,并對現(xiàn)實發(fā)出“繁華易散”、“樂極生悲”等無可奈何的嘆息。
  不過,這首歌也并非泛泛而作。在這里,作者是借仙子的唱詞對將來大觀園眾兒女風(fēng)浪去散、花飛水逝的命運(yùn)先作預(yù)言。在藝術(shù)上,它有總攝全書情節(jié)的作用。
  【警幻仙姑賦】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huán)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yáng)。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yīng)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說明】
  這篇賦是描寫賈寶玉夢中所遇見的警幻仙姑的風(fēng)姿容貌的。
  【注釋】
  1.塢——小的障堡。柳塢,柳樹成林如屏障。
  2.乍——初。
  3.但行處,鳥驚庭樹——說仙姑容貌美麗。《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本說人之美,魚鳥則驚。后轉(zhuǎn)以“魚入鳥飛”形容女子之美。
  4.影度回廊——先見曲廊上身影移動。
  5.仙袂(mei妹)乍飄兮——袂,衣袖。兮,語助詞,相當(dāng)于“啊”或“呀”。
  6.麝蘭——香料,香草。馥郁——芳香濃烈。
  7.荷衣——用荷花制成的衣服,神仙所著(見屈原《九歌·少司命》)。
  8.環(huán)佩——古人身上的佩玉,行動時相碰叮叮作聲。
  9.靨笑春桃——臉上笑靨艷如桃花。古人常言“桃花似笑”。
  10.云堆翠髻——烏黑的發(fā)髻如云隆起。古代女子有一種梳得很高的發(fā)式叫云髻。堆,隆起。“翠”、“青”、“綠”等詞,常代“黑”作形容發(fā)色的修飾詞。
  11.唇綻(zhan站)櫻顆——嘴唇好象櫻桃綻裂。
  12.榴齒——形容齒如石榴顆粒。
  13.楚楚——原義鮮明的樣子,引申為好看。
  14.回風(fēng)舞雪——形容身姿蹁躚。
  15.滿額鵝黃——六朝時,婦女于額間涂黃色為飾,稱額黃,到唐代還保持著這種妝飾。
  16.宜嗔宜喜——意思是不論生氣還是高興,總是很美的。
  17.“蛾眉”二句——意思是說笑惱之情見于眉目之間,有一種欲言未言的神態(tài)。顰,皺眉頭。
  18.蓮步——舊時稱美人纖足行步為蓮步。這二句說行步難察形跡。
  19.這四句說仙姑性行如冰之清、玉之潤,衣著鮮明、華美。閃爍——鮮明,絢爛。文章——花紋。
  20.香培玉琢——好象用香料造就,美玉雕成。
  21.鳳翥(zhu助)龍翔——龍飛鳳舞,形容風(fēng)采姿態(tài)的高超。翥,鳥飛。
  22.其素若何——她素雅的風(fēng)格象什么?
  23.綻雪——在雪中開放。
  24.被霜——覆蓋著霜。
  25.靜——穩(wěn)重,端莊。
  26.文——文彩。
  27.龍游曲沼——傳說龍耀五彩,所以以游龍為喻。沼,池子。
  28.“應(yīng)慚”二句——容貌美麗,應(yīng)使西施、王嬙也自愧不如。王嬙,即王昭君。
  29.孰——何。
  30.信矣乎——真的呀!
  31.“瑤池”二句——意思是說,在瑤池和紫府中都沒有第二個人比她更美的了?,幊兀裨捴械南删?,西王母所住的地方。紫府,神話中的仙境,在青丘山上,天真仙女曾游此地。
  32.如斯——如此。
  【鑒賞】
  警幻仙子的形象完全是出于虛構(gòu)的,只因為小說要有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才要虛構(gòu)出這樣一個仙子來。所以,她的形象并不是也沒有必要寫得全個性化。同時,既寫了仙子,就得把她的美貌鋪張渲染一番,以顯得合理相稱,因而也就不得不借用一般小說所慣用的套頭。脂批說:“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僅復(fù)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變不可無者也。”末二句話有一點是對的:賦的本身沒有多大意義。附帶應(yīng)說明的是脂批中“此書凡例”云云,乃此書體例之意,并非指甲戌本卷首的《凡例》等。中國古典小說在介紹人物或描寫景物時,常插入這一類的“贊賦閑文”,獨此書體例上有別,基本上不用此種套頭,故脂批特為指明。
  這首賦從曹植的《洛神賦》中取意的地方甚多。如“云堆翠髻”、“回風(fēng)舞雪”、“若飛若揚(yáng)”、“將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等等,即曹植所寫“云髻峨峨”、“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若將飛而未翔”、“含辭未吐”、“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jìn)止難期,若往若還”。象這樣取喻相同的地方還不少。顯然,作者是有意使人聯(lián)想到曹子建夢宓妃事,所以作這樣的模擬。
  【孽海情天對聯(lián)】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酬。
  【說明】
  寶玉夢隨仙姑到一處,先見“太虛幻境”的石牌和對聯(lián),接著在宮門上看到“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和這副對聯(lián)。再入內(nèi)到配殿,則是“薄命司”的對聯(lián)。孽,罪惡。佛教把情欲說成是罪惡苦難的根源,即所謂“情孽”。以“孽海”喻人們沉淪于罪惡之中不能自拔,佛經(jīng)有“罪始濫觴(開始時像細(xì)水),禍終滅頂;惡心不息,孽海轉(zhuǎn)深”之語。作者借以說“古今情不盡”、“風(fēng)月債難酬”。
  【注釋】
  1.厚地高天——語本《詩·小雅·正月》:“謂天蓋高,不敢不局(拘束,戒慎);謂地蓋厚不敢不蹐(音及,小步行走,畏縮)。”后用以說天地雖寬廣,人卻受禁錮不能自在。元好問《論詩》詩:“東野(孟郊,唐代苦吟詩人)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這里正用這個意思。
  2.風(fēng)月債——風(fēng)月,本指美好景色,引申為男女情事,以欠債還債為喻,是受宿命論的影響。酬,酬報,償還。
  【鑒賞】
  請見《薄命司對聯(lián)》的鑒賞。
  【薄命司對聯(lián)】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說明】
  寶玉在太虛幻境的內(nèi)殿看到許多匾額對聯(lián),其中寫有“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仙姑告訴他說:“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然后,一道至“薄命司”,匾額兩邊寫著這副對聯(lián)。這里先虛陪的六個司,從司名看其實也是小說所寫的“薄命”種種。這樣安排,為表示書中女子的不幸命運(yùn),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相當(dāng)普遍的。司,官署,是辦理某一部門工作的機(jī)構(gòu)。
  【注釋】
  1.春恨秋悲——與前“閑愁”“古今情”、“風(fēng)月債”義相似,如小說中林黛玉在春花零落、秋窗風(fēng)雨之際觸景生情,引起身世遭遇的悲愁。
  2.花容月貌——喻女子容貌美麗。妍,美。
  【鑒賞】
  兩副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正合太虛幻境這一虛構(gòu)情節(jié)的需要,孤立地從表面上看,都是所謂“戒妄動風(fēng)月之情”,與小說深刻地揭露當(dāng)時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腐朽的主要傾向仿佛是矛盾抵觸的。但是,如果我們仔細(xì)地研究曹雪芹對全書原來的構(gòu)思,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對聯(lián)也與本回中諸判詞、曲子一樣具有隱示人物未來命運(yùn)的意思,并非泛泛地勸人凈心寡欲以求能超度“孽海”。
  隱示的對象主要是小說的中心情節(jié)——寶、黛悲劇。從現(xiàn)在所見后40回續(xù)書情節(jié)來看,黛玉是死于被賈母等所棄,寶玉娶寶釵。這當(dāng)然談不上什么“春恨秋悲皆自惹”。可是,作者原來的構(gòu)思并非如此。許多線索都可以證明,在曹雪芹的筆下,黛玉原是為寶玉的獲罪受苦而憂憤悲痛致死的。所謂酬風(fēng)月之債,主要也指眼淚還債,而“眼淚還債”的正確含義,應(yīng)是說黛玉流盡了最后的淚水,以報答知己相知相愛的恩惠,而不是如續(xù)書所寫的怨恨知己的薄幸。所以,見過全部原稿的脂評批者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人,又何怨?’悲夫!”(戚序本第三回總評)這里所引《論語》中“求仁”等等的話,就是“自惹”二字的注解。黛玉后來行酒令時,抽得花名簽的詩句是“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也含有同樣的隱義。
  但無論是“皆自惹”也好,“當(dāng)自嗟”也好,或者如警幻歌中所唱的“覓閑愁”也好,都不過是懷著悲觀情緒的作者的無可奈何的話,他并不真正想把悲劇的造成歸咎于不幸者自身。這從小說任何一個情節(jié)的具體描寫中都可以得到證明。
  【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
  【說明】
  賈寶玉夢隨警幻到太虛幻境薄命司,看到貼有金陵十二釵冊子封條的大櫥,就開櫥看了冊子中的一些圖和題詞,即這些又副冊、副冊、正冊及其中的十四首圖詠,但不懂它究竟說些什么。
  舊稱女子為“裙釵”或“金釵”。“十二釵”就是十二個女子。在這里,“十二釵”即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李紈、妙玉、史湘云、王熙鳳、賈巧姐、秦可卿。
  冊有正、副、又副之分。正冊都是貴族小姐奶奶。又副冊是丫頭,即家務(wù)奴隸,如晴雯、襲人等。香菱生于官宦人家,淪而為妾,介于兩者之間,所以入副冊。
  大觀園里女兒們的命運(yùn)雖然各有不同,但在作者看來都是可悲的,因而統(tǒng)歸太虛幻境薄命司。虛構(gòu)這種荒唐的情節(jié),固然有其藝術(shù)構(gòu)思上的需要,不能簡單地看作宣揚(yáng)迷信,但畢竟也是一種消極的宿命論思想的流露,它的客觀效果是同揭露封建制度的黑暗與罪惡相矛盾的。正如魯迅所說,人物命運(yùn)“則是在冊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jié):是問題的結(jié)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不有不安,也終于奈何不得。”(《墳.論睜了眼看》)這是這部偉大杰作的十分明顯的局限性。
  圖冊判詞和后面的《紅樓夢曲》一樣,使我們能從中窺察到作者對人物的態(tài)度,以及在安排她們的命運(yùn)和小說全部情節(jié)發(fā)展上的完整藝術(shù)構(gòu)思,這在原稿后半已散失的情況下,特別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F(xiàn)在我們讀的后四十回續(xù)書,不少情節(jié)的構(gòu)想就是以此為依據(jù)的。
  又副冊判詞之一
  畫: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注釋】
  這一首是說晴雯的。
  1.霽月難逢,彩云易散——“霽月”,明凈開朗的境界,舊時稱贊人品行高尚、胸懷灑落,就說如光風(fēng)霽月(出宋詩人黃庭堅語);雨后新晴叫霽,寓“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寓“雯”字。這兩句說像晴雯這樣的人極為難得,因而也就難于為陰暗、污濁的社會所容,她的周圍環(huán)境正如冊子上所畫的,只有“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2.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是說晴雯從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討好主子,沒有阿諛諂媚的奴才相。
  3.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傳統(tǒng)道德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求安份守己,不必風(fēng)流靈巧,尤其是奴仆,如果模樣標(biāo)致、倔強(qiáng)不馴,則必定會招來一些人的妒恨。
  4.壽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時僅十六歲。
  5.多情公子——指賈寶玉。
  【鑒賞】
  晴雯從小被人賣給賈府的家仆賴大供役使,連父母的鄉(xiāng)籍姓氏都無從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筆下的許多家仆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強(qiáng)的一個。她藐視王夫人為籠絡(luò)丫頭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諷向主子討好邀寵的襲人是哈巴狗。趙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結(jié)果被藕官等四個孩子一擁而上“手撕頭撞”,弄得狼狽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邊,對主子欺壓家仆反而吃了虧大為稱心。抄檢大觀園時,鳳姐、王善保家的一伙直撲怡紅院,襲人等順從聽命,“任其搜撿一番”,唯獨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公然反抗,還當(dāng)眾指著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臉痛罵。晴雯因此而遭到殘酷報復(fù),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硬把她“打炕上拉下來”,攆出大觀園,當(dāng)夜就悲慘地死去。賈寶玉對于這樣思想性格的一個丫頭滿懷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后,特意為她寫了一篇長長的悼詞《芙蓉女兒誄》,以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哀痛和憤慨。這說明賈寶玉之親近晴雯,自有其開明思想為基礎(chǔ),決不是因為“美人的輕怒薄嗔,受寵的使性弄氣”使他覺得“更別具有一番風(fēng)韻的”。曹雪芹在介紹十二釵的冊子時,將晴雯置于首位,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對晴雯的特殊熱情,是有現(xiàn)實感受為基礎(chǔ)的,在描寫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時,也可能還有政冶上的寄托,所以圖詠中頗有“怨時罵世”的味道。這些留待后面的《芙蓉女兒誄》的鑒賞中再說。
  又副冊判詞之二
  畫:一簇鮮花,一床破席。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注釋】
  這一首是說襲人的。
  1.枉自溫柔和順——指襲人白白地用“溫柔和順”的姿態(tài)去博得主子們的好感。
  2.空云似桂如蘭——“似桂如蘭”,暗點其名。寶玉從宋代陸游《村居書喜》詩“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小說中改“驟”為“晝”)中取“襲人”二字為她取名,而蘭桂最香,所以舉此,但“空云”二字則是對香的否定。
  3.堪羨——值得羨慕。在這里帶有調(diào)侃的味道。優(yōu)伶,舊稱戲劇藝人為優(yōu)伶。這里指蔣玉菡。
  4.公子——指賈寶玉。作者在八十回后原寫襲人在寶玉落到饑寒交迫的境地之前,早已嫁給了蔣玉菡,只留麝月一人在寶玉身邊,所以詩的后面兩句才這樣說。續(xù)書未遵原意,寫襲人在寶玉出家為僧之后才嫁人,細(xì)究起來,就不甚切合詩意了。
