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shù)
2019-04-16
已關(guān)注
中國畫法研究
1957年07月01日
呂鳳子
一、用筆
在新石器時代的晚期,約在公元前兩千多年的時候,我們祖先已經(jīng)使用獸毫制作的筆作畫了。最初的筆是怎么制作的不知道,只知道在戰(zhàn)國以前是用木管、鹿毫和羊毫制作的,戰(zhàn)國時可能已有竹管兔毫筆,漢到魏晉是雜用竹管、木管、兔毫、羊毫及鼠毫制作的,隋唐以后才普遍使用竹管兔毫、羊毫筆,清代嘉慶以后才風(fēng)行長鋒羊毫筆。獸毫的性能:鼠、鹿毫強,兔毫健,羊毫柔。由于各種獸毫筆的性能不同,使用時就有難易。毫健的容易使用,毫強和毫柔的都不易使用,但毫強、毫柔合制的筆就又容易使用,最難使用的是長鋒羊毫筆。
過去制筆法到現(xiàn)在仍舊沿用的有兩種:一種是三國時期的韋誕法。法以強毫為柱,柔毫為被。被毫又分心、副,而以健毫為心,軟毫為副。柱毫、被毫是用兩種不同的獸毫來制作的(如用鹿毫為柱,羊毫為被),心毫、副毫則有時用兩種不同的獸毫制(如所謂兼毫),有時用同一種而異強弱的獸毫制(如用兔肩毫為心,其他部分毫為副)。舊傳筆有尖、齊、圓、健四德,用韋法制筆是比較容易做到四德具備的。另一種是唐代的諸葛法。用這方法制成的筆叫做無心散卓筆。它既不用柱毫,也不分心副,而是用兩種或一種獸毫參差散立扎成的,也能做到尖、齊、圓、健。凡是能夠做到尖、齊、圓、健的筆就易于使用。
筆是否易于使用,又和握筆的方法有關(guān)系。舊握筆法最適用的要算撥鐙法。就是大拇指按著筆使它向前,食指挽著筆使它向后,中指鉤著筆使它向右,名指、小指重疊抵著筆使它向左。這樣,筆在指中,跟著指動,只要指一緊握,指力便可直達筆尖,如果能夠更進一步使腕力、臂力直接運到筆尖,那么,任何不易使用的柔毫就都可以自由運用了。
怎樣使腕力、臂力直接到達筆尖呢?現(xiàn)在講我的“用筆”即用力的方法。先講怎樣運用腕力。手指緊緊地握筆不動,肩和上臂也不動,肘部不妨擱在桌上或其物面上,但腕必空懸,讓它可以任意轉(zhuǎn)動沒有障礙,這時通過筆的就完全是腕力。次說怎樣運用臂力。手指緊緊地握筆不動,腕也不動,并把它懸起和肘相平,只讓肩和全臂在動,這時通過筆的就完全是臂力。在運用臂力時,如嫌力太強,可提高腕的位置使它高過肘部,把力量儲在臂中,如嫌力不夠強,可使肘的位置高過于腕,把力傾注全毫,形成直瀉的形勢。
像這樣用力構(gòu)成的圓或方的線條及不同樣式的點塊叫做骨,單指線說就叫做骨線。五代荊浩說:“生死剛正謂之骨?!睕]有力或力不夠強的線條及點塊,是不配叫做骨的。
“骨法”又通作“骨氣”,是中國畫專用的術(shù)語,是指作為畫中形象骨干的筆力,同時又作為形象內(nèi)在意義的基礎(chǔ)或形的基本內(nèi)容說的。因為作者在摹寫現(xiàn)實形象時,一定要給予所摹形象以某種意義,要把自己的感情即對于某種意義所產(chǎn)生的某種感情直接從所摹形象中表達出來,所以在造型過程中,作者的感情就一直和筆力融合在一起活動著;筆所到處,無論是長線短線,是短到極短的點和由點擴大的塊,都成為感情活動的痕跡。唐人張彥遠說:“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边@就是說明形的意義能不能跟著形象的構(gòu)成而具體地表達出來,其關(guān)鍵就全在于“用筆”;也就無異說,不懂“用筆”雖也可以成畫,但要很好地顯示形的意義,那就不可得了。
這樣說,懂不懂“用筆”應(yīng)該是指熟悉不熟悉怎樣使力與感情相融合的技巧,不是僅指知道不知道使筆與力相結(jié)合的方法而言。
