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鬼谷子隱居之地辨析
（魏平柱）
鬼谷子是戰(zhàn)國時期縱橫家之祖，傳說是蘇秦、張儀的老師。又說是孫臏、龐涓的老師。楚國人，籍貫社里不詳?！吨袊鴼v代名人辭典》云：“姓名傳說不一。其學(xué)論因變無常，從黃老‘心術(shù)’論世御事，講求內(nèi)外損益之理，演變而為‘反應(yīng)’、‘揣摩’、‘捭闔’之術(shù)，為縱橫家所宗。所著《鬼谷子》三卷，《隋書·經(jīng)籍志》始見著錄，列入縱橫家。今本為南朝梁陶弘景注，已孱入道家學(xué)說。”清代乾隆二十五年陳鍔編纂的《襄陽府志》卷四《山川》記云：“考鬼谷子王詡，晉平公時人。居遠(yuǎn)安，入云夢山得道，隱清溪之鬼谷，遂匿姓名而自號焉。”卷三十《釋老》云：“鬼谷子王詡，采藥得道，顏如少童。隱居于清溪，自號鬼谷子。蘇秦、張儀嘗受捭闔之術(shù)。三年辭去，鬼谷子曰：‘二子輕喬松之永壽，貴一旦之浮榮，惜哉！’”又在卷三十四《藝文》中載唐代李涉《題清溪鬼谷先生舊居》是一首。由此知，陳鍔等人認(rèn)為清溪是在襄陽府轄境的。李涉是晚唐詩人，且自號青溪子。他的這首詩是否吟襄陽清溪，尚待考證。不過，盛唐襄陽山水詩人孟浩然在詩中也寫到清溪。他在《山中逢道士云公》詩中寫道：“忽聞荊山子，時出桃花源”，“何時還清溪，從爾煉丹液。”“荊山子”為道士云公之號，云公或就居住荊山。那么，清溪也就當(dāng)在荊山中?！妒酚洝肪砹拧短K秦列傳》則稱（蘇秦）“東師事于齊，而習(xí)之于鬼谷先生”。句下裴骃《集解》云：“徐廣曰穎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yàn)樘枴?#8221;又按云：“《風(fēng)俗通義》曰，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橫家。”司馬貞《索引》云：“鬼谷，地名也。扶風(fēng)池陽、穎川陽城并有鬼谷墟，蓋是其人所居，因?yàn)樘?。又樂臺注《鬼谷子》書云，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清·同治《遠(yuǎn)安縣志·山川》云：“鬼谷洞在縣南五十里，清溪寺以西五里。洞門高闊……相傳鬼谷子講易所。”洞旁有明代殘碑一塊，存留文字可辨識者云：“清溪寺山后五里許，有大仙洞，系戰(zhàn)國時鬼谷大仙……修真之所。”“嘉靖三十一年，有山東道人程景山者，游歷荊楚至清溪，慕洞幽奇商寺僧建廟，藉以靜修。”又有人認(rèn)為，鬼谷子隱居地在河南淇縣云夢山。1994年10月，全國首屆鬼谷子研討會即在淇縣召開。鬼谷子究竟隱居在什么地方，傳說中有十多處，而清溪則是其中之一。