  【鑒賞】
  襲人原來出身貧苦,幼小時因為家里沒飯吃,老子娘要餓死,為了換得幾兩銀子才賣給賈府當(dāng)了丫頭。可是她在環(huán)境影響下所逐漸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卻和睛雯相反。她的所謂“溫柔和順”,頗與薛寶釵的“隨分從時”相似,合乎當(dāng)時的婦道標(biāo)準(zhǔn)和禮法對奴婢的要求。這樣的女子,從封建觀點看,當(dāng)然稱得上“似桂如蘭”。作者在判詞中用“枉自”、“空云”、“堪羨”、“誰知”,除了暗示她將來的結(jié)局與初愿相違外,還帶有一定的嘲諷意味。這一點,脂硯齋的體會不同,他口口聲聲稱“襲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詞也當(dāng)作贊詞了。
  在評這首判詞時脂硯齋說:“罵死寶玉,卻是自悔。”(是說作者自悔)這也許只是脂硯齋自己的觀點,未必盡符作者本意。然而,觀點盡管不對,批語卻仍有研究價值,因為這樣批還是話出有因的,否則何以襲人后來嫁給蔣玉菡,倒說寶玉(他的形象中當(dāng)然有作者的影子在)是該“罵”應(yīng)“悔”的呢?我們理解是寶玉后來的獲罪淪落與襲人嫁人,正是同一變故的結(jié)果——即免不了招來襲人擔(dān)心過的所謂“丑禍”。寶玉為此類“毛病”曾挨過父親的板子,但他是不會改“邪”歸“正”的,所以終至成了累及封建大家庭利益的“孽根禍胎”。當(dāng)事情牽連到寶玉所親近的人時(也許與琪官交換汗巾的事還要成為罪證),襲人既不會像晴雯那樣索性做出絞指甲、換紅綾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甚至也不可能象鴛鴦那樣橫了心發(fā)誓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也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襲人唯一能用以表示舊情的,只不過是在將來寶玉、寶釵處于“貧窮難耐凄涼”時,與丈夫一起對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資助而已,即脂批所謂“琪官(蔣玉菡)雖系優(yōu)人,后同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甲戌本第二十八回總評)所以,不管襲人的出嫁是被迫的還是自愿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反正,在脂硯齋看來,這是寶玉不早聽從“賢襲人”勸“諫”的結(jié)果,是寶玉的過失,故曰該“罵”應(yīng)“悔”。但實際上曹雪芹并沒有什么“自悔”,他后面還借“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的詩句來暗示襲人的畫(第六十三回),這不也含有嘲諷的意味嗎?再看冊子里所繪的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襲)諧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義也并不光彩。當(dāng)然,襲人的可譏議并不是什么她不能“從一而終”,而在于她的奴性。
  副冊判詞一首
  畫: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注釋】
  這一首是說香菱的。
  1.根并荷花一莖香——暗點其名。香菱本名英蓮,蓮就是荷,菱與荷同生池中,所以說根在一起。書中香菱曾解自己的名字說:“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八十回)
  2.遭際——遭遇。
  3.“自從”二句——這是說自從薛蟠娶夏金桂為妻之后,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兩地生孤木”,兩個“土”字加上一個“木”字,是金桂的“桂”字。“魂返故鄉(xiāng)”,指死。冊上所畫也是這個意思。
  【鑒賞】
  香菱是甄士隱的女兒,她一生遭遇是極不幸的。名為甄英蓮,其實就是“真應(yīng)憐”。
  按照曹雪芹本來的構(gòu)思,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從第八十回的文字看,既然“釀成干血癆之癥,日漸羸瘦作燒”,且醫(yī)藥無效,接著當(dāng)寫她“香魂返故鄉(xiāng)”,亦即所謂“水涸泥干,蓮枯藕敗”(“藕”諧音配偶的“偶”,樂府民歌中常見)。所以,戚序本第八十回目就用“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可是,到了程高本,不但回目另擬,而且續(xù)書中還讓香菱一直活下去,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寫夏金桂在湯里下毒,要謀害香菱,結(jié)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為只有這樣寫壞心腸的人的結(jié)局,才足以顯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對封建宗法制度摧殘婦女的罪惡的揭露與控訴的意圖,改變成一個包含著懲惡勸善教訓(xùn)的離奇故事,實在是弄巧成拙。
  正冊判詞之一
  畫: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
  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注釋】
  這一首是說林黛玉和薛寶釵的。
  1.可嘆停機(jī)德——這句說薛寶釵,意思是雖然有著合乎孔孟之道標(biāo)準(zhǔn)的那種賢妻良母的品德,但可惜徒勞無功。“停機(jī)德”,出于《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故事說:樂羊子遠(yuǎn)出尋師求學(xué),因為想家,只過了一年就回家了。他妻子就拿刀割斷了織布機(jī)上的絹,以此來比學(xué)業(yè)中斷,規(guī)勸他繼續(xù)求學(xué),謀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廢。
  2.堪憐詠絮才——這句說林黛玉,意思是如此聰明有才華的女子,她的命運(yùn)是值得同情的。“詠絮才”,用晉代謝道韞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謝道韞的叔父謝安對雪吟句說“白雪紛紛何所似?”道韞的哥哥謝朗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謝安一聽大為贊賞。見《世說新語》。
  3.玉帶林中掛——這句說林黛玉,前三字倒讀即諧其名。從冊里的畫“兩株枯木(雙“木”為“林”),木上懸著一圍玉帶”看,可能又寓寶玉“懸”念“掛”牽死去的黛玉的意思。
  4.金簪雪里埋——這句說薛寶釵。前三字暗點其名:“雪”諧“薛”,“金簪”比“寶釵”。本是光耀頭面的首飾,竟埋沒在寒冷的雪堆里,這是對一心想當(dāng)寶二奶奶的薛寶釵的冷落處境的寫照。
  【鑒賞】
  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天真率直,一個城府極深;一個孤立無援,一個有多方支持;一個作叛逆者知己,一個為衛(wèi)道而說教。脂硯齋曾有過“釵黛合一”說,其確切的解說如何可以研究,但無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別或?qū)α?。作者將她倆三首詩中并提,除了因為她們在小說中的地位相當(dāng)外,至少還可以通過賈寶玉對她們的不同態(tài)度的比較,以顯示釵、黛的命運(yùn)遭遇雖則不同,其結(jié)果都是一場悲劇。
  正冊判詞之二
  畫: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元春的。
  1.“二十年”句——這是說元春到了二十歲(大概是她入宮的年紀(jì))時,已經(jīng)很通達(dá)人情世事了。
  2.“榴花”句——榴花似火,故用“照”字。以石榴花所開之處使宮闈生色,喻元春被選入鳳藻宮封為賢德妃。用《北史》事:北齊安德王高延宗稱帝,把趙郡李祖收的女兒納為妃子。后來皇帝到李宅擺宴席,妃子的母親宋氏送上一對石榴,取石榴多子的意思,表示祝賀。冊子上所畫的似乎也與宮闈事有關(guān),因為“弓”可諧“宮”,“櫞”可諧“緣”。但這也只是一種可能。
  3.“三春”句——“三春”,春季的三個月,暗指迎春、探春、惜春。“初春”,指元春。“爭及”,怎及。意思是元春的三個妺妺都不及她榮華貴。
  4.“虎兔”句——說元春的死期。“虎兔相逢”,原意不明。古人把十二生肖與十二地支相配,虎兔可以代表寅卯,說年月時間,如后四十回續(xù)書中說:“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月。”但這樣的比附,對這部聲稱“朝代年紀(jì),失落無考”的小說來說,未免過于坐實。事實上即使是代表時間,也還難以斷定其所指究竟是年月還是月日,因為后一種也說得通。如蘇軾《起伏龍行》:“赤龍白虎戰(zhàn)明日”,句下自注云:“是月丙辰,明日庚寅。”即以龍(辰)虎(寅)代表月日。又有人以為“虎兔相逢”乃影射康熙死胤禎嗣位于壬寅年,明年癸卯元雍正事。此外“虎兔相逢”還可解釋為生肖屬兔的人碰到了屬虎的人或者碰到了寅年等等。又所根據(jù)底本屬早期脂本的《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和“已卯本”中“虎兔”作“虎兕相逢大夢歸”,就有可能暗示元春死于兩派政治勢力的惡斗之中。“大夢歸”,指死。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恨無?!?。
  正冊判詞之三
  畫:兩個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探春的。
  1.自——本。精明,程已本誤作“清明”,與第三句頭兩個字重復(fù)。小說中說“探春精細(xì)處不讓風(fēng)姐”(第五十五回),又寫她想有一番作為。
  2.“生于”句——說探春終于志向未遂,才能無從施展,是因為這個封建大家庭已到了末世的緣故。脂批:“感嘆句,自寓。”意思是說有作者身世感慨在。
  3.“清明”二句——清明節(jié)江邊涕淚相送,當(dāng)是說家人送探春出海遠(yuǎn)嫁。冊子上所畫的船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寫送別悲切的文字,現(xiàn)在所見后四十回續(xù)書中沒有這個情節(jié)而且把“涕送”改為“涕泣”,一字之差,把送別改為望家了。畫中的放風(fēng)箏是象征有去無回,所謂“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燈迷——
  風(fēng)箏。)所以,放風(fēng)箏的“放”不是“放起來”而是“放走”的意思,小說特地描寫過放走風(fēng)箏(說是放走病根兒)的情節(jié),則畫中放走風(fēng)箏的“兩個人”,當(dāng)就是后來遣探春遠(yuǎn)嫁的設(shè)謀者,但不能落實,有可能是對投向王夫人懷抱、不承認(rèn)自己生母的探春懷恨記仇的趙姨娘和賈環(huán)。“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也是說天長路遠(yuǎn),夢魂難度,不能與家人相見,與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探春嫁后又回娘家探親不同。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分骨肉》。
  正冊判詞之四
  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轉(zhuǎn)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注釋】
  這一首是寫史湘云的。
  1.“富貴”二句——史湘云從小失去了父母,由親戚撫養(yǎng),因而“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富貴對她來說是沒有什么用處的。襁褓,嬰兒裹體的被服,這里指年幼。違,喪失,死去。
  2.轉(zhuǎn)眼吊斜暉——程高本作“展眼吊斜輝”。吊,對景傷感。斜暉,傍晚的太陽。這句即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意思。從后面《紅樓夢曲》中我們知道湘云后來是“廝配得才貌仙郎”的,(“脂硯齋本”有“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等批語,她可能就是嫁給衛(wèi)若蘭的。)只是好景不長,丈夫可能早卒。
  3.湘江水逝楚云飛——詩句中藏“湘云”兩字,點其名。同時,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處。楚云則由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夢見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來。所以,這一句和畫中“幾縷飛云,一灣逝水”似乎都是喻夫妻幸福生活的短暫。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樂中悲》。
  正冊判詞之五
  畫: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
  【注釋】
  這一首是寫妙玉的。
  1.潔——既是清潔,又是佛教所標(biāo)榜的凈。佛教宣揚(yáng)殺生食肉、婚嫁生育等等都是不潔凈的行為,人心也是不潔凈的,在世界上很少真正有一塊潔凈的地方,唯有菩薩居處才算“凈土”,所以佛教又稱凈教。
  2.空——佛教要人看破紅塵領(lǐng)悟萬境歸空的道理,有所謂“色不離空,空不離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般若經(jīng)》)等等的言論。皈依佛教,又叫空門。
  3.金玉質(zhì)——喻妙玉的身份。賈家仆人說她“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文墨也極通,經(jīng)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十七回)
  4.淖(音鬧)——爛泥。題詠后兩句與冊子中所畫是同一意思,指流落風(fēng)塵,并非續(xù)書所寫的被強(qiáng)人用迷魂香悶倒奸污后劫持而去,途中又不從遭殺。根據(jù)后來在南京發(fā)現(xiàn)的靖氏藏本《石頭記》脂批中的新材料來看,妙玉大概隨著賈府的敗落,也被迫結(jié)束了她那種帶發(fā)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換來流落“瓜州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據(jù)周汝昌同志校文)的悲劇結(jié)局。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世難容》。
  正冊判詞之六
  畫:一惡狼,追捕一美女——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迎春的。
  1.子系中山狼——“子”,對男子表示尊重的通稱。“系”,是。“子”“系”合而成“孫”,隱指迎春的丈夫?qū)O紹祖。語出無名氏《中山狼傳》。這是一篇寓言,說的是趙簡子在中山打獵,一只狼將被殺時遇到東郭先生救了它。危險過去后,它反而想吃掉東郭先生。所以,后來把忘恩負(fù)義的人叫做中山狼。這里,用來刻劃“應(yīng)酬權(quán)變”而又野蠻毒辣的孫紹祖。他家曾巴結(jié)過賈府,受到過賈府的好處,后來家資饒富,孫紹祖在京襲了職,又于兵部候缺題升,便猖狂得意,胡作非為,反咬一口,虐待迎春。
  2.花柳質(zhì)——喻迎春嬌弱,禁不起摧殘。
  3.一載——一年,指嫁到孫家的時間。赴黃粱——與元春冊子中“大夢歸”一樣,是死去的意思。黃梁夢,出于唐代沈既濟(jì)傳奇《枕中記》。故事述盧生睡在一個神奇的枕上,夢見自己榮華富貴一生,年過八十而死,但是,醒來時鍋里的黃梁米飯還沒有熟。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喜冤家》。
