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7 13:28:46)
陸明 講述 聞心 整理
項元汴怎么發(fā)家致富的？這也是個問題，值得講一講。
項忠是項元汴的曾伯祖父，項忠三兄弟，項忠、項質、項文，元汴屬于項質這一支。元汴的祖父項綱，是項忠的侄子。家譜中有個記載，項忠做官已經(jīng)發(fā)達了，一次去看望侄子項綱，正好不在家。項元汴的祖母，也就是項忠的侄媳婦看到大伯來了，就請大伯坐，準備泡茶，茶葉倒是有一點，柴卻沒有，沒辦法燒水，抬起頭來看看，看到房頂上有比較破舊的椽子，拔出一根，用來燒水，泡茶給項忠喝。這件事說明項元汴祖父家里非常窮，缺柴斷米是經(jīng)常的。大家族里也不等于每家都是富裕的，也是貧富差距很大的。做官的就很有錢，你如果讀書考不上舉人、進士，做不了官，不會做生意，又不能種田做工，只好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吃到兩個肩胛扛起。項元汴的祖父還算好，中年的時候考中舉人了，開始發(fā)達起來。項綱到山東的昌邑縣、河南的長葛縣做了幾年縣官，積蓄了點錢，卸任回家做起了老太爺。
項綱第三個兒子項銓（即項元汴之父），沒有走仕途做官，在家做紳士。項銓為人精明能干，做生意算盤打得滴溜溜，從來不蝕本。項銓二十四歲生第一個兒子項元淇，也就是元汴的大哥，四十五歲生項篤壽，元汴的二哥。元汴出生時，老爹五十歲了。項銓做八十大壽時，和尚方澤、名士何良俊趕來嘉興祝壽。方澤寫了一篇《壽近溪項翁八十》的賀壽文，透露一些和趙文華有關的信息，很有意思，我最后會講到。
方澤寫賀壽文對項銓說：壽?？祵幩膫€德，你老太爺都占全了，這是老天的關照啊，也是你平時為人寬厚，修行得到的。賀壽文引用別人對項銓勸說的話，為后代著想，多置辦點田產、房產。項銓怎么回答呢，他說田地多了要害子孫的。這樣看來，他這個人絕對不是土財主。
還有一個蠻動人的故事呢。項銓年輕時發(fā)財了，在嘉興城里買了一幢舊房子，房子的主人姓陸。過了若干年呢，房子翻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壁里藏了很多金子，他立即把姓陸的人找來，告訴他有幾壇金子。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我的我不要。這是你祖上的藏金，你拿回去。姓陸的對項銓千恩萬謝。項銓做了好事后，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做官的人對他拱手，說你做了好事，你的子孫今后肯定發(fā)達。這個故事記在家譜里。有研究者根據(jù)這個故事推測項銓做的生意里有一項是房地產，恐怕真的是這么一回事吧。做生意來錢最快就是放款，以錢生錢，子母錢。項銓會不會做地下錢莊那樣的生意？沒有證據(jù)，不好隨便說。說項元汴十幾歲就幫父親做生意了，這是不可能的，大概二十歲開始吧。做了十年，老爹八十歲時，項家已經(jīng)是富甲江南的大富豪了。從時間上推算啊，項銓為打拼家業(yè) ，也從二十歲開始吧，到八十歲，打拼了六十年，使項家成為江南首富之一，他功勞苦勞都在兒子項元汴之上。項元汴是守成，守老爹的成。當然，項元汴除了守成，他也有做生意，賺銅鈿的本事。這個，封治國、沈紅梅的書里已寫到，也有分析，我不重復了。我再講一講項銓八十大壽時，從松江趕來嘉興祝壽的何良俊。他是學者、藏書家，和項元汴都有交游。何良俊有一則筆記經(jīng)常被研究明代經(jīng)濟史的學者引用。封治國懷疑筆記所記的“嘉興友人”就是項元汴。我以為疑得有道理。筆記寫道：“嘗訪嘉興一友人，見其家設客，用銀水火爐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臺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文中的“金滴嗉”，有學者搞錯了，以為是漱口的痰盂，其實是酒壺。金滴嗉，銀水火爐，都是宴請用的酒器。銀水火爐，熱酒熱菜。金臺盤就是黃金做的餐具，一副筷子，一張盤子，一只調羹，還有酒杯、碗等等。過去嘉興富人請客吃飯的派頭，頭等金臺盤，次一等銀臺盤，再次一等瓷器就不成名堂了。二十幾個客人，三張八仙桌，每一個人都是金臺盤，相當豪華。何良俊家里也是有銅鈿的，他的藏書閣叫清森閣，藏書四萬卷，歷代書畫一百幅以上。饒是這樣，何良俊一整夜目不交睫，瞪著眼睛等天亮。他被主人的富有嚇著了。明嘉靖末年，評全國富豪，五十萬兩銀子起，全國十七家，嘉興占兩家，一個項元汴，還有一個平湖陸炳，陸炳的娘是嘉靖皇帝的奶媽，陸炳因此官做得蠻大的。當時又把項元汴與湖州董份作比較，董份財產一百多萬，而項元汴是將百萬。董份收藏方面遠遠不及項元汴，田產方面超過項。董份官至尚書。