清溪在什么地方？清乾隆二十五年編纂的《襄陽府志》卷四《山川》載：“清溪山，縣（南漳）南三百六十里，山高峻。東有泉，名曰清泉。晉郭璞詩云‘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棟間，風(fēng)出窗戶里。借問此誰何，云是鬼谷子’。景純嘗令臨沮，故作詩嘆羨其美。”《昭明文選·游仙詩》李善注引庾仲雍《荊州記》注云：“臨沮縣有青溪山，山東有泉，泉側(cè)有道士精舍。郭景純嘗作臨沮縣，故《游仙詩》嗟青溪之美。”又，吳士鑒《晉書斠注》云：“《寰宇記》卷一百四十五，引庾仲雍《荊州記》曰：臨沮縣清溪山，山東有泉；晉郭璞為臨沮長，常游此。賦《游仙詩》云：‘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即此也。按璞為臨沮長，不見于傳，當(dāng)在過江之前。”又，《水經(jīng)注·沮水注》引盛弘之《荊州記》云：“（臨沮縣青山）稠木傍生，凌空交合，危樓傾崖，恒有落勢。風(fēng)泉傳響于青林之下，巖猿流聲于白云之上。游者常若目不周玩，情不給賞。是以林徒棲托，云客宅心。泉側(cè)多結(jié)道士精廬焉。”又，《后漢書·郡國志》于南郡下注引《荊州記》（此記未知何人所著）云：“臨沮西北三十里有清溪。溪北即荊山，首曰景山，即卞和抱璞之處。”
郭璞游仙詩，據(jù)陸侃如先生《中古文學(xué)系年》所考，可能作于西晉永康元年（300），時詩人任臨沮縣令。臨沮為縣，始于秦，地在今遠(yuǎn)安西北。漢代臨沮縣，地域包括今南漳縣西南境、?？悼h東南境及遠(yuǎn)安、當(dāng)陽二縣一些地方。漢末劉表為荊州牧，襄陽人向朗曾任臨沮縣令。據(jù)《湖北建置沿革》所載示意圖，縣治在今?？雕R良附近。西晉初臨沮縣置于南漳境，包及荊門東北一帶。郭璞任臨沮縣令，在西晉時期。以《湖北省建置沿革》所載示意圖推知，其縣治仍在今保康馬良附近。如依《荊州記》所言“臨沮西北三十里有清溪”，則清溪當(dāng)在今?？悼h土門、清溪河附近?！逗苯ㄖ醚馗铩吩凇秲蓵x郡縣表》中指出：臨沮縣在今縣荊門東北、當(dāng)陽西北的南漳南境、遠(yuǎn)安東境。在今?？悼h南境，有沮陽縣屬沮陽郡。?？悼h景山是沮水發(fā)源，其縣曰沮陽，因在沮水北岸故名。另據(jù)《水經(jīng)注》，晉咸和中以臨沮縣為沮陽郡治。由是，郭璞任臨沮縣令的臨沮縣，很可能在今保康縣境內(nèi)（沮水流經(jīng)的馬良坪、重陽集曾經(jīng)隸屬南漳）。而《游仙詩》所寫的“清溪”，被諸多詩評家、方志作者認(rèn)定在今當(dāng)陽、遠(yuǎn)安、南漳縣境內(nèi)似當(dāng)有誤。遠(yuǎn)安，如《輿地記勝》卷七十三《峽州》注引北宋初晏殊《晏公類要》謂“遠(yuǎn)安有仙居洞，乃鬼谷子所隱。洞之竹葉上多生符篆，文如籀，俗云鬼谷子遺跡。”這里所云臨沮，則為梁代的臨沮。也就是說，宋代的遠(yuǎn)安是梁代臨沮故地。蘇軾、蘇轍或受此影響，以為“清溪”在遠(yuǎn)安。其實(shí)，郭璞任臨沮長時，遠(yuǎn)安地屬高安縣。所以嘉祐四年（1059）十一月，蘇軾兄弟赴京途中經(jīng)過峽州時，二人各作詩一首《寄題清溪寺》。詩題下均自注曰：“在峽州，鬼谷子之故居。”或許便是誤信了晏殊所言。不僅遠(yuǎn)安有清溪寺，當(dāng)陽也有清溪。
也許是出于對晏殊、蘇軾、蘇轍的否定，四十年后的元符二年（1099），也在十一月，蘇軾、蘇轍的好友，趙德麟、李廌、晁說之等人親自到清溪考察了鬼谷子隱居。不過，他們所到之地則不在峽州，也不在保康，卻在今南漳縣武安鎮(zhèn)一帶。