  正冊判詞之七
  畫:一所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nèi)看經(jīng)獨坐。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蓱z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注釋】
  這一首是寫賈惜春的。
  1.“勘破”句——語帶雙關(guān),字面上說看到春光短促,實際是說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長,使惜春感到人生幻滅。勘,察看。
  2.緇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緇。據(jù)曾見下半部佚稿的脂硯齋評語,惜春后來“緇衣乞食”,境況悲慘,并非如續(xù)書所寫取妙玉的地位而代之,進(jìn)了花木繁茂的大觀園櫳翠庵過閑逸生活,還有一個丫頭紫鵑“自愿”跟著去服侍她。
  3.青燈——因燈火青熒,故稱。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虛花悟》。
  正冊判詞之八
  畫: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注釋】
  這一首寫王熙鳳。
  1.凡鳥——合起來是“鳳”字,點其名?!妒勒f新語·簡傲》說:晉代,呂安有一次訪問嵇康,嵇康不在家,他哥哥請客人到屋里坐,呂安不入,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去了。嵇康的哥哥很高興,以為客人說他是神鳥。其實呂安嘲笑他是凡鳥。這里反過來就“凡鳥”說“鳳”,目的只是為了隱曲一些。
  2.“一從”句——因為不知原稿中王熙鳳的結(jié)局空間如何,所以對這一句有著各種猜測。脂批說“拆字法”。意思是把要說的字拆開來,但如何拆法沒有說。有人說“二令”是“冷”,“三人木”是“秦”(下半是“禾”非“木”),也不像。吳恩裕先生《有關(guān)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中說:“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而對賈璉可以發(fā)號施‘令’,最后事敗終不免于‘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研究脂批提供的線索,鳳姐后來被賈璉所休棄是可信的。“金陵王”是她的娘家,與末句也相合。畫中“冰山”喻獨攬大權(quán)的地位難以持久?!顿Y治通鑒·唐玄宗天寶十一年》說:有人勸張彖去拜見楊國忠以謀寶貴。張說:“君輩倚楊右相若泰山,吾以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輩得無所恃乎?”“雌鳳”,當(dāng)指她失偶孤獨。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聰明累》。
  正冊判詞之九
  畫: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jì)劉氏,巧得遇恩人。
  【注釋】
  這一首是說賈巧姐的。
  1.“勢敗”二句——曹雪芹佚稿中賈府后來是“一敗涂地”、“子孫流散”的,所以說“勢敗”、“家亡”。那時,任你出身顯貴也無濟(jì)于事,骨肉親人也翻臉不認(rèn)。當(dāng)是指被她的“狠舅奸兄”賣于煙花巷。脂批說:“非經(jīng)歷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揭示出這一情節(jié)與作者、批者的生活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
  2.“偶因”二句——“劉氏”,程高本作“村婦”,當(dāng)是嫌原句太直露而改的。劉姥姥進(jìn)榮國府告艱難,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后來賈家敗落,巧姐遭難,幸虧有劉姥姥相救,所以說她是巧姐的恩人。脂批說劉姥姥“有忍恥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事”(甲戌本第六回),又說巧姐與板兒有“緣”(庚辰本第四十一回),當(dāng)是指他們后來結(jié)成夫妻,過著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續(xù)本則寫巧姐嫁給了一個“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的姓周的大地主家做媳婦,把“荒村野店”寫成了地主莊院,與作者在畫中所預(yù)示之意相悖。“偶”,賈府本不存心濟(jì)貧,鳳姐更慣于搜刮聚斂,對劉姥姥不過是偶施小恩小惠而已。“巧”,語意雙關(guān),是湊巧,同時也指巧姐。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留余慶》。
  正冊判詞之十
  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注釋】
  這一首是寫李紈的。
  1.“桃李”句——借此喻說李紈早寡,她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賈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暫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風(fēng)中的桃李花一樣,一到結(jié)了果實,景色也就完了。這一句還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
  2.“到頭”句——喻指賈蘭。賈府子孫后來都不行了,只有賈蘭“爵祿高登”,做母親的也因此顯貴。畫中圖景即批此。
  3.“如冰”二句——意思是說,李紈死守封建節(jié)操,品行如冰清水潔,但是不值得羨慕,像她這樣早年守寡,為兒子操心一輩子,待到兒子榮達(dá)、自以為可享晚福的時候,卻已“昏慘慘,黃泉路近了”,結(jié)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談笑的材料。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晚韶華》。
  正冊判詞之十一
  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梁自盡。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注釋】
  這一首是寫秦可卿的。
  1.“情天”二句——太虛幻境宮門上有“孽海情天”的匾額,意思是借幻境說人世間風(fēng)月情多。這是為了揭露封建大家族黑暗所用的托詞。“幻情身”,幻化出一個象征著風(fēng)月之情的女身,這暗示警幻仙姑稱為“吾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那位仙姬,就是秦可卿所幻化的形象。程高本作“幻情深”,“深”是錯字。“幻”在這里是動詞,與“幻形入世”、“幻來親就臭皮囊”用法相同。作者諱言秦可卿引誘寶玉,假托夢魂游仙,說這是兩個多情的碰在一起的結(jié)果。
  2.“漫言”句——不要說不肖子孫都出于榮國府(指寶玉)。
  3.“造釁”句——壞事的開端實在還在寧國府。意思是引誘寶玉的秦可卿的墮落是她和她公公有曖昧關(guān)系就開始的,而這首先要由賈珍等負(fù)責(zé)。釁:事端。作者在初稿中曾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為回目,寫賈珍與其兒媳婦秦氏私通,內(nèi)有“遺簪”、“更衣”諸情節(jié)。丑事敗露后,秦氏羞憤自縊于天香樓。作者的長輩、批書人之一畸笏叟出于維護(hù)封建大家族利益的立場,命作者刪去這一情節(jié),為秦氏隱惡。這樣,原稿就作了修改,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四、五頁文字(從批語提到該回現(xiàn)存頁數(shù)推算,原來每頁約四百八十字,刪去二千字),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這樣。但有些地方作者故意留下痕跡,如畫中“美人懸梁自縊”就是最明顯的地方。
  【鑒賞】
  參見《紅樓夢曲·好事終》。
  【備考】“情榜”中有六十名女子嗎?
  金陵十二釵的冊子第五回中寫到正冊、副冊、又副冊三等。正冊十二釵全寫齊了,且各有曲子;副冊僅舉香菱一人;又副冊寫了晴雯、襲人二人,余未提及。同時,已寫的也都沒有明說是誰。脂批中多次提到小說原稿的末回是“警幻情榜”,榜上備列了她們的名字。按理只有三十六個女子是入冊子的,然而,有的紅學(xué)家以為不止此數(shù),冊子也不止三等。他們說,十二釵冊子應(yīng)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五等,共計六十人。胡適還以為“情榜”“大似《水滸傳》的石碣,又似《儒林外史》的幽榜”(《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這一說法雖似有據(jù),實則大成問題,我們不能不加以辯正。
  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只有三等,決沒有五等,這在小說第五回中是有明文交待的:寶玉問道:“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除了這三等外,“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這不是說得明明白白的嗎?怎么會到末回又添出“三副”、“四副”兩等來呢?難道警幻說過的話不算數(shù)?再說,“又副冊”寫到的已經(jīng)都是丫頭了,冊子既是“擇其緊要者錄之”,那么,歸“薄命司”的有十二個丫頭作代表也差不多了,再添二十四個丫頭又有什么必要呢?甲戌本《石頭記·凡例》鉤玄甚細(xì),又多方遮飾小說真意,決非與作者沒有關(guān)系的后人妄增,它提到“金陵十二釵”時也只說“上、中、下女子”,與小說中警幻所說“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之語相合。可見,五等列名之說不可輕信。
  “五等說”之產(chǎn)生,其源蓋出于兩條脂批:
 ?、俑奖荆ㄆ菪虮韭酝┑谑?、十八合回出妙玉時,有雙行夾批(誤字校改)說:“妙卿出現(xiàn)。至此細(xì)數(shù)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與熙風(fēng)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冊三斷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茜雪、平兒等人無疑也。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
 ?、诰o接上批,又有朱筆眉批說:“樹處(誤字,后詳)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
  “五等說”的唯一根據(jù),便是畸笏叟批語未了的那一句話,這里不是明說有“正”、“副”、“再”、“三”、“四”五等嗎?其實這是誤解。畸笏叟的眉批是針對上面雙行夾批“總未的確”之處而言的,指出作夾批者之所以言之不確,是由于未及看到末回“情榜”,只憑主觀“漫擬”。然而,我們知道,夾批所列的正冊中的十二釵并不是“漫擬”(后來的老紅學(xué)家中“漫擬”錯的倒不少),十二個女子的名字完全對,毋需等到末回才能知道。又副冊是丫頭,除晴雯、襲人外,所舉如金釧、玉釧、鴛鴦、茜雪等人,大體也只能在這一冊之中。若對這兩冊而言,畸笏之批未免有點無的放矢。只有副冊才有“總未的確”之處,作夾批者以為這一冊“皆陪客也”,這就不確切。香菱在小說中是首先出場的人物,且有象征性,寫到她的筆墨甚多,她的重要性并不次于迎、惜等人,而入副冊,(夾批說她在“又副冊三斷詞”中,可能是誤記,因為甲戌本第三回眉批說“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這與第五回中寫到的情況完全符合。俞平伯先生據(jù)此以為寫香菱時,“副冊”前“誤”或“漏”了一個“又”字,“實在她是又副冊里第三名”。這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小說明明寫寶玉擲下原先一本,又去開廚,另拿一本,若香菱是又副第三名,豈有與晴、襲二人不在同一本冊子、同一個廚子里之理!作夾批者把香菱也當(dāng)作是又副冊中人,副冊的依據(jù)自然就沒有了,于是只好自定“陪客”標(biāo)準(zhǔn),“漫擬”名單了。)晴、襲等人也比紋、綺等重要,而入又副冊,可見作者主要還是按照人物的身份、地位來分等的。如果入副冊者身份、地位的貴賤都與香菱相仿,怎知其余的不是尤二姐、尤三姐、秋桐、嫣紅、佩鳳、偕鸞一類人物呢?所以,夾批中“漫擬”屬于副冊的四人,即寶琴、岫煙、李紋、李綺就有可能都是“擬”錯的?;苏f“總未的確”的,也正是指這四個人。
  這里,關(guān)鍵在他批語開頭被抄誤的、因而不可通的兩個字:“樹處”。周汝昌同志以過錄的靖藏本批語互校,以為“樹”是“前”的草書形訛,我以為“前”也還是訛字,它是“副”字的形訛,“處”則是“冊”的訛寫。“副冊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這就對了?;说呐Z實在是說,夾批中漫擬的副冊四人是不確的,只有看到末回方知副冊之中第一、二、三、四名的芳諱。不過,他用了“正副(實即“首副”之意)、再副及三、四副”等易滋混淆的名稱,又沒有標(biāo)點,就更容易產(chǎn)生歧義,即把“正副”當(dāng)作“正”、“副”兩冊,把“再副”等同于“又副冊”,加上“三副”、“四副”,豈不就成了冊有五等、人有六十了么?一般讀者忘了小說正文所述,單看脂批,發(fā)生誤解,是不足為怪的。不過,我們那些說自己是用“科學(xué)方法”研究《紅樓夢》、“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jù)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jù)”的紅學(xué)家,居然連小說明文的“證據(jù)”都不去“搜求”,卻由抄誤的脂批引起了“五等分”錯覺,這實在是令人遺憾的。
  【仙宮房內(nèi)對聯(lián)】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說明】
  寶玉看過冊子后,被警幻攜至后宮房內(nèi),房內(nèi)壁上懸著這副對聯(lián)。
  【注釋】
  1.“幽微”句——意謂此是人跡罕至、飛塵不到、境界極其美好的所在。
  2.“無可”句——這里的“無可奈何”與下面《紅樓夢曲引子》中所說的“奈何天”為愁悶無聊之意有別,是說光景奇絕、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借《牡丹亭驚夢》“良辰美景奈何天”意。“天”與“地”互文,皆指所在,即“洞天福地”、“別有天地”之“天”。
  【鑒賞】
  警幻說,寶玉看了冊子“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這一對聯(lián)作為仙宮房內(nèi)陳設(shè)描寫的一部份,不但對這種令人迷醉的環(huán)境起著渲染的作用,同時也暗示要“跳出迷人圈子”之難。寶玉后來終于“悟”到人生虛幻,決然“懸崖撒手”,這完全是因為他在現(xiàn)實中碰了壁的緣故。
  【紅樓夢曲】
  【說明】
  《紅樓夢曲》十二支,加上前面的引子和后面的尾聲,共十四支曲子。中間十二曲分詠金陵十二釵,暗寓各人的身世結(jié)局和對她們的評論。這些曲子同《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一樣,為了解人物歷史、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四大家族的徹底覆滅提供了重要線索。曲子是太虛幻境后宮十二個舞女奉警幻之命“輕敲板,款按銀箏”唱給寶玉聽的。寶玉拿著《紅樓夢》原稿,“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但聽了以后仍不知道它說些什么。