項家財富是三代人的積累。第一，項綱中年中舉后做了幾年知縣，積聚了一點錢財，用現(xiàn)在的時尚話語說有了“第一桶金”；第二，項銓通過其經(jīng)營才干，打拼數(shù)十年，使項家躋身于江南首富之一；第三項元汴守成、創(chuàng)業(yè)都非常了得，沒有辜負他老爹的期望。
項家還有一件事值得講一講的。項銓八十大壽這年是嘉靖三十四年，即公元一五五五年，五月朝廷派明軍在王江涇全殲倭寇數(shù)千，取得決定性勝利，歷史上稱“王江涇大捷”。關于嘉興的抗擊倭寇事件，《嘉興市志》（上冊，第三十四頁）有概括性敘述，我不重復了。從嘉靖三十二年到三十五年（1553—1556）的三四年里，嘉興城遭到倭寇強攻，先后兩次城都守住，沒有破。方澤的賀壽文中說，倭寇來攻城，城里居民受到驚擾，紛紛逃避到深鄉(xiāng)下去。這時候項銓卻篤定泰山，他和三個兒子：項元淇、項篤壽、項元汴，協(xié)助守軍守城，出了大力。項家在守城抗倭中具體有啥作為，缺乏史料記載，不好隨便講。只不過有一點很重要，項銓能夠安然無恙，保住家產，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明史》上有名的奸臣趙文華。封治國著作里的《項元汴年譜》（上卷，第二百九十頁）提到“項鎮(zhèn)父項綬，項鎮(zhèn)之姐或妹嫁與趙文華?！蔽铱吹竭@里，眼睛為之一亮。嘉興民間老一輩一向有“趙文華是項家女婿”的說法，封治國先生一下把它明確了。我查了《家譜》項綬是項忠的第二個兒子，他和項綱是堂兄弟。項綬的第二個兒子項鎮(zhèn)和項銓也是堂兄弟。項鎮(zhèn)的姐或妹嫁給趙文華，趙文華成了項綬的女婿，項鎮(zhèn)和趙文華是郎舅關系。排到項銓這邊來，項銓和趙文華是嫡堂郎舅，項元汴則稱趙文華為堂姑父。項與趙兩家是姻親關系。嘉靖三十二年，趙文華以吏部侍郎督師嘉善。在嘉興三四年的抗擊倭寇軍事中，趙文華扮演的角色很復雜，我這里不說他的功過，只說一點:以趙文華的官位、權勢，照嘉興人的說法，對項家總歸是“罩牢”即有所關照、庇護的吧。
趙文華是慈溪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官至工部尚書。他是項家的招女婿。嘉興人沈德符寫的《萬歷野獲編》有一則筆記（“籍沒二相之害”）提到趙文華，稱“贅于吾郡”，用的是縮隱語。其實就是到項家做招女婿。趙文華拜嚴嵩為干爹，嘉興話叫“過房爺”，跟著嚴嵩做了不少壞事。嚴嵩、嚴世蕃垮臺，趙文華也垮臺。
嘉靖三十六年（1557）趙文華病死，死后被朝廷翻老賬，抄家，傾家蕩產，兒子關進大牢二十多年。還牽連姓屠的女婿家，賠至三萬兩銀子，拆屠家宅第，一根椽子標價三兩銀子，讓嘉興的富戶們認購，湊足三萬兩，說這是趙文華貪污的軍餉。這件事在嘉興影響極大，嘉興的有錢人從此嚇得破了膽，不跟官府多啰嗦。
項元汴有沒有受牽連？未見記載，不好隨便說。原洪合公社良三大隊項墳浜自然村是項元汴的墓葬之處，舊有石人、石馬、石牌坊。一九七五年這里發(fā)現(xiàn)一座古墓，經(jīng)嘉興博物館派員現(xiàn)場調查，從墓中取得的“萬歷二十七年七月中元東海項穆贊”拓片，證實這是明代項氏墓。項穆是元汴長子，他和墓葬三女尸是怎樣的關系，是母子還是妻妾？不能確定；而早已被盜掘一空的男尸墓室，是否是項元汴本人則更難確定，但不管怎么說，是項氏家族墓則無疑問，并且據(jù)陸耀華《浙江嘉興明項氏墓》（刊《文物》，一九八二年第八期）一文考證，項氏墓出土隨葬器物都很普通，這時候的項家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衰敗之象。
陸耀華先生是文物考古專家，他這個報告是可信的。
明萬歷二十七年相距項元汴離世不到十年，相距趙文華被抄家罰金大概二十來年吧，而項氏家族衰敗的速度也是夠快的吧。這個多少也印證了我前面說的，項元汴死后，他的后代以變賣天籟閣藏品度日了。朱彝尊的詩說得一點不錯：“天籟圖書今已盡，紫茄白莧種諸孫?！薄喟?。
項家對與趙文華的關系，幾代人都諱莫如深。諱莫如深，必有隱情。
我講了不少了，項元汴天籟閣不僅是嘉興歷史文化的符號，也是我國書畫文玩收藏領域的符號。這個海內外收藏家是有此認識的。
嘉興如何看待天籟閣？心里有沒有底？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陳從周先生來嘉興作城市歷史文化報告，聽說就在不久前楞嚴寺大殿被拆掉，很感慨，說了幾句重話：“你們嘉興人不懂文化，不要文化！”
三十多年過去了，希望陳從周先生對嘉興說的重話不是水膏藥，水膏藥貼上去就落脫，無藥效。先生的重話確乎是良言，是補藥，是可以治毛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