趙德麟，《宋史》卷244有傳，未及襄陽從事事。與蘇軾過從異常親密，入元祐黨籍。“東坡既謫，德麟亦坐廢十年”。其在襄陽幕府中擔(dān)任從事，大概即在所謂“坐廢”期間。這期間他經(jīng)常巡察府屬各縣，與李廌、魏泰、李友諒、謝公定、潘仲寶等人徜徉山水，飲酒賦詩。單從襄陽峴山石幢題名考查，自紹圣四年（1097）二月五日至元符三年（1100）二月六日，他在襄陽便有足足三年時間。李廌即李方叔，蘇門六君子之一?！端问贰酚袀?，但亦未及在襄陽事。早年以文章受知蘇軾，蘇軾謂其“張耒、秦觀之流也。”元佑三年（１０８８），蘇軾知貢舉，閱卷中得一卷以為是李廌的，置之首選。揭封后，卻大出所料，李廌落選。蘇軾為此十分悔恨，有“平生漫談古戰(zhàn)場，過眼還迷日五色”之嘆。李廌以后再次赴舉，卻又一次失利。于是，他絕意仕進(jìn)，定居長社。曾羈旅襄陽，以峴山石幢題名和他在襄陽的詩作考之，自紹圣四年（1097）至元符三年（1100）他在襄陽至少有三年時間。晁說之，字以道，一字伯以，濟(jì)州巨野（今屬山東）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晁補(bǔ)之的弟弟。元豐五年（1082）進(jìn)士。元祐初，官兗州司法參軍，紹圣時為宿州教授，元符中知礠州武安縣。崇寧二年（1103），知定州無極縣。后入元祐黨籍。潘仲寶，事跡未詳。
李廌是在襄陽從事趙德麟的邀請下，從酂（今光化）趕往當(dāng)時中廬縣的。為此他寫有《德麟以書相招，云已與潘仲寶在中廬，可自酂來同游靈溪、石門、雙池等勝處。某作六詩率張會川作》詩記其事。游覽過后，寫有《從德麟自中廬游靈溪記事》詩三首：“各執(zhí)梅枝不執(zhí)鞭，涉溪穿竹過林煙。景純夢里經(jīng)行處，直到青溪古洞天。”“青溪翠壁瀉琮琤，洞府猶傳鬼谷名。幸有六經(jīng)堪送老，不思唇舌慕縱橫。”“裂崖泉射便成溪，溪畔虛巖匹練垂。玉濺珠跳千仞底，陰陰眾木媚清池。”詩中明確提及“景純”（郭璞字景純）、“青溪”、“鬼谷子”。晁說之在其所作《游靈溪四絕》序中交代得很清楚。序曰：“元符二年十一月十六日趙德麟檢效諸邑，李方叔自酂來會中廬游靈溪寺，觀飛泉，窮水所出，涉龍?zhí)叮熘辽隙?，尋火而入，路窮乃回，歸息巖下。巖、洞、泉、潭，前此未名，嘗見《襄沔記》，郭璞游仙詩謂青溪道士鬼谷子所隱在義清縣。義清，今其地也。巖勢天巧，如觀音大士所居。潭抱石而曲，泉懸級掛空，若沖牙珩璜，垂而有聲。遂名洞曰清溪，巖曰補(bǔ)陀，潭曰玉玦，泉曰珠佩。”為此晁說之寄題四首絕句，各吟一景。其一曰《青溪洞》：“不到清溪路，人間千過春。青溪人不老，應(yīng)憐郭景純。”其二曰《補(bǔ)陀巖》：“補(bǔ)陀風(fēng)月在，處處得真居。一六同妙湛，三千皆宴如。”其三曰《玉玦潭》：“大夫既授玦，捐之湘江中。彼波到此潭，寂寂睡蛟龍。”其四曰《珠佩泉》：“佳人諒誠素，鳴佩若可取。王孫忘情事，不學(xué)鄭交甫。”其第一首詩中也明確提及“郭景純”、“青溪”。他們似乎真的找到了鬼谷子隱居。但從歷史地理考察，則又有諸多疑點(diǎn)。