  引子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說明】
  宋元說唱藝術(shù)在演唱時的第一個曲子通稱引子。在這里,它用以概說此曲創(chuàng)作的緣由。
  【注釋】
  1.開辟鴻蒙——開天辟地以來。鴻蒙,古人設(shè)想中的大自然的原始渾沌狀態(tài)。
  2.情種——即所謂情癡,感情特別深摯的人。
  3.風(fēng)月情——見《孽海情天對聯(lián)》注。
  4.“趁著這”句——“趁著這”三字庚辰本、程高本等皆脫漏,戚序本抄成雙行,混同批語。由此知原稿這三字是用小字寫的,表示曲中襯字。奈何天——良辰美景令人無可奈何的日子。
  5.遣——排遣。愚——自謙詞。衷——衷曲,情懷。
  6.懷金悼玉——“金”指代薛寶釵;“玉”,指代林黛玉。以薛、林為代表,實際上把“薄命司”的女兒都包括在內(nèi)。曲子的作者說他懷念存者,傷悼死者,故演出此《紅樓夢曲》。程高本改“懷”為“悲”,是只求句順、不察原意的妄改。
  【鑒賞】
  《紅樓夢》中“把筆悲傷說世途”(脂評中詩句)的第四回,被安排得仿佛是一個插曲,而在第五回中則通過警幻的冊籍和曲子點出《金陵十二釵》和《紅樓夢》兩個書名,暗寓眾多人物的命運(yùn)身世,常常強(qiáng)調(diào)一個“情”字,借這種手法造成此書“非傷時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只為“閨閣昭傳”、“大旨不過談情”的假象。這正如脂硯齋在小說楔子的批語中所說的“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脂批還批出,“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是不少的,他提醒“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我們只有透過“情種”、“風(fēng)月情濃”之類“煙云模糊處”,于假中見真,知道人物的身世命運(yùn)都必然受他們所生活的那個社會制約,從中看出這個社會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yùn),才能正確理解這部偉大小說的價值。
  小說強(qiáng)調(diào)“情”,在當(dāng)時還有其正面的積極意義,那就是宣揚(yáng)了有民主性的人本主義思想,以此對作為封建統(tǒng)治重要思想支柱的反動理學(xué)進(jìn)行批判和否定。所以《紅樓夢》又有一《情僧錄》的別名,這與清初洪升《長生殿》(小說在十七、十八回中點過它一折《乞巧》的戲)《引子》中也將全劇情節(jié)歸結(jié)為“情而已”是一脈相承的。
  “懷金悼玉”一句過去被一些人作了曲解,說“金”與“玉”并非指寶釵與黛玉,這未免武斷。要知道,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不可能用階級觀點去看待他所描寫的人物,他對人物的愛憎也不可能不受階級偏見的限制,因而也就不可能與我們今天對這些人物形象所作的分析和所持的褒貶態(tài)度完全一致。比如對寶釵、鳳姐一類人物,作者在揭露、諷刺、鞭撻的同時,又在某種程度上欣賞其學(xué)識,愛慕其才干,惋惜其迷惑,憫惻其不幸。他在無情地揭露和控訴這個罪惡的封建大家庭的同時,又流著辛酸的眼淚對它表示深深的留戀。但是,盡管如此,曹雪芹并不是從自己的愛憎好惡出發(fā)把這個寫成“好人”、那個寫成“壞人”的。相反,他常常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主觀意愿,把他們寫成現(xiàn)實生活中原來所應(yīng)有的那樣。這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勝利,也是曹雪芹之所以成為偉大作家的原因。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說明】
  這首曲子寫賈寶玉婚后仍不忘懷死去的林黛玉,寫薛寶釵徒有“金玉良姻”的虛名而實際上則終身寂寞。曲名《終身誤》就包含這個意思。
  【注釋】
  1.金玉良姻——符合封建秩序和封建家族利益的所謂美滿婚姻。小說中曾寫薛寶釵的金鎖“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上面所鏨的兩句吉利話與賈寶玉出生時銜來的那塊通靈玉上“癩僧所鐫的篆文”“是一對兒”。薛姨媽也說“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所以又特指寶玉與寶釵的婚姻。
  2.木石前盟——“金玉良姻”的對立面,指賈寶玉和林黛玉建立在共同反抗封建禮教基礎(chǔ)上的愛情。作者虛構(gòu)寶、黛生前有一段舊緣和盟約:絳珠草為酬報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惠,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兩句與寶玉曾在夢中喊罵“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第三十六回)的話相似,但“俺只念木石前盟”應(yīng)是摹寫寶玉婚后所說的話。
  3.“空對”句——意思是說寶玉與寶釵雖為夫妻而沒有愛情。雪,“薛”的諧音,指薛寶釵,兼喻其冷。作者以“山中高士”比寶釵,也對她的自命清高、矯情做作有一定的諷刺。
  4.“世外”句——“世外仙姝”,指林黛玉本為絳珠仙子,這里暗寓其死,亦即所謂“已登仙籍”。姝,美女。林,指林黛玉。
  5.齊眉舉案——《后漢書·梁鴻傳》:梁鴻家貧,但妻子孟光對他十分恭順,每次送飯給他時都把食盤舉得同眉毛一樣高。后因以“舉案齊眉”為封建婦道的楷模。這里指寶玉與寶釵維持著夫妻相敬如賓的表面虛禮。寶玉對這樣的生活始終不滿,所以說“到底意難平”。案,有足的小食盤。
  【鑒賞】
  象征著封建婚姻的“金玉良姻”和象征著自由戀愛的“木石前盟”,在小說中都被畫上了癩僧的神符,載入了警幻的仙冊。這樣,寶、黛的悲劇,賈、薛的結(jié)合,便都成了早已注定了的命運(yùn)。這一方面固然有作者悲觀的宿命論思想的流露,另一方面也曲折地反映了這樣的事實:在封建宗法社會中,要違背封建秩序、封建禮教和封建家族的利益,去尋求一種建立在共同理想、志趣基礎(chǔ)上的自由愛情,是極其困難的。因此,眼淚還債的悲劇也象金玉相配的“喜事”那樣有它的必然性。
  然而,封建壓迫可以強(qiáng)制人處于他本來不愿意處的地位,可以使軟弱的抗?fàn)帤w于失敗,但不可能消除已經(jīng)覺悟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合理的人的更加強(qiáng)烈的反叛。沒有愛情的“金玉良姻”,無法消除賈寶玉心靈上的巨大創(chuàng)痛、使他忘卻精神上的真正伴侶,也無法調(diào)和他與寶釵之間兩種思想性格的本質(zhì)沖突。“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結(jié)果終至于一個萬念俱灰,棄家為僧;一個空閨獨守,抱恨終身。所謂“金玉良姻”,實際是“金玉成空”!這里,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的思想傾向和他對封建傳統(tǒng)觀念大膽的、深刻的批判精神。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說明】
  這首曲子寫寶、黛的愛情理想因變故而破滅,寫林黛玉的淚盡而逝。曲名《枉凝眉》,意思是悲愁有何用,也即曲中所說的“枉自嗟呀”。凝眉,皺眉,悲愁的樣子。
  【注釋】
  1.閬苑(langyuan浪院)——傳說中神仙所住的地方。仙葩(趴)——仙花。“閬苑仙葩”指林黛玉,她本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
  2.瑕——玉的疵斑。“美玉無瑕”指賈寶玉,他本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瑛,玉之光彩;瓊瑛瑛瑤皆謂美玉);同時也贊他心地純良潔白,沒有那種儒臭濁氣。
  3.虛化——成空,化為烏有。戚序本誤作“虛花”,變動詞為名詞;程式乙本改作“虛話”,變心事為明言;甲戌本經(jīng)涂改;今從庚辰本。
  4.“一個枉自”二句——一個獨自悲嘆唏噓而無能為力(指黛玉),一個老是記掛著對方也白費心思(指寶玉)。很顯然這里說的就是脂批所提示的寶玉后來獲罪離家、流落他鄉(xiāng)事。這一突然打擊是促使黛玉死的主要原因。嗟呀,因悲傷而嘆息。牽掛,在情況不明時對人的懸念。它與前面晴雯判詞中“多情公子空牽念”的“牽念”以及后面寫探春的《分骨肉》曲中“奴去也,莫牽連”的“牽連”意思相同。
  5.水中月、鏡中花——都是虛幻的景象。說寶、黛的愛情理想雖則美好,終于如鏡花水月一樣不能成為現(xiàn)實。
  6.“想眼中”幾句——曹雪芹八十回后原稿中有《證前緣》一回(靖臧本第七十九回批),寫黛玉“淚盡夭亡”。從多方面線索確知,“賈府事敗”、“樹倒猢猻散”的變故發(fā)生在秋天,所謂“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林黛玉因?qū)氂竦墨@罪而慟哭,自秋至冬、自冬歷春,她的病勢迅速加重。“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還沒有到第二年的夏天,她就用全部淚水報答了神瑛侍者用甘露灌溉她的恩惠,實現(xiàn)了眼淚還債的諾言。故曲中所寫“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并非泛泛之言。“秋流到冬盡”,程式乙本無“盡”字,為后人所刪。有人以為此處無“盡”字更妥,筆者以為不然。即使從句式的音節(jié)上看,亦當(dāng)有。
  【鑒賞】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與續(xù)書中所寫的完全不一樣,在第八十回后的原稿中,黛玉之死與婚姻問題無關(guān),她既不是死于外祖母及其周圍的人對她的冷淡厭棄,或者在給寶玉娶媳婦時選了寶釵,也不是由于誤會寶玉對她的薄幸變心(如果說這種誤會曾經(jīng)有過的話,也早已成為過去)。黛玉的“淚盡”,原因更重大、深刻、真實得多,那就是后來發(fā)生了對全書主題和主線起決定作用的大變故——脂批稱之為“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的“賈家之?dāng)?#8221;(見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批),它包括著獲罪、“抄沒、獄神廟諸事”(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批)。這個突然飛來的橫禍降于賈府,落到了寶玉等人的頭上,也給了黛玉致命的一擊。寶玉被迫出走,黛玉痛惜憂忿卻無能為力,她為寶玉的不幸而不幸,因?qū)氂竦氖芸喽芸啵找贡?,毫不顧惜自己,終至將她衰弱的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感情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黛玉之死非續(xù)書所寫那樣,證據(jù)甚多。第二十五回中鳳姐一次當(dāng)眾與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她還指著寶玉對黛玉說:“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眾人聽了一齊笑起來,黛玉紅了臉,不言語,連李紈都說:“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對于這段描寫,讀過作者全稿、已知人物將來結(jié)局的脂硯齋是怎樣批的呢?他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對?]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甲戌本)庚辰本作“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謂]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作者自己對寶黛之成為配偶是否懷疑,看書人、批書人如何預(yù)料,我們都不必去管它,問題是這里說:“賈府上下諸人”“皆信定”寶玉、黛玉將來“是一段好夫妻”。試問:續(xù)書中施“調(diào)包計”的賈母、鳳姐(還有以為作主的應(yīng)是賈政、王夫人),他們在不在“賈府上下諸人”內(nèi)?倘原稿也象續(xù)書那樣寫法,脂硯齋會不會說那樣的話?可見,“豈其不然”——說二玉不能成夫妻,正是出于“賈府上下諸人”始料未及的原因。在上一首寫寶釵的曲子中同時寫了寶玉不忘死去的黛玉,在這一首寫黛玉的曲子中只寫了寶玉“空勞牽掛”,竟無一字涉及寶釵,這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寶釵的終身寂寞與黛玉有關(guān),黛玉的枉自悲愁與寶釵無關(guān)。
  以續(xù)書所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與此曲的后半對照,竟無一語能合。續(xù)作者為了在安排他自以為相當(dāng)巧妙的情節(jié)時不至于遇到任何困難,就先使寶、黛這兩個性情“乖僻”、不好對付的逆判者,變成可以任人擺布的木偶人:一個無意中聽說一句“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就在“急怒”之下迷了“本性”;一個莫名其妙地失了玉便成了“瘋顛”。于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時,“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是對著臉傻笑起來”(第九十回),然后各自走開。這樣,就以“一個傻笑,一個也傻笑”代替了“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寫黛玉死時,有“吐血”,有“暈倒”,有“喘氣”,有“發(fā)狠”,有“回光返照”,有“渾身發(fā)冷”,有“兩眼一翻”……就是沒有流淚。倒是寶玉后來流了不少眼淚。這樣,就使曲子的末句也非改寫不可了。但是,說也奇怪,黛玉剛死,寶玉便“病勢一天好似一天”(這時再不必?fù)?dān)心他會執(zhí)拗、反抗、向黛玉表白、使續(xù)作者為難了,倒是一直讓他傻下去文章不好做),于是就讓他到靈柩前去痛哭一場。到容許他清醒的時候,他什么都想起來了:“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原文如此),來到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哭得死去活來”(第九十八回)。這就是所謂“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然而,這樣就使人更加糊涂了:難道曲子末幾句是說寶玉的?難道黛玉所欠的“淚債”早償過了頭,現(xiàn)在反而要寶玉找還給她?她歸離恨天如何向警幻交帳呢?難道能把寶玉的眼淚也算在內(nèi)?倘若說寶玉的“牽掛”是指他婚后終不忘黛玉,那末另一個又如何還能“嗟呀”呢?倘若說曲子的末句是指黛玉平日總愛哭,那末她來到賈家已經(jīng)多年,怎么說她的眼淚流不到一年就要流光呢?何況,我們也未見黛玉接連不斷地天天流淚呀!八十回以前,她眼淚流得最多的也還是因為寶玉被賈政打得半死、吃了大苦頭的那一次。那一次黛玉為寶玉整天“拋珠滾玉”地流淚,正是為后來流更多的眼淚伏下的重要一筆。
  曹雪芹寫黛玉“還淚”的原意,在第三回脂批中說得最清楚。寶、黛初見時,一個因?qū)Ψ經(jīng)]有通靈玉而狠命摔玉,罵這玉“連人之高低不擇”,一個則因之而流淚,說“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這里脂批說:“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應(yīng)如些非傷感,還甘露水也。”指出了黛玉這種“體帖”、“知己”的心思和痛惜其自毀而引咎自責(zé)的落淚,就是“還債”。戚序本保存的一條脂評更點出它對整個悲劇的象征意義:“補(bǔ)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情而落,為惜其石而落??梢娤涫?,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乎!”