因此,“用筆”練習(xí)——主要是勾線練習(xí),被認為是中國畫的基本練習(xí)。而勾線技巧,即使每一有力的線條都直接顯示某種感情的技巧,也就被認為是中國畫的特有技巧。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凡屬表示愉快感情的線條,無論其狀是方、圓、粗、細,其跡是燥、濕、濃、淡,總是一往流利,不作頓挫,轉(zhuǎn)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屬表不愉快感情的線條,就一往停頓,呈現(xiàn)一種艱澀狀態(tài),停頓過甚的就顯示焦灼和憂郁感。有時縱筆如“風(fēng)趨電疾”,如“兔起鶻落”,縱橫揮斫,鋒芒畢露,就構(gòu)成表示某種激情或熱愛、或絕忿的線條。不過,這種抒寫強烈情緒的線條,在過去名跡中是不多見的。原因是過去作者雖喜講氣勢,但總要保持傳統(tǒng)的雍穆作風(fēng)和寬宏氣度,所以狀如“劍拔弩張”的線條且常被一些士夫夫畫家所深惡痛絕,而外柔內(nèi)勁所謂“純綿裹鐵”或“綿里針”的圓線條,就從最初模仿刀畫起一直到現(xiàn)在都被認為是中國畫的主要線條了。
圓線粗的叫做琴弦,細的叫做鐵線,最細的叫做高古游絲。游絲最初僅見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金銀器上,從漢人一度仿效楚畫用于漆畫以后,就很少看見,所以叫它做高古。無論是琴弦,是鐵線,其初每一圖中都只許用一種線條,唐代以后,才看見兩種線條同時用在一圖一形中,也有在一條線上分別粗細的,例如韭葉,蘭葉描。到了南宋,由于作者善用方筆;到了元代,由于作者善用渴筆,遂有混合用方、圓、粗、細、燥、濕等線條構(gòu)成的畫,用來表達比較復(fù)雜的情緒,這種在一圖一形中的線條逐漸變成多種多樣,應(yīng)該承認是勾線技巧的進步吧。
連接線條的方法,所謂“連”,要無筆不連,要筆斷氣連(指前筆后筆雖不相續(xù)而氣實連),跡斷勢連(指筆畫有時間斷而勢實連),要形斷意連(指此形彼形雖不相接而意實連)。所謂“一筆畫”,就是一氣呵成的畫?!帮L(fēng)趨電疾,意在筆先?!币饧囱杆俚匾粴夂浅?。“體格精微,筆無妄下?!眲t是指從容地一氣呵成的意思。
五代荊浩說:“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樸的意思)不華,如飛如動?!鼻G浩寫神鎮(zhèn)山松樹幾萬本,“用筆”既熟,所以能夠“運轉(zhuǎn)變通”,“如飛如動”,不自覺地隨著情意在活動,而使所畫線跡既不專以渾樸勝,也不專以娟媚勝,到達所謂“神化”即通俗稱“一片神行”的境界。這境界無疑是每個練習(xí)“用筆”的人都希望到達的??墒墙^不可忘卻畫的目的是要通過具體形象來表達某種意義的,那些空炫勾線技巧,專以玩弄筆墨為目的的,如過去某些文人畫家和金石畫家,這是學(xué)者應(yīng)該知戒的。
結(jié)束語
中國畫一定要以滲透作者情意的力為基質(zhì),這是中國畫的特點。所以中國畫最好要用能夠自由傳達肩、臂、腕力的有彈性的獸毫筆來制作,用手指或其他毛刷等作畫,只能構(gòu)成一種缺少變化的線條,它不能用來代替獸毫筆。
表現(xiàn)某種感情的畫,一定要用直接抒寫某種感情的線條來構(gòu)成,說表現(xiàn)任何內(nèi)容的中國畫都應(yīng)用最美的沒有粗細變化的圓線條來構(gòu)成也是片面的。
成畫一定要用熟練的勾線技巧,但成畫以后一定要看不見勾線技巧,要只看見具有某種意義的整個形象。不然的話,畫便成為炫耀勾線技巧的東西了。
二、構(gòu)圖(上)立意為象
構(gòu)圖在這里是指創(chuàng)作全部過程,即從計劃到實踐,從“立意”、“為象”到“寫形”、“貌色”、“置陳布勢”等實踐說;這是最廣義的構(gòu)圖?,F(xiàn)在就按這程序先說“立意”和“為象”。