詩及詩序中提及中廬、義清等地名，它們與今南漳的關(guān)系，歷史地理志均有明確記載。宋代京西南路屬縣中有中廬，也有南漳?！端问?#183;地理志》云：“中廬：中下，隋義清縣。太平興國元年改。紹興五年省入南漳。”這就是說，北宋時的中廬縣，在隋代為義清縣，到南宋紹興五年并入了南漳縣。《方輿紀(jì)要》載：“中廬城在南漳縣東北五十里。”《清一統(tǒng)志》云：“中廬故城在襄陽西南?！逗笔≈尽氛f：“襄陽西南即南漳東北。”準(zhǔn)此諸說，趙德麟、李廌等人所游的清溪，不得越過今南漳縣境。據(jù)宋·王存《元豐九域志》所載：“（中廬）縣在襄州西一百二（三）十里。有伏龍山、長渠、木渠”。由此推知，其地當(dāng)在今南漳縣東北武安鎮(zhèn)一帶。此地距晉郭璞任長的臨沮（今?？雕R良附近）甚遠(yuǎn)，也不合《襄陽府志》“清溪山在縣（南漳）南三百六十里”的說法。趙德麟等人所游的則當(dāng)為鬼谷子的另一處隱居。也就是晁說之引《襄沔記》所云“青溪道士鬼谷子所隱在義清縣”。《舊唐書·地理志》：“義清縣，漢中廬縣，地屬南郡。西魏改義清縣，舊治柘林。永徽元年(650)移治清涼。”《元和郡縣圖志》云：“義清縣，中，東北至州（襄陽）五十八里。”宋太平興國元年(976)，改義清縣為中廬縣。其地域相當(dāng)今臥龍鎮(zhèn)（原泥嘴鎮(zhèn)）以西至七里山、李廟、長坪一帶。這也可從李廌、晁說之詩中得到映證：詩題中有“靈溪”，而木渠渠首則為“靈溪堰”。這在宋·鄭獬所寫《宜城修木渠記》中有載。治平三年（1066），宜城縣令朱孥修木渠，在渠首盧家畈筑靈溪堰，以攔截壅高蠻水”。而木渠之源，則“出于中廬之西山”。“石門”，至今這里尚有石門、石門水庫。在武鎮(zhèn)西不遠(yuǎn)處，而且這里也有一個名叫“臨沮”的地方。郭璞為臨沮長，難道在此嗎？待考。
另外，《當(dāng)陽縣志》則說“青溪山在縣（當(dāng)陽）北三十里，為邑西障。本名青山，有泉曰青溪。郭璞《游仙詩》：‘青溪千余仞，……云是鬼谷子’。”當(dāng)陽在郭璞任長時不屬臨沮，在隋亦不屬義清，在宋亦不屬中廬。郭璞所吟鬼谷子隱居之清溪，在今?？悼h境的可能性較大。《襄陽府志》所云，“清溪山在縣（南漳）南三百六十里（或二百六十里）”，未知何據(jù)。也許如蘇東坡一樣，是由晏殊《晏公類要》把遠(yuǎn)安當(dāng)作了郭璞任令長時的臨沮縣。遠(yuǎn)安西北三十里，正是南漳縣的巡檢司所在地。由南漳縣城南行，道路逶迤二百六十里、三百六十里確乎是有的。歷史上的行政區(qū)劃變動頻繁、復(fù)雜，要讀懂它也十分困難。以上所言，未知當(dāng)否，還望專家指正。
參考資料：
1、潘新藻 《湖北省建置沿革》 湖北人民出版社 1987年2月。
2、劉維毅 《漢唐方志輯佚》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1997年12月。
3、陳鍔 《襄陽府志》 乾隆二十五年編纂。
4、孔凡禮 《三蘇年譜》 北京古籍出版社 2004年10月。
5、傅璇琮等 《全宋詩》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5年11月。
6、許前偉 《鬼谷子確有其人，鬼谷子確有所本》 1994年11曰2日《文匯報》。
7、孫侃 《當(dāng)陽名勝古跡》 當(dāng)陽縣文化館 1984年10月第二版。
（魏平柱 寫于2008-7-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