  所謂“離恨”,實即愁恨、怨恨、憾恨。石頭有被棄置的憾恨,黛玉也有被收養(yǎng)的身世之感,但她的淚偏“不自惜”而落,作為寶玉的“知己”,這種“千方百計為之惜”,就是“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的原因,也即所謂“春恨秋悲皆自惹”。這說得還不清楚嗎?批書者若未讀過八十回以后的原稿,是無從這樣說的。眼淚“至死不干”,正合曲中之所言;自身“萬苦不怨”,才稱得上真正的“報德”。襲人勸黛玉說:“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清蒙古王府本《石頭記》脂批說:“后百十回(原稿回數(shù))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這就更無疑地證明黛玉最后是為寶玉“不自惜”的“這種行止”所闖的禍而流盡眼淚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寶玉才終身不能忘懷他唯一的“知己”。
  說到這里,我們不禁想起了借閱過曹雪芹抄本《紅樓夢》的明義來,他為小說題過二十首絕句,末首說:“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dāng)年石季倫。”就算明義看到的也只是八十回的本子,但他也完全有可能從作者或其親友中打聽到后半部情節(jié)的梗概,我們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難明白,詩中用獲罪被拘因而不能保全“青蛾紅粉”的石崇的典故,指的是什么了。此類證據(jù)還很多。
  總之,《紅樓夢》的情節(jié)發(fā)展根本沒有落入“梁祝”故事的窠臼,更不是要表現(xiàn)什么“三角”關(guān)系。它始終是把悲劇的產(chǎn)生與封建大家族敗落的原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原稿中,描寫這種風(fēng)雨驟至的大變故的發(fā)生必然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而作者傾注了最大熱情的寶、黛這兩個人物的精神面貌,定會在這場可怕的狂風(fēng)暴雨的雷電閃光中被照亮,其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力量決不亞于作者描寫睛雯的“抱屈夭風(fēng)流”和寶玉的“杜撰芙蓉誄”,因為寫晴雯之死的字只不過是為了寫黛玉之死的更重要的文字罷了。這一點,脂批說,“試觀《證前緣》(原稿寫黛玉之死)回、黛玉逝后諸文,便知。”(靖藏本第七十九回批)然而可惜,我們已不能看到這樣的精彩的文字了!這部偉大的小說成了殘稿,這實在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無可彌補(bǔ)的損失。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說明】
  這首曲子是說賈元春的。曲名“恨無常”,暗示元春早死——無常是佛家語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滅、變化無常,后俗傳為勾命鬼。元春當(dāng)了貴妃,但“榮華”短暫,忽然夭亡。這里兼有兩層意思。
  【注釋】
  1.喜榮華正好——指賈元春入宮為妃,賈府因此成為皇親國戚。
  2.恨無常又到——指賈元春之死。無常是佛家語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滅、變化無常,后俗傳為勾命鬼。元春當(dāng)了貴妃,但“榮華”短暫忽然夭亡。這里兼有兩層意思。
  3.芳魂銷耗——指元春的鬼魂憂傷憔悴。這個曲子寫的元春鬼魂托夢自然是一種屬于迷信的虛構(gòu)。
  4.天倫——古代制度用作父子、兄弟等親屬的代稱,這里是父母的意思。賈元春用來稱呼她的父親賈政。
  【鑒賞】
  賈府在四大家族中居于首位,是因為它財富最多,權(quán)勢最大,而這又因為它有確保這種顯貴地位的大靠山——賈元春,世代勛臣的賈府因為她而又成了皇親國戚。所以,小說的前半部就圍繞著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和“省親”等情節(jié),竭力鋪寫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是,“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試看元春回家省親在私室與親人相聚的一幕,在“榮華”的背后便可見骨肉生離的慘狀。元春說一句哭一句,把皇宮大內(nèi)說成是“終無意趣”的“不得見人的去處”,完全像從一個幽閉囚禁她的地方出來一樣。曹雪芹有力的筆觸,揭出了封建階級所欽羨的榮華對賈元春這樣的貴族女子來說也還是深淵,她不得不為此付出喪失自由的代價。
  但是,這一切還不過是后來情節(jié)發(fā)展的鋪墊。省親之后,元春回宮似乎是生離,其實是死別;她喪失的不只是自由,還有她的生命。因而,寫元春顯貴所帶來的賈府盛況,也是為了預(yù)示后來她的死是庇蔭著賈府大樹的摧倒,為賈府事敗、抄沒后的凄慘景況作了反襯。脂批點出元妃之死也與賈家之?dāng) Ⅶ煊裰酪粯樱?#8220;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不過,在現(xiàn)存的后四十回續(xù)書中,這種成為“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作用并沒有加以表現(xiàn),相反的,續(xù)書倒通過元春之死稱功頌德一番,說什么因為“圣眷隆重,身體發(fā)福”才“多痰”致疾,仿佛她的死也足以顯示皇恩浩蕩似的。
  《紅樓夢》人物中,短命的都有令人信服的原因,唯獨元春青春早卒的原因不明不白,這本身就足以引人深思。作者究竟怎樣寫的,從“虎兔相逢”四個字是無法推斷的。曲子中有些話也很蹊蹺,如說元春的“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高”,倘元春后來死于宮中,對于筑于“帝城西”的賈府并不算遠(yuǎn),“路遠(yuǎn)山高”、“相尋告”云云,都很難解通的。這現(xiàn)在也只能成為懸案。不過,有一點,曲中寫得比較明確,即寫元春以托夢的形式向爹娘哭訴說:“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這豈不是明明白白地要親人以她自己的含恨而死作為前車之鑒,趕快從官場脫身,避開即將臨頭的災(zāi)禍嗎?由此可知,元春之死不僅標(biāo)志著四大家族所代表的那一派在政治上的失勢,敲響了賈家敗亡的喪鐘,而且她自己也完全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宮闈內(nèi)部互相傾軋的犧牲品。這樣,聲稱“毫不干涉時世”的曹雪芹,就大膽地揭開了政治帷幕的一角,讓人們從一個封建家庭的盛衰遭遇,看到了它背后封建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各派勢力之間不擇手段地爭權(quán)奪利的骯臟勾當(dāng)。賈探春所說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話的深長含義,也不妨從這方面去理解。
  分骨肉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探春的。曲名“分骨肉”,是與骨肉親人分離的意思。
  【注釋】
  1.“一帆”幾句——指賈探春遠(yuǎn)嫁。
  2.爹娘——指賈政、王夫人。賈探春是庶出,為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所生,但她不承認(rèn)自己的生身母親:“我只管認(rèn)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二十七回)所以趙姨娘說她“沒有長翎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
  3.窮通——窮困和顯達(dá)。
  【鑒賞】
  賈府的三小姐探春渾名“玫瑰花”,她在思想性格上與同是庶出的姊姊“二木頭”迎春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精明能干,有心機(jī),能決斷,連鳳姐和王夫人都畏她幾分、讓她幾分。在她的意識中,區(qū)分主仆尊卑的封建等級觀念特別深固。她之所以對生母趙姨娘如此輕蔑厭惡、冷酷無情,重要的原因是,趙姨娘作為一個處于婢妾地位的人,竟敢逾越“上”“下”的界線,冒犯她作為主子的尊嚴(yán)。抄檢大觀園時,在探春看來,“引出這等丑態(tài)”比什么都嚴(yán)重,她“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只許別人搜自己的箱柜,不許動一下她丫頭的東西,并且說到做到,絕無回旋余地,這也是為了在婢仆前竭力維護(hù)作主子的威信與尊嚴(yán)。“心內(nèi)沒有成算的”王善保家的不懂得這一點,動手動腳,所以當(dāng)場挨了一記巴掌。
  探春對賈府面臨大廈將傾的危局頗有感觸,她想用“興利除弊”的微小改革來挽回這個封建大家庭的頹勢,但這只能是心勞日拙,無濟(jì)于事。
  對于探春這樣的人,作者是有階級偏愛和階級同情的。但是,作者沒有違反歷史和人物的客觀真實性,仍然十分深刻地描繪了這個形象,如實地寫出了她“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的必然結(jié)局。原稿中寫探春后來遠(yuǎn)嫁的情節(jié)與續(xù)書不同,這我們已在她的判詞的注釋中說過了。曲中“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也是她一去不歸的明證。“三春去后諸芳盡”,迎春出嫁八十回前已寫到,元春之死、探春遠(yuǎn)嫁,從她們的曲文和有關(guān)的脂批看,也都在賈府事敗之前,可能八十回后很快就會寫到,這樣,八十回后必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節(jié)發(fā)展相當(dāng)緊張急遽,決不會像續(xù)作者寫“四美釣游魚”那樣松散、無聊。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fēng)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zhǔn)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dāng),何必枉悲傷?
  【說明】
  這首曲子是說史湘云的。曲名“樂中悲”,是說她的美滿婚姻畢竟不長。
  【注釋】
  1.綺羅叢——指富貴家庭的生活環(huán)境。綺羅,絲綢織物。
  2.霽月光風(fēng)——雨過天晴時的明凈景象,這里是比喻史湘云胸懷開朗。
  3.“廝配”句——據(jù)脂硯齋評注提到,史湘云后與一個貴族公子衛(wèi)若蘭(曾出現(xiàn)于十四回)結(jié)婚。八十回以后的曹雪芹佚稿中還有衛(wèi)若蘭射圃的情節(jié)。
  4.“準(zhǔn)折得”句——折得,抵銷得。坎坷,道路不平的樣子,引申為人生道路上曲折多難。這里指史湘云幼年喪失父母寄養(yǎng)于叔嬸的不幸。
  5.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兩句中藏有“湘云”二字,又說“云散”、“水涸”,指湘云早寡。見前“題詠”注。
  6.“這是塵寰中”句——塵寰,塵世,人世間。消長,消失和增長,猶言盛衰。數(shù),命數(shù),氣數(shù)。
  【鑒賞】
  《紅樓夢》以“寫兒女之筆墨”的面目出現(xiàn),這有作者顧忌當(dāng)時政治環(huán)境的因素在。因而,書中所塑造的眾多的代表不同性格、類型的女子,從她們的形象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這一點來看,經(jīng)剪裁、提煉,被綜合在小說形象中的原型人物的個性、細(xì)節(jié)等等,恐不一定只限于女性。在大觀園女兒國中,須眉?xì)庀蟪鲆灾劬褡蠲黠@的要數(shù)史湘云了。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yǎng),她的嬸母待她并不好。因此,她的身世和林黛玉有點相似。但她心直口快,開朗豪爽,愛淘氣,又不大瞻前顧后,甚至敢于喝醉酒后躺在園子里的青石板凳上睡大覺。她和寶玉也算是好友,在一起有時親熱,有時也會惱火,但畢竟襟懷坦蕩,“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于心上”。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沒有林黛玉那種判逆精神,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薛寶釵的影響。在史湘云身上,除她特有的個性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封建時代被贊揚(yáng)的某些文人的豪放不羈的特點。
  史湘云的不幸遭遇主要還在八十回以后。根據(jù)這個曲子和脂硯齋評注中提供的零星材料,史湘云后來和一個頗有俠氣的貴族公子衛(wèi)若蘭結(jié)婚,婚后生活還比較美滿。但好景不長,不久夫妻離散,她因而寂寞憔悴。至于傳說有的續(xù)寫本中寶釵早卒,寶玉淪為擊柝的役卒,史湘云淪為乞丐,最后與寶玉結(jié)為夫妻,看來這并不合乎曹雪芹原來的寫作計劃,乃附會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而產(chǎn)生。其實“白首雙星”就是指衛(wèi)若蘭、史湘云兩人到老都過著分離的生活,因為史湘云的金麒麟與薛寶釵的金鎖相仿,同作為婚姻的憑證,正如脂批所說:“后數(shù)十回若蘭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那么,“提綱”是怎么“伏”法呢?這一回寫寶玉失落之金麒麟(他原為湘云也有一個而要來準(zhǔn)備送給她的)恰巧被湘云拾到,而湘云的丫鬟正與小姐談?wù)撝?#8220;雌雄”“陰陽”之理,說:“可分出陰陽來了!”借這些細(xì)節(jié)暗示此物將來與湘云的婚姻有關(guān)。這初看起來倒也確是很象“伏”湘云與寶玉有“緣”,況且與“金玉姻緣”之說也合。黛玉也曾為此而起過疑,對寶玉說了些諷刺的話。其實,寶玉只是無意中充當(dāng)了中間人的角色,就象襲人與蔣玉菡之“緣”是通過他的傳帶交換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這一點,脂批說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個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末回《情榜》中對黛玉的評語,意謂‘用情于多情者的人’)”繪畫為使主色鮮明,另用一色襯托叫“間色法”。湘云的婚姻是寶釵婚姻的陪襯:一個因金鎖結(jié)緣,一個因金麒麟結(jié)緣;一個當(dāng)寶二奶奶仿佛幸運(yùn),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個“廝配得才貌仙郎”,誰料“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后也是空房獨守。“雙星”是牽牛、織女星的別稱(見《焦林大關(guān)記》),故七夕又稱雙星節(jié)(后來改為雙蓮節(jié))。總之,“白首雙星”是說湘云和衛(wèi)若蘭結(jié)成夫妻后,由于某種尚不知道的原因很快離異了,成了牛郎織女。這正好作寶釵“金玉良緣”的襯托?!逗昧烁枳ⅰ罚?#8220;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就并提寶釵、湘云,說是指她們兩人??梢?,因回目而附會湘云將來要嫁給寶玉的人們,也與黛玉當(dāng)時因?qū)氂袷樟私瘅梓攵?#8220;為其所惑”一樣,同是出于誤會。
  世難容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復(fù)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fù)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說明】
  這一首是寫妙玉的。曲名也說明她后來的遭遇。
  【注釋】
  1.復(fù)比仙——也與神仙一樣。程高本“復(fù)”作“馥”,是芳香的意思。“才華”固可以花為喻言“馥”,但與“仙”不稱;今以“仙”作比,則不應(yīng)用“馥”,兩句不是對仗。
  2.罕——納罕、詫異、吃驚。
  3.“你道是”句——啖,吃。腥膻,腥臊難聞的氣味。出家人素食,所以這樣說。
  4.“太高”二句——太清高了,更會惹人忌恨;要過分潔凈,大家都看不慣。程高本改“太高”作“好高”,不妥。“高”與“潔”之所以可非議,在于“太”與“過”。
  5.春色闌——春光將盡。喻人青春將過。
  6.風(fēng)塵骯臟——在污濁的人世間掙扎。風(fēng)塵,指污濁、紛擾的生活。骯臟,亦作“抗臟”,高亢剛直的樣子,引申為強(qiáng)項掙扎的意思。
  7.王孫公子——當(dāng)指賈寶玉。
  【鑒賞】
  來自蘇州的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妙玉,原來也是宦家小姐。她住在大觀園中的櫳翠庵,依附權(quán)門,受賈府的供養(yǎng),卻又自稱“檻外人”,這正如魯迅所揭露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fā)要離開地球一樣。”實際上她并沒有置身于賈府和各種現(xiàn)實關(guān)系之外,她的“高”與“潔”都帶有矯情的味道。她標(biāo)榜清高,連黛玉也被她稱為“大俗人”,卻獨獨喜歡和寶玉往來,連寶玉生日也不忘記,特地派人送來祝壽的帖子。她珍藏晉代豪門富室王愷的茶杯,對她也是個諷刺。她有特殊的潔癖,劉姥姥喝過一口茶的成窯杯她因嫌臟要砸碎,但又特意用“自己日常吃茶”的綠玉斗招待寶玉,所謂潔與不潔,都深深打上了階級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后流落風(fēng)塵,好象是對她過高過潔的一種難堪和懲罰。象妙玉這樣依附于沒落階級的人,怎么能超然自拔而不隨同這個階級一起沒落呢?