“立意”、“為象”是說作者對于現(xiàn)實事物有了某種理解,某種感情,準(zhǔn)備用具體的形象把它表達出來。即有了畫題,準(zhǔn)備造作可以表達題旨的具體的形象。這是第一步。
這個準(zhǔn)備造作的形象,自然是現(xiàn)實形象的摹寫,不是憑空杜造的形象。但也不就是選定的某現(xiàn)實形象之如所見摹寫,而是經(jīng)過作者意匠經(jīng)營,經(jīng)過加工而后構(gòu)成,如《廣雅》所說“畫,類也”的一種類同現(xiàn)實而具有新內(nèi)容的新形象。這在意識中構(gòu)成的新形象就叫做“意象”(俗稱腹稿)。這是第二步。
初構(gòu)成的“意象”常是不確定,不清晰的,必須經(jīng)過多時多次改作,才逐漸成為明確的、充分反映瞬間的客觀對象的形象。這是第三步。
“立意”、“為象”過程到此才算完了,也就是創(chuàng)作計劃到此才算完成。
也有不立“意象”,徑從“稿本”中完成“立意”、“為象”程序的。
這兩種方式,在東晉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原作為人物畫定義,后來通作一切畫定義)以前,一般畫人就因“為象”的便利在分別應(yīng)用著;不過把畫人們所要“為象”表達的東西概稱為“神”,則是從愷之定義提出以后才開始的。
愷之的“神”,不是指“陰陽不測之謂神”或“圣而不可知之謂神”的“神”,而是指可測可知的形的內(nèi)在精神,即生于形而與形具存的“神”。它主要是指伴著思想活動的感情。這是在這里必須弄清楚的。
愷之《魏晉勝流畫贊》說:“凡生人亡(同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同趣)失矣??掌鋵崒t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象之明昧,不若悟?qū)χㄉ褚病!庇帧懂嬚摗氛f:“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闭f明用“實對”來寫要表達的東西,必先深入“所對”,悟得它自己具有的神,所謂“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這便是“悟?qū)Α焙汀巴ㄉ瘛钡慕忉?。進而使所通之神與作者自己的想—包括思想感情的想相結(jié)合,成為當(dāng)下“所對”的神。這便是“遷想”的解釋。當(dāng)下“所對”的神即“意象”或稿本中形象的新內(nèi)容,雖較“所對”原內(nèi)容有量的不同,卻不是有質(zhì)的殊異,且也不許有質(zhì)的殊異,否則就會令所構(gòu)形象完全喪失它的現(xiàn)實性。構(gòu)形既成,再正對之,得到情應(yīng)神會的一瞬間,這一瞬間的感受,即所謂“妙得”。妙得的東西是可以直到構(gòu)圖全過程終了后還是記憶猶新的。
愷之以后提出山水畫定義的有南朝宋宗炳。宗炳《畫山水序》說:“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他說山水畫是寫對于“道”的喜悅(媚是喜悅的意思),無異說表達對于“道”的喜悅是山水畫的目的。宗炳耽老好佛,他說的“道”,無疑和老子所說的“道”是同其涵義的。老子的“道”,可被理解為“先天地生”那個“無之以為用”的絕對化的“法則”,也可被理解為“有物混成……周行而不殆”的運動的“法則”。那么宗炳用之于繪畫中的所說的“道”,在這里究應(yīng)作怎樣解釋呢?這就他下面的說話看:“余眷戀衡廬,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蚶斫^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再聯(lián)系《宋書》本傳述他怎樣貌寫山水看:“每游山水,往輒忘歸,歸皆圖之于壁?!笨梢酝浦谶@里說的“道”,確是指作為客觀實在的屬性—“法則”而說的。他是從圖壁經(jīng)驗中即從“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實踐中,證知衡廬山水有衡廬山水的“法則”,荊巫山水有荊巫山水的“法則”,衡廬荊巫山水又有衡廬荊巫山水的共同“法則”,一切山水都有它的特異的和共同的法則;證知“法則”有客觀真實性、規(guī)律性,它雖可以意求但不可以杜造。作者因為喜愛它的變化,而“為象”求盡自己之情,實就是求暢自己之“神”。所以宗炳《畫山水序》最后說:“余復(fù)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就又直認“媚道”、“暢神”是一回事了。
所以宗炳的“道”就又和愷之原作人物畫定義的“神”是一樣的道理了。
宗炳的“道”,到五代時曾一度被稱為“真”,宋以后便一直改稱為“理”。惟所指為自然演化的法則或為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則無別異。
如上述,通過“實對”的“神”或“道”來表達作者對現(xiàn)實的理解和感情,應(yīng)該是“為象”的目的了。然而,這還不是“為象”的終極目的。
南齊謝赫《古畫品錄》說:“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碧茝垙┻h《歷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庇滞跷⒄摦嬚f:“圖畫者,所以鑒戒賢愚,怡悅情性。”這些功用是可直接從所構(gòu)形象中產(chǎn)生出來的。這些功用的分別產(chǎn)生才是“為象”的終極目的。
所以在“為象”開始時,必須使原受思想制約的感情反過來指導(dǎo)畫家思想進行創(chuàng)作。換句話說,就是要作者的思想在“為象”過程中一直接受他自己感情的指導(dǎo)。這樣,構(gòu)成的形象才是具有個性和感動力或稱感染力的形象,才能盡愷之所說的“生”之用。否則,就只能是空陳“形似”而缺乏生命的形象,就不會有任何功用從它產(chǎn)生出來,也就更無途徑可達終極目的。
在這里還有必要說明的一事,即從魏晉以來,畫家們對于“形”、“神”關(guān)系的認識,多已隨著老佛學(xué)者使用“體”、“用”兩概念的變遷,從撥“用”見“體”,即“用”明“體”到“體”、“用”合一變?yōu)椤靶巍?、“神”合一,且認“形”為“體”、“神”為“用”了。顧愷之就是明白主張“神”由“形”生的一個。另有一些畫家仍把“形”、“神”對立起來看,而認“神”為“體”、“形”為“用”的,后遂走上完全寫意的道路。這且不說,但說主張“神”由“形”生的畫家們,對于“形似”似乎也有不甚重視、甚至鄙視的。如張彥遠《論畫六法》說:“古之畫或能移(作改易解)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與俗人道也。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
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上古之畫,跡簡易澹而雅正,顧(愷之)陸(探微)之流是也。中古之畫,細密精致而臻麗,展(子虔)鄭(法士)之流是也。近代之畫,煥爛而求備。今人(約指與張彥遠同時之人)之畫,錯亂而無旨,眾工之跡是也?!边@又應(yīng)該作怎樣解釋呢?
我說,“寫神”“致用”的畫是一向重視“形似”,且是非常重視“形似”的。不過他們所重視的是經(jīng)過很好地加工而具有“骨氣”或“氣韻”的“形似”,不是沒有經(jīng)過加工“錯亂而無旨”的“形似”。在他們畫中,即從“跡簡”到“細密精致而臻麗”的畫中,所似的都是經(jīng)過加工的“形”,沒有經(jīng)過加工的“形”,在他們畫中是不大會被發(fā)現(xiàn)的,也就是說它永遠不被重視。彥遠又說:“夫像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边@不是早就說明具足“骨氣”的“形似”才是他們所重視的“形似”嗎?
“骨氣”所在即“立意”所在,“立意”所在是要產(chǎn)生一定功用的。故可說“骨氣”存在“形”中是一直在生著、動著,一直在諧和而有規(guī)律的狀態(tài)中活動著。這便叫做“氣韻生動”。謝赫說六法而首列“氣韻生功”即認這是“為象”時必須做到而且是可以做到的事。后來有人說“氣韻”只能從不知不覺中獲得,不可以預(yù)謀,這是錯誤的。或把“氣韻”分開解釋,而以不俗為“韻”,也是和原說意思不符合的。也有一些山水畫作者認“氣韻生動”就是山氣生發(fā)或煙云變幻,主張以筆發(fā)氣韻,說“干筆皴擦力透而光自浮”;以墨發(fā)氣韻,說“既就輪廓以墨點染渲暈而成”;且創(chuàng)“留影”說,表示山水畫與“傳神”的人物畫、“寫生”的花鳥畫有別。那就更和原說意思相悖了。
結(jié)束語
“立意”、“為象”是創(chuàng)作全過程中自為起訖和最關(guān)緊要的一回事,過去工畫者多能不計時日,不辭辛苦,殫竭精力來完成它。大概創(chuàng)作較簡易的畫,多立“意象”;創(chuàng)作較復(fù)雜的畫,多用“稿本”。
“寫神”“致用”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是以滲透作者情意的氣力為基質(zhì)的。就因作者情意和氣力不盡相同,所以同一題材的畫會有多種不同的風(fēng)格。這在“為象”時便已顯示其大概,不必等到成畫以后。
形神合一論者一般把“神韻”、“氣韻”當(dāng)作同義詞看,但有時也作某些區(qū)別,一指“骨氣”動而向內(nèi)說,一指“骨氣”動而向外說。唐宋人物畫多講“神韻”,宋以后山水畫便專講“氣韻”,很少講“神韻”了。我意,“神韻”、“氣韻”應(yīng)該有別,應(yīng)該并講,無論是人物畫、山水畫或其他畫。即有的畫應(yīng)該以“氣韻”勝,有的畫應(yīng)該以“神韻”勝。這也是在“為象”時便應(yīng)該計劃到的。其詳待以后講“布勢”時再講。
三、構(gòu)圖(下)寫形貌色置陳布勢
現(xiàn)在接著說“寫神”“致用”的畫是用怎樣的方法來“寫形”、“貌色”和“置陳布勢”的。依次先說形的寫法,即個別形的寫法。
前面說過:形在神在,形神是不可分的。形神既不可分,那么,“寫形”就是“寫神”,形的構(gòu)成就是神的表現(xiàn),而形的構(gòu)成方法和神的表現(xiàn)方法也就是二即一不可分了。
前面又說過:形是一定要用生死剛正的骨線構(gòu)成的;用線作輪廓分軀體,用線示運動,即用以表示作者情意的活動。用線構(gòu)形,正和架木為屋一樣,造某屋一定要用某屋合用的木材,造某形一定要用某形適用的骨線。所以在寫的過程開始時,首先要考慮的就是何種線條為最適于表現(xiàn)對象。次要考慮:形的哪些部分和表現(xiàn)的整體最有關(guān)系?應(yīng)該怎樣寫?要不要把它夸大起來寫?哪些部分和表現(xiàn)的整體沒有多大關(guān)系?應(yīng)該怎樣寫?或竟舍棄不寫?再次要考慮:這些適用的線條應(yīng)該怎樣把它連接起來?怎樣連接呢?前面曾說過:唯一連接線條的方法就是“連”。要如宋人郭若虛論陸探微一筆畫所說的那樣:“乃是自始及終,筆布朝揖,連綿相屬,氣脈不斷。所以意存筆先,筆周意內(nèi),畫盡意在,象應(yīng)神全?!币缢稳颂K軾詠宗少文一筆畫詩:“宛轉(zhuǎn)回文錦,縈盈連理花。何須郭忠恕,匹素畫繅車?”要經(jīng)過這樣的考慮決定后,再把注意集中起來,即注意表現(xiàn)不再計及其他,便可縱筆畫去,一氣構(gòu)成,這樣就能夠表現(xiàn)出整個內(nèi)容的整個形了。這整個形在中國畫中,因為是成于一筆的,所以一筆畫法便被認為是中國畫特有的寫法。
“連”就是連接,但不是一往無變化的連,而是有疏密變化、疏有疏的變化、密有密的變化的連。因有疏密變化,所以一筆畫就分疏密二體。而疏密二體的解釋,又一向分有二種。張彥遠“論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用筆”說:“顧、陸之神,不可見其盼際,所謂筆跡周密也。張、吳之妙,筆才一二,象已應(yīng)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畫有疏密二體,方可議乎畫?!闭f意到筆到的為密體,意到筆不到的為疏體,這是一種解釋。我也嘗據(jù)舊說詠書畫的疏密二體:“獻之初傳一筆書,探微續(xù)傳一筆畫,書畫同分疏密體,同從疏密求變化。疏患易散密易促,難布置哉此空罅!愿教記取二字訣,‘讓就’長如相迎迓。”說“線距”密的為密體,“線距”疏的為疏體,這又是一種解釋。二釋可以并存。由于二釋實相賅括,即“線距”變化中也賅有筆到筆不到的變化,筆到筆不到的變化中也賅有“線距”的變化。且因疏密變化總要以“讓就”二字訣為依據(jù),所以二說不僅可以并存,面且可以互釋;而“讓就”二字訣也就成為疏密變化的基本法則?!白尵汀彼捉泄P筆讓,筆筆就,也就是上面所說的“筆有朝揖”。一定要“讓就”的筆畫隨著作者感情的弛張而“讓就”于不自覺,而后構(gòu)成畫體無論是疏是密,才能盡一筆變化的能事,才算是最好的一筆畫。
線在一筆畫中又可總括為兩類:一主線,一副線。主須一氣呵成,副線可以不成于一筆。副線可以后加,可以為求逼肖現(xiàn)實之形而精寫形的細小部分而精益求精,可以求美化現(xiàn)實之形而裝飾形的某些部分而美益求美。不過后加線到了益精益美的時候,即到了過于顯著“巧密”的時候,往往會于不自覺間毀損——筆形的完整性和它的現(xiàn)實性的。所以加線又就不得不防止“謹毛而失貌”而力求簡化,力求不盡同于圖案的“便化”。
謝赫評衛(wèi)協(xié)說:“古畫皆略,至協(xié)始精。”張彥遠《論畫六法》說:“上古之畫跡簡意澹而雅正?!惫女嫷穆允怯晒女嬛挥兄骶€。這里所要求的簡化,是由精而返約的略,是較古畫已進一步的略。有了進一步的略就會跟著有進一步的精,又就不得不有更進一步的略。于是由略而精,由精而略,便一直在這樣往復(fù)循環(huán)中逐步提高。一筆畫的構(gòu)形技巧,即表現(xiàn)技巧。