  有人說《紅樓夢》是演繹“色空”觀念的書,這無論從作品的社會意義或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來看,都是過于夸大的。曹雪芹的意識中是有某種程度的“色空”觀念,那就是他對現(xiàn)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但《紅樓夢》決不是這種那種觀念的演繹,更沒有墮入宣揚(yáng)宗教意識的迷津。曹雪芹對妙玉這個人物的描寫就很能說明問題。作者既沒有認(rèn)為入空門就能成為一塵不染的高人,也沒有因此而特意為她安排更好的命運(yùn)。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原稿中妙玉的結(jié)局與續(xù)書所寫是不同的。靖藏本在妙玉不收成窯杯一節(jié)加了批語:“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以下是錯亂文字)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可見,曲中“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等語也不是泛泛之言,而是以她后來的遭遇為依據(jù)的,只是詳情已不可知了。續(xù)書寫妙玉的遭劫是因為強(qiáng)人覺得她“長得實在好看”,又聽說她為寶玉“害起相思病來了”,故動了邪念,這與妙玉的“太高”、“過潔”的“偏僻”個性又有什么相干呢?這倒是續(xù)作者自己一貫意識的表現(xiàn):在續(xù)作者看來,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終須心藥治”、“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一類話頭。問題當(dāng)然并不僅僅在于怎樣的結(jié)局更好些,而在于通過人物的遭遇說明什么。續(xù)書想要說明的是妙玉情欲未斷、心地不凈,因而內(nèi)虛外乘,先有邪魔纏擾,后遭賊人劫持,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報應(yīng)。結(jié)論是出家人應(yīng)該滅絕人欲,“一念不生,萬緣俱寂”(第八十七回)。這也就是程朱理學(xué)所鼓吹的“以理禁欲”、“去欲存理”。而原稿的處理,顯然是把妙玉的命運(yùn)與賈府的命運(yùn)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妙玉悲劇所具有的客觀意義,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過潔”等純屬個人品質(zhì)的原因去說明它,更為深刻。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dāng)日根由。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同蒲柳;作賤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迎春的。曲名“喜冤家”,是說她所嫁的丈夫是冤家對頭,因為婚嫁稱喜事。
  【注釋】
  1.“中山狼”幾句——指迎春丈夫?qū)O紹祖完全忘了他的祖上曾受過賈府的好處。
  2.貪歡媾——迎春哭訴“孫紹祖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
  3.覷(qu去)——窺視、細(xì)看,這里就是看的意思。蒲柳——蒲和柳易生易凋,借以喻本性低賤的人。東晉人顧悅與簡文帝司馬昱同年,而頭發(fā)早白。簡文帝問他為什么頭發(fā)白得這么早,顧謙恭地說:“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茂。”這里是說孫紹祖作踐迎春,不把她當(dāng)作貴族小姐對待。
  4.作踐——糟蹋。下流——下賤的人。
  5.“嘆芳魂”二句——指賈迎春嫁后一年即被虐待而死。
  【鑒賞】
  賈府的二小姐迎春和同為庶出卻精明能干的探春相反,老實無能,懦弱怕事,所以有“二木頭”的渾名。她不但作詩猜謎不如姊妹們,在處世為人上也只知退讓,任人欺侮,對周圍發(fā)生的矛盾糾紛采取一概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她的攢珠累絲金鳳首飾被人拿去賭錢,她不追究,別人要替她追回,她說“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事情鬧起來了,她不管,卻拿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自己去看。抄檢大觀園時,司棋被逐,迎春雖然感到“數(shù)年之情難舍”,掉了眼淚,但司棋求她去說情,她卻“連一句話也沒有”。如此怯懦的人,最后終不免悲慘的結(jié)局,這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實在是有其必然性的。
  看起來,迎春像是被“中山狼,無情獸”吃掉的,但其實,吞噬她的是整個封建宗法制度。她從小死了娘,她父親賈赦和邢夫人對她毫不憐惜,賈赦欠了孫家五千兩銀子,將她嫁給孫家,實際上等于拿她抵債。當(dāng)初,雖有人勸阻這門親事,但“大老爺執(zhí)意不聽”,誰也沒有辦法,因為兒女的婚事決定于父母。后來,迎春回家哭訴她在孫家所受到的虐待,盡管大家十分傷感,也無可奈何,因為嫁出去的女兒就是屬于夫家的人了,所以只好忍心把她再送回狼窩里去了。
  在大觀園女兒國中,迎春是成為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的一個典型代表。作者通過她的不幸結(jié)局,揭露和控訴了這種婚姻制度的罪惡,這是誰也無法否認(rèn)的客觀事實??墒?,有些人偏偏要把這個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功勞記在程偉元、高鶚續(xù)書的帳上,認(rèn)為續(xù)書也有比曹雪芹原著價值更高的地方,即所謂“有更深一層的反封建意義——暴露封建社會婚姻不自由”,因而“在讀者中發(fā)生更巨大的反封建的作用”,甚至還認(rèn)為“婚姻不自由,在《紅樓夢》中,它是牽動全書的線索。”(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29、31頁。)這無非是說,續(xù)書把寶、黛悲劇寫成因婚姻不自由而產(chǎn)生的悲劇是提高了原著的思想性。我們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謂“更深一層的反封建意義”,如上所述,原著本來就有的。《紅樓夢》雖暴露封建婚姻罪惡,但決不是一部反對婚姻不自由為主題或主線的書,把這一點作為“牽動全書的線索”,自然就改變了這部政治性很強(qiáng)的小說的廣泛揭露封建社會種種黑暗的主題,改變了小說表現(xiàn)四大家族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中趨向沒落的主線,把基本矛盾局限在一個家庭的小范圍之內(nèi)(曹雪芹是通過特殊的典型化手法,有意識地把賈府這個封建宗法制貴族大家庭作為當(dāng)時整個封建宗法社會的縮影來描寫的。人物主要活動場所名曰“大觀園”,說它是“天上人間諸景備”,正暗示了這部小說的作意),把讀者的視線引到男女戀愛婚姻問題上去,甚至使人誤以為作者在小說開頭聲稱此書“大旨談情”的“情”,真的就是兒女之情了。這實在是續(xù)作者對原著精神的歪曲。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zāi)?,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聞?wù)f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惜春的。“虛花悟”,意謂悟到榮華是虛幻的。“虛花”,猶言鏡中花。
  【注釋】
  1.“將那”句——與前“判詞”所說“勘破三春”意同。
  2.桃紅柳綠——喻榮華富貴。待如何——結(jié)果怎么樣呢?
  3.韶華——大好春光。這里又喻所謂“凡心”。
  4.天和——即所謂元氣。“清淡天和”,既是與自然界濃艷的春光相對的天地間清淡之氣,又指人體的元氣,因為古時有所謂不動心、不勞形、清凈淡泊可保持元氣不受耗傷的說法。所以,“覓天和”亦即所謂養(yǎng)性修道。《莊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
  5.天上夭桃、云中杏蕊——比喻富貴榮華。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fēng)怨未開。”封建士大夫以天、日稱皇帝,以雨露喻君恩,所以高蟾借天上桃杏比在朝的顯貴,以秋江芙蓉自況。夭桃,語本《詩經(jīng)·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夭夭,美而盛的樣子。又舊時以“夭桃禾農(nóng)李”為祝頌之辭,與曲子說惜春不嫁人而為尼的命運(yùn)也相適合。
  6.“到頭來”句——說桃杏雖盛,但等不到秋天而早已落盡。以草木搖落而變衰的秋季來象征人世間不可避免的衰敗。從其他線索看,原稿寫賈府之?dāng)r在秋天,因此,這一句含義雙關(guān)。
  7.則看——只見。白楊村——古人在墓地多種白楊,后來常用白楊暗喻墳冢所在。《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8.青楓林——李白遭流放,杜甫疑其已死,作《夢李白》詩說:“魂來楓林青,魂返關(guān)塞黑”這里青楓林是借用,意同“白楊村”。
  9.的是——真是。
  10.生關(guān)死劫——佛教把人的生死說成是關(guān)頭、劫數(shù)。劫,厄運(yùn)。
  11.“西方”二句——喻指皈依佛教,求得超度,修成正果。佛教源于西域,據(jù)傳釋迦牟尼在樹下覺悟成佛的“寶樹”雖然也枝葉婆娑,但那是菩提樹,不叫“婆娑”。我國傳說中婆娑樹是有的,與西方佛教無關(guān),也并不結(jié)什么果。樂史《太平寰宇記》:“日月石在夔州東鄉(xiāng),西北岸壁間懸二石,右類日,左類月,月中空隙有婆娑樹一枝。”人有疑“婆娑”二字為作者一時誤寫,其實不誤,它作為皈依佛門的象征至少在清代是周知的。如愛新覺羅·晉昌《題阿那尊像冊十二絕》之二:“手執(zhí)金臺妙入神,婆娑樹底認(rèn)前因”,即是。(見文雷《紅樓夢外編》,遼寧一師《〈紅樓夢〉研究資料選集》第三集頁)長生果,即《西游記》中所寫的人參果,俗傳吃了可以長生不老。果,又是佛家語,指修行有成果。這里,作者是捏合傳說以取喻,暗示惜春終于逃避現(xiàn)實,出家為尼。
  【鑒賞】
  賈惜春“勘破三春”,披緇為尼,這并不表明她在大觀園的姊妹中見識最高、最能悟徹人生的真諦。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說中非常深刻地對惜春作了解剖,讓我們看到她所以選擇這條生活道路的主客觀原因??陀^上,她在賈氏姊妹中年齡最小,當(dāng)她逐漸懂事的時候,周圍所接觸到的多是賈府已趨衰敗的景象。四大家族的沒落命運(yùn),三個姐姐的不幸結(jié)局,使她為自己的未來擔(dān)憂,現(xiàn)實的一切既對她失去了吸引力,她便產(chǎn)生了棄世的念頭。主觀上,則是由環(huán)境塑造成的她那種毫不關(guān)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這是典型的利已主義世界觀的表現(xiàn)。人家說她是“心冷嘴冷的人”,她自己的處世哲學(xué)就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抄撿大觀園時,她咬定牙,攆走毫無過錯的丫鬟入畫,而對別人的流淚哀傷無動于衷,就是她麻木不仁的典型性格的表現(xiàn)。所以,當(dāng)賈府一敗涂地的時候,入庵為尼便是她逃避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傾軋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對于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現(xiàn)實的描繪,而絕不在她們頭上添加神秘的靈光圈,這實際上已成了對宗教的批判,因為,曹雪芹用他的藝術(shù)手腕“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同樣,曹雪芹也沒有按照佛家理論,把惜春的皈依佛門看作是登上了普濟(jì)眾生的慈航仙舟,從此能獲得光明和解脫,而是按照現(xiàn)實與生活的邏輯來描寫她的歸宿。“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在原稿中,她所過的“緇衣乞食”的生活,境況也要比續(xù)書所寫的悲慘得多。
  聰明累
  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王熙鳳的。曲名“聰明累”,是受聰明之連累、聰明自誤的意思。語出北宋蘇軾《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注釋】
  1.“機(jī)關(guān)”二句——費盡心機(jī),策劃算計,聰明得過了頭,反而連自己的性命也給算掉了。機(jī)關(guān),心機(jī)、陰謀權(quán)術(shù)。卿卿,語本《世說新語·惑溺》,后作夫婦、朋友間一種親昵的稱呼。這里指王熙鳳。
  2.死后性空靈——所依據(jù)的情節(jié)不詳。從可以知道的基本事實來看,使鳳姐難以瞑目的事,最有可能是指她到死都牽掛著她的女兒賈巧姐的命運(yùn)。“死后性靈”是迷信的說法。
  3.奔騰——在這里是形容災(zāi)禍臨頭時,各自急急找生路的樣子。
  4.意懸懸——時刻勞神,放不下心的精神狀態(tài)。
  【鑒賞】
  王熙鳳是賈府的實際當(dāng)權(quán)派。她主持榮國府,協(xié)理寧國府,而且交通官府,為所欲為。這是個政治性很強(qiáng)的人物,不是普通的貴族家庭的管家婆。她的顯著特點就是“弄權(quán)”,一手抓權(quán),一手抓錢,十足表現(xiàn)出剝削階級的權(quán)欲和貪欲。王熙鳳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了一個階級。“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不光是王熙鳳的個人命運(yùn),也是垂死的封建階級和他們所代表的反動社會制度徹底崩潰的形象寫照。
  “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兩句道出了正在走向沒落的一切反動階級的共同規(guī)律。王熙鳳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暫的幾年掌權(quán)中,她極盡權(quán)術(shù)機(jī)變、殘忍陰毒之能事,制造了許多罪惡,直接死在她手里的就有好幾條人命。但這一切只不過為她自己的最后垮臺準(zhǔn)備了條件。
  按照曹雪芹的原意,這個賈門女霸的結(jié)局是很糟的。從脂批中可以知道原稿后半部有以下情節(jié):
  一、獲罪離家,與寶玉同淹留于獄神廟(待罪候命處,還不是監(jiān)獄),原因不外乎她斂財害命等缺德事的被揭露。如對“弄權(quán)鐵檻寺”、逼迫一對未婚夫妻自盡、自己坐享三千兩銀子一節(jié),脂批就指出:“如何消繳,造業(yè)者不知,自有知者。”“后文不必細(xì)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tài)。”(第十六回)離家在外期間,劉姥姥還與她在“獄廟相逢”(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此外,在獄神廟見到鳳姐的還有小紅、茜雪等人。
  二、在大觀園執(zhí)帚掃雪。這當(dāng)是她獲罪外出,經(jīng)一番周折,重返賈府以后的事。脂批說過:怡紅院的穿堂門前,將來“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第二十三回)。
  三、被丈夫休棄,“哭向金陵”娘家。從第二十一回脂批看,她發(fā)現(xiàn)丈夫所私藏的多姑娘頭發(fā)之事(批:“妙。設(shè)使平兒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賈璉搶回,后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脈也。”)是一個導(dǎo)火線,丈夫借此鬧翻,將其休棄,那時鳳姐“身微運(yùn)蹇”,只能忍辱,這與“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時的“阿鳳英氣”有天壤之別。所以后半部那一回的回目叫《王熙鳳知命強(qiáng)英雄》。
  四、回首慘痛,短命而死。尤氏對鳳姐說:“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第四十三回)
  總之,鳳姐的慘痛結(jié)局是自食惡果,并不是什么人世禍福難定。
  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jì)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巧姐的。曲名“留余慶”,是說賈巧姐的娘王熙鳳曾接濟(jì)過劉姥姥,做了好事,因而得到好報——由劉姥姥救巧姐出火坑。前代為后代遺留下來的福澤叫余慶。《易·坤·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與“積得陰功”義相似,都是一種因果報應(yīng)的說法。
  【注釋】
  1.留余慶——先代為后代所遺留下來的福澤叫余慶。《易·坤·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與“積得陰功”義相似,都是一種因果報應(yīng)的迷信說法。娘親,“母親”的一種方言叫法。
  2.狠舅奸兄——不知曹雪芹原計劃中“奸兄”所指系誰。續(xù)書寫巧姐后為王仁(狠舅)、賈環(huán)、賈蕓(奸兄)等所賣,但可以肯定賈蕓不是曹雪芹原計劃中所說的“奸兄”。第二十四回的脂批說后半部有“蕓哥仗義探庵”(靖藏本)事,并說“此人后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賈環(huán)則既非“舅”,也非“兄”,而是巧姐的叔叔。
  3.乘除加減——指老天的賞罰絲毫不爽,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鑒賞】
  賈府丑事敗露后,王熙鳳獲罪,自身難保,女兒賈巧姐為狠舅奸兄欺騙出賣,流落在煙花巷。賈璉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騰”。后來,巧姐幸遇恩人劉姥姥救助,使她死里逃生。這些佚稿中的情節(jié),前面“判詞”注中已有提及。那末,這樣描寫巧姐的命運(yùn),在小說之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義沒有呢?我們認(rèn)為它很有可能表現(xiàn)出作者曹雪芹在經(jīng)歷過長期的貧困生活后,思想上所出現(xiàn)的某些接近人民的新因素。
  作者描寫劉姥姥形象的真正用意,并不像小說所聲稱的那樣是因為賈府大小事多,理不出頭緒來,所以借她為引線,也不是為了讓她進(jìn)榮府鬧出許多笑話來,供太太小姐們?nèi)?,借以使文字生色。作者安排這個人物是胸有成竹的。脂批批出:小說在介紹劉姥姥一家時所說“‘略有些瓜葛’,是數(shù)十回后之正脈也”(第六回)。這就是說,劉姥姥一家在后半部中因巧姐為板兒媳婦,真的成了賈家的親戚,而且是正派親戚。“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賈府主子們之間的勾心斗角已發(fā)展為骨肉相殘。到那時,肯伸手相援的都是些曾被人瞧不起的小人物,如賈蕓、小紅、茜雪等。而曾被作為賈府上下嘲弄對象的劉姥姥,不但是賈府興衰的見證者,反過來,她也成了真正能出大力救助賈府的人。要把被賣作妓女的巧姐從火坑里救出來,就不外乎出錢和向人求情,這對劉姥姥來說是不容易的。接著,招煙花女子為媳婦(此外巧姐也別無出路),則更是要承受封建道德的巨大壓力。在脂批看來:“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其實,這正是在考驗關(guān)頭表現(xiàn)出一個農(nóng)村勞動婦女的思想品質(zhì),大大高出于表面上維護(hù)著虛偽的封建道德的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地方。
  賈巧姐終于從一個出身于公侯之門的千金,變成了一個在“荒村野店”里“紡績”的勞動婦女,就象秦氏出殯途中寶玉所見的那個二丫頭那樣。與前半部十二釵所過的那種吟風(fēng)弄月的寄生生活相反,巧姐走上了一條全新的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于是,劉姥姥為巧姐取名所說的“遇難呈祥,逢兇化吉”得到了證驗。曹雪芹思想的深度是一般封建時代的小說家所難以企及的。脂批的思想與之就有很大的差距,他說:“應(yīng)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實伏線于千里。哀哉傷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讀。”(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看來,他對這樣的“成祥”“化吉”還有保留,所以仍不免“哀哉傷哉”。續(xù)書者就更不用說了,在他看來女子失節(jié)不如一死,既淪為煙花女,便無“余慶”可言,招巧姐而使她成為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卑賤的農(nóng)婦,劉氏也算不得“恩人”。所以,續(xù)書讓巧姐幸免于難,并且最后非讓她嫁到“家資巨萬”的大地主家不可(這應(yīng)入“厚命司”才是),還讓“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起來將來怎么升官,怎么起家,怎么子孫昌盛”,這與曹雪芹的原意真是有天壤之別!
  當(dāng)然,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身上也戴著封建階級精神奴役的沉重枷鎖,說王熙鳳能“留余慶”、“積得陰功”,也完全是一種階級偏見。曲子宣揚(yáng)“乘除加減,上有蒼穹”的冥冥報應(yīng)的迷信思想,更明顯的屬于封建糟粕。這些無疑都應(yīng)剔除。但是,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使作者產(chǎn)生“勸人生,濟(jì)困扶窮”思想的實際生活基礎(chǔ),把它與封建剝削階級慣于進(jìn)行的虛偽的、廉價的慈善說教區(qū)別開來。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后人欽敬。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李紈的。曲名“晚韶華”,字面上說晚年榮華,其真意是說好光景到來已經(jīng)晚了。
  【注釋】
  1.“鏡里”二句——丈夫早死,夫妻恩情已是空有其名,誰料到兒子的功名、自己的榮華,也像夢境一樣虛幻。
  2.韶華——這里喻青春年華,與曲名中喻榮華富貴有別。
  3.繡賬鴛衾——指代夫妻生活。
  4.“只這戴珠冠”三句——是說待李紈可享榮華時,死期也就臨近了,這是得不償失。只,即使,即便是。珠冠、鳳襖,是受到朝廷封賞的貴婦人的服飾。這里指李紈因賈蘭長大后做了官而得到封誥。
  5.陰騭——即前曲所謂“陰功”,指暗中有德于人。積兒孫,為兒孫積德。
  6.簪纓——古時貴人的冠飾。簪是首飾,纓是帽帶。
  7.金印——亦貴人所懸?guī)А!稌x書·皇后紀(jì)論》:“唯皇后貴人,金印紫綬。”
  8.“問古來”二句——說李紈本來大可不必“望子成龍”。
  【鑒賞】
  在小說中許多重要事件中,李紈都在場,可是她永遠(yuǎn)只能充當(dāng)“敲邊鼓”的角色,沒有給讀者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這也許正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榮國府的大嫂子,一個恪守封建禮法、與世無爭的寡婦,從來安分順時,不肯卷入矛盾斗爭的旋渦。
  作者在第四回的開頭就對她作了一番介紹,那段文字除了未提結(jié)局外,已可作為她的一篇小傳:“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rèn)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然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中被人稱為賢女節(jié)婦的典型,“三從四德”的婦道的化身。清代的衛(wèi)道者們鼓吹程朱理學(xué),宣揚(yáng)婦女貞烈氣節(jié)特別起勁,婦女所受的封建主義“四大繩索”壓迫的痛苦也更為深重。像李紈這樣的人,在統(tǒng)治者看來是完全有資格受表旌、立牌坊、編入“烈女傳”的。雖則“無常性命”沒有使她有更多享受晚福的機(jī)會(李紈年齡不比諸姊妹大多少,她的死原稿中或另有具體情節(jié),但已難考出),但她畢竟在壽終前得到了“鳳冠霞帔”的富貴榮耀,這正可以用來作為天道無私、終身茹苦含辛貞節(jié)自守者必有善報的明證。然而,曹雪芹偏將她入了“薄命司”冊子,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罷了(后四十回續(xù)書以賈蘭考中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自然喜歡”為結(jié)束,這樣,李紈似乎就不該在“薄命司”之列了),這實在是對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大膽挑戰(zhàn),是從封建王國的黑暗中透射出來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光輝。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以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秦可卿的。曲名“好事終”的“好事”特指男女風(fēng)月之事,是反語。
  【注釋】
  1.“畫梁”句——暗指秦可卿在天香樓懸梁自盡。
  2.擅風(fēng)情,秉月貌——自恃風(fēng)月情多和容貌美麗。全句說,后來賈府之?dāng)?,根源可以追溯到這一點上。
  3.箕裘(jiqiu基球)頹墮——舊時指兒孫不能繼承祖業(yè)?;囚せ?,裘是皮袍?!抖Y記·學(xué)記》:“良冶之子,必學(xué)為裘;良弓之子,必學(xué)為箕。”意思是說,善于冶煉的人家,必定先要子弟學(xué)會做簸箕,為弄木竹、獸角作準(zhǔn)備。后人因以“箕裘”比喻祖先的事業(yè)。敬,指賈敬。他頹墮家教,放任子女胡作非為,養(yǎng)了個不肖之子賈珍,而賈珍則“亂倫”與兒媳私通。
  4.家事——家業(yè)。寧——寧國府。
  5.宿孽——原始的罪惡,起頭的壞事,禍根。
  【鑒賞】
  秦可卿本是被棄于養(yǎng)生堂的孤兒,她從抱養(yǎng)她的“寒儒薄宦”之家進(jìn)入賈府以后,就墮入了罪惡的淵藪。她走上絕路是賈府主子們糜爛生活的惡果,其中首惡便是賈珍這類人形獸類。
  曲子有一點是頗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說中死得較早,接著還有元春省親、慶元宵等盛事,為什么要說她是“敗家的根本”呢?難道作者真的認(rèn)為后來賈府之?dāng)∈窍襁@首曲子所歸結(jié)的“宿孽總因情”嗎?四大家族的衰亡是社會的、政治的客觀規(guī)律所決定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腐朽、道德敗壞也是其階級本性所決定的??v然曹雪芹遠(yuǎn)遠(yuǎn)不可能有這樣的認(rèn)識,又何至于把后來發(fā)生的重大變故的責(zé)任全推到一個受賈府這個罪惡封建家庭的毒氛污染而喪生的女子身上,把一切原因都說成是因為“情”呢?
  原來,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說的“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一樣,只是作者有意識在小說一切人物、事件上蓋上的瞞人的印記。作者在很大程度上為了給人以“大旨談情”的假象,才虛構(gòu)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的。但是,這種“荒唐言”若不與現(xiàn)實溝通,就起不了掩護(hù)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現(xiàn)實中選擇了秦可卿這個因風(fēng)月之事敗露而死亡的人,作為這種“情”的象征,讓她在寶玉夢中“幻”為“情身”,還讓那個也叫“可卿”的仙姬與釵、黛的形象混為一體,最后與寶玉一起墮入“迷津”,暗示這是后來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子,以自圓其“宿孽因情”之說。當(dāng)然,作者思想是充滿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虛幻境入口處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一再警告讀者要辨清“真”、“假”、“有”、“無”。試想,馮淵之死明明寫出兇手是薛蟠,卻偏又說“這正是夢幻情緣”、“前生冤孽”。張金哥和守備之子雙雙被迫自盡,明明寫出首惡是王熙鳳,卻偏說他們都是“多情的”,又制造“情孽”假象。就連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紈、“戡破三春”遁入空門的惜春、“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于心上”的史湘云,作者也統(tǒng)統(tǒng)讓她們在掛著“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的對聯(lián)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冊,這個“情”(風(fēng)情月債)不是幌子又是什么?
  我們已經(jīng)知道,賈府后來發(fā)生變故的直接導(dǎo)火線在榮國府,獲罪而淹留在獄神廟的寶玉、鳳姐都是榮國府的人。寶玉的罪狀不外乎“不肖種種承笞撻”時傳的那種口舌。寶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貴族公子習(xí)氣,但決不至于象賈珍父子那樣無恥,使這一點成為累及整個賈府的罪狀,當(dāng)然是因為在政治斗爭中敵對勢力要盡量抓住把柄來整治對方。現(xiàn)在偏要說這是風(fēng)月之情造的孽,并且把它歸結(jié)到它的發(fā)端——秦氏的誘惑。但即使就這個起因來說,也不能不指出,這一切寧府本來就更不象話。比如,若按封建禮法頹墮家教論罪,賈敬縱容子孫恣意妄為,就要比賈政想用嚴(yán)訓(xùn)教子就范而無能為力更嚴(yán)重,更應(yīng)定為“首罪”。王熙鳳的弄權(quán)、斂財、害命,也起于她協(xié)理寧國府。賈珍向王夫人流淚求請鳳姐料理喪事,縱容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鐵檻寺受賄害命后,“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而辦這樣奢靡的喪事,又因為賈珍、賈蓉與死者有特殊的關(guān)系。鳳姐計賺尤二姐、大鬧寧國府,事情也起于賈珍、賈蓉,而賈蓉又與鳳姐有著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他還是與鳳姐最親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盡管如此,“風(fēng)情”“月貌”以至于秦可卿本人,都不過是作者用來揭示賈府中種種關(guān)系的一種憑借,賈府衰亡的前因后果自有具體的情節(jié)會作出說明的,這就像作者在具體描寫馮淵、張金哥之死的情節(jié)時毫不含糊一樣。秦可卿“判詞”和曲子中的詞句的含義,要比我們草草讀去所得的表面印象來得深奧,就連曲名“好事終”,我們體會起來,其所指恐怕也不限于秦氏一人,而可以是整個賈府的敗亡。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靡凰剖潮M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注釋】
  1.上面列舉種種現(xiàn)象,并不是每句專詠一人。過去,俞平伯先生以為它“不是泛指”,“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釵”,“這是‘百衲天衣’”,并依原文次序列其名為:湘云、寶釵、巧姐、妙玉、迎春、黛玉、可卿、探春、元春、李紈、惜春、鳳姐。但是,后來俞先生自己也覺得未必妥當(dāng)(參見《紅樓夢研究·八十回后的紅樓夢》)。
  【鑒賞】這首曲子是《紅樓夢》十二曲的總結(jié),它概括地寫出了封建社會末期以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家庭中發(fā)生的急劇變化,從中表現(xiàn)出整個封建制度和封建階級正在加速走向滅亡的歷史趨勢。這首曲子既是十二釵曲的收尾,它在表現(xiàn)賈府“樹倒猢猻散”的情景時,當(dāng)然是以寫十二釵的結(jié)局為主的。但是,它的目的畢竟不是把前面曲子中都已具體寫過的各人命運(yùn)再重復(fù)一遍,作者也并未故意求巧,使每句曲文恰好分結(jié)一釵。把一氣呵成的曲文割裂開來,按人分派,這只會削足適履,損傷原意。證之以事實,“按人分派”之說又不免牽強(qiáng)附會。說“欠淚的”是黛玉,“看破的”是惜春,“老來富貴”是李紈,這當(dāng)然不錯;說“為官的,家業(yè)凋零”是湘云,“富貴的,金銀散盡”是寶釵,就難令人信服?!蹲o(hù)官符》中賈、史、王、薛,哪一家不是“為官的”、“富貴的”?他們后來“一損俱損”,哪一家不是“家業(yè)凋零”、“金銀散盡”?脂批說這兩句“先總寧榮”(四大家族的代表),這就確切得多。再比如把“欲知命短問前生”分派給元春,把“欠命的,命已還”分派給迎春,也說不出多大理由,因為十二釵中命短的不只是元春,她的前生我們也不知道,而小說中只說賈家欠孫家的錢,沒有說迎春欠孫紹祖的命,怎么要她還命呢?倒是王熙鳳,現(xiàn)世就欠了不少人命,只是要她來還,一條命也還不清呢!如果用因果報應(yīng)的話來說,她的下場不也是“冤冤相報”嗎?總之,我們不應(yīng)拘泥于一句一人,把文義說死,這對理解這首曲子的意義沒有實在的好處。這首曲子為四大家族的衰亡預(yù)先敲起了喪鐘。但是,作者并不了解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和深刻根源,不能對這種階級斗爭和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所帶來的家族命運(yùn)的劇變作出科學(xué)的解釋,同時,還由于他在思想上并沒有同這個沒落的封建家庭割斷聯(lián)系,因此,不可避免地就有許多宿命論的說法,使整首曲子都蒙上了濃重的悲觀主義色彩。這首曲子在結(jié)句中以食盡鳥飛、唯余白地的悲涼圖景,作為賈府未來一敗涂地、子孫流散的慘象的寫照,從而向讀者極其明確地揭示了全書情節(jié)發(fā)展必以悲劇告終的完整布局。如果真正要追蹤作者原意續(xù)補(bǔ)完這部不幸殘缺了的不朽小說,就不能無視如此重要的提示。魯迅論《紅樓夢》就非常重視這個結(jié)局,他介紹高鶚整理的續(xù)書時只述梗概,從不引其細(xì)節(jié)(這與談到前八十回時大段引戚序本原文情況截然不同),但在提到賈政雪夜過毗陵,見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寶玉與他拜別而去,追之無及時,卻兩次都引了續(xù)書中“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這句話,提醒讀者注意,續(xù)作者是如何煞費苦心地利用自然界的雪景來混充此曲末句所喻之賈府?dāng)⊥鼍跋蟮摹K€指出后四十回雖則看上去“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其實續(xù)作者“心志未灰”,所續(xù)之文字與原作的精神“絕異”,所以,“賈氏終于‘蘭桂齊芳,家業(yè)復(fù)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干凈者矣。”這就深刻地指出了續(xù)書是用貌合神離的手法給讀者設(shè)置了一個“小小騙局”,借此從根本上歪曲和篡改原作的精神。所以魯迅說:“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yuǎn)。我們將《紅樓夢》的續(xù)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rèn)這話大概是確實的。”(《墳·論睜了眼看》)
  【備考】“白茫茫大地”的含義
  有不少探索小說佚稿情節(jié)的同志認(rèn)為,賈府在事敗之后,還遭到過一場大火,所有房屋園林都被燒個精光,所以才成了一片茫茫白地。我們認(rèn)為這樣的看法還大可商榷。因為與這首曲子末兩句的解釋關(guān)系密切,所以借此機(jī)會辨證一下。
  持有這種見解的同志,他們的根據(jù)大概是兩條:
  一、第一回:“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眉批說:“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批在“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句之上。“南直”是“南直隸”的簡稱,明代永樂初,成祖從南京應(yīng)天府(清代改江寧府)遷都于北京后,稱南京和直隸南京的地區(qū)(相當(dāng)今江蘇、安徽二?。槟现彪`。清初以南直隸為江南省,轄境依舊。這樣,“南直”可能就被理解為是指江寧織造曹家,進(jìn)而理解為是指小說中的賈府了。我們的體會,脂批指的是:他記得在江寧時,這一帶地方常發(fā)生這樣的事,一著火就連累了許多人家,“召禍”之“病”就在于“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小說中所描寫的不是憑空想象,是有“實”事為依據(jù)的。因而在“竹籬木壁”之旁又有批曰:“土俗人風(fēng)。”曹家所居是深院大宅,決非“竹籬木壁者”,而且“召禍”顯然是政治原因,雍正查封曹頫家產(chǎn)的借口也只是“江寧織造曹頫,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將家中財物暗穢他處,企圖隱蔽”等等(見《關(guān)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與火災(zāi)無關(guān)。遭火的甄士隱故事固然對全書情節(jié)有象征意義,但也只是象征,并非雷同。他因“翻了筋斗”,對現(xiàn)實感到幻滅,最終棄家隨瘋道人而去,這與寶玉后來“懸崖撒手”已很相似,作者何至于笨拙到事事都重復(fù)小說故事中已寫過的具體情節(jié)呢?其實,這種受“隔壁”連累的“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的火災(zāi),正是作為后來突如其來的使四大家族“一損俱損”、彼此牽連獲罪的政治災(zāi)禍的象征。
  二、第三十九回:眾人聽劉姥姥信口開河地講雪天早晨聽得柴草響的故事,剛說看到一個十七、八歲極標(biāo)致的小姑娘,“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丫頭回說:“南院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經(jīng)救下去了。”賈母膽小,出至廊上來瞧,看著火光熄滅才進(jìn)來。庚辰本有雙行小字批說:“一段為后回作引,然偏于寶玉愛聽時截住。”有的同志覺得后面找不到什么情節(jié)能用這段描寫來“作引”的,所以認(rèn)為這個“后回”應(yīng)是指后半部中某一回,那么,到那時一定是真的釀成大火災(zāi)了。其實不然。只要細(xì)味這條脂批就會看出,它的語氣很一般,又強(qiáng)調(diào)文章寫法(何時“截住”),不象是在提示遠(yuǎn)在八十回之后的重大情節(jié)。從脂批慣例來看,批書人批到他感到是可悲的事件時,總不免要發(fā)出“哀哉傷哉”、“悲夫”、“嘆嘆”一類感慨,他豈能對最終使賈府化為烏有的一場大火(如果它有的話)無動于衷,在提到時如此輕描淡寫!可見,“為后回作引”并非“千里伏線”的意思,它實在只是說為后面的那一目情節(jié)作引罷了。我們細(xì)查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指的就是第四十或第四十一回,只是那段文字已經(jīng)殘缺了,情節(jié)已經(jīng)迷失了,所以我們找不到。第四十回后半寫行酒令,“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劉姥姥就用俚語說酒令,逗樂了大家。正當(dāng)她用“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時,“只聽外面亂嚷”,現(xiàn)存的脂本都到這一句斷了,下面一回開始又接寫座中吃酒,就象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一樣。所以我們始終不知道為什么“外面亂嚷”。這里肯定缺掉了一段作為插曲的情節(jié),否則,作者是決不會憑空寫上一句“只聽外面亂嚷”而又不交待什么事的,這大概是因為裝訂成冊(一般回數(shù)總以十位的整數(shù)分裝)的原稿在借閱過程中有了破損,致使第四十回未了或者第四十一回開頭掉了一頁,于是,只好添一二句話,把兩頭連接起來,所以,連席上不再行酒令了也未加說明,便接寫調(diào)換木頭酒杯的事,補(bǔ)綻痕跡十分顯然。但幸好還保存了“只聽外面亂嚷”這一句,使我們拿它來與前回“作引”的一段文字對照時,感到在寫法上確如脂評所說的那樣,也因此可以推知散佚的文字大體上也是寫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令人驚恐的事(未必仍是失火),但事情終于無妨(至于究竟是何事,寫它有何用意,當(dāng)然無從揣測)。從而解決了那條脂批確實并非是暗示后半部有賈府遭大火情節(jié)的問題。
  回過頭來,再看這首曲子的末兩句,它在這個問題上幫我們撥開迷霧的作用就十分顯著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茫茫白地”和“食盡鳥飛”一樣,只是一種比喻(“好一似”),所以它既非雪地實景,也非一片焦土,這種荒涼景象的造成不是由于別的原因,而是“食盡鳥投林”的結(jié)果(故用“落了”兩字)。如果我們本來懷疑賈府的家業(yè)最后消亡得如此“干凈”,其原因了四大家族在政治斗爭中失勢之外,是否還會有別的諸如遭火之類的自然災(zāi)禍的偶然因素在的話,現(xiàn)在把這首曲子的含義與脂批內(nèi)容加在一起考慮,疑團(tuán)應(yīng)該是可以冰釋的(參見拙文《“賈府遭火”辨,載《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一九七八年創(chuàng)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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