要不失貌,必須作者心目中先有貌在。假使作者心目中沒有全貌,而想從筆下活現(xiàn)出來,那就只能是空想?!肚f子·達生篇》曾有過這樣一段記載:“臣將為鐻(古樂器),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指忘掉慶吊賞罰官爵利祿之私欲),齋五日而不敢懷非譽巧拙(指忘掉非譽巧拙之名利思想)。齋七日而輒然忘吾有四枝(同肢)形體也。當(dāng)是時也,無公朝(朝廷),其巧專而外滑消(心志專一,雜亂思想就消除了),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彪m所述的雕刻故事而不是畫,但所說作法必先見全形而后動手,必先去雜欲集中他的注意力才能發(fā)見要造的全形,卻是完全適用于畫的。所以寫形練習(xí)雖不必“齋以靜心”那樣做,但非集中注意來觀察全形而默記之不可。練習(xí)觀察一定要做到在極短時間內(nèi)就能把經(jīng)過分析而復(fù)合的全形清晰地記住,一直到寫的過程終了以后。和謝赫貌寫人物一樣,只須一覽便無遺失。這樣,在筆下出現(xiàn)的便會是精簡過的整個形了。
物成,有成物之理。形生,有生形之則。成物之理不隨著環(huán)境變遷而常變,叫做常理。生形之則隨著環(huán)境變遷而常變,叫做變則。變基于常,常寓于變。一筆畫便是通過變則而顯示常理的。顯示常理之形叫常形。一筆畫便是以創(chuàng)作常形為本務(wù)的?!爱嫹菆D私利,必也先忘己。忘己入于物,方悟成形理?!闭\然造作常形非先知常理不可,非先忘己而入于物不可。忘己非一般畫人都能做到的事。
通過變而顯示常理,而顯現(xiàn)常形,實等于說把經(jīng)常目擊的變形或變相變作畫中的常形或本相,但不是對于變則有所損益,而是變相的還原。
物在作者目中總是呈現(xiàn)一種變相的。原因是目和物的距離有了遠近,而作者的位置和視點又都是固定的,所以物就不得不按一定的遠近法則而以一種變相映入作者目中。假使縮短目和物的距離,縮到遠近沒有多大的差別,同時使作者的位置和視點都不固定,隨著物遠而遠,物近而近,上下四方自由移動,那么,人目的物形不就可以不受空間制約而呈現(xiàn)它的本相嗎?所以過去作者就一直用這不定位置和不定視點法,有時且兼用俯視法即鳥瞰法來寫遠近物形。盡管寫時仍守近大遠小近詳遠略的變則,如宗炳《畫山水序》說:“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之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誠以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碧仆蹙S《山水論》說:“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钡嫵傻男蜗鄥s和在同時同地看見的一樣,不顯著透視變化。這樣的通過變則而呈現(xiàn)本相便叫做變相還原。
物又各具自性和類性,以故,畫中形相就須兼?zhèn)渥韵嗪皖愊?,就要同時寫出類相的同和自相的異。過去作者是這樣寫的:是常使類相圖案化了而存其同,仔細地或夸張地摹寫自相而顯示其異的。山水畫中土山石山的皴,各種木葉的點,就是圖案化類相的最好范例。
在這里我們雖不欲自夸我國畫人創(chuàng)造的變相還原法和圖案化類相法值得怎樣的稱道,但就表現(xiàn)的自由和方便來說,確較西方現(xiàn)在通用的寫形法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在這里,凡要知道中國畫中“形是怎樣的形和怎樣構(gòu)成”的人們,也就可得到一個較明確的概念,即中國畫中的形一向是具備自相、類相的現(xiàn)實形的本相,而是用適合表現(xiàn)的骨線一氣構(gòu)成的。
次說“貌色”法。
“貌色”即釋名所說的“以采色掛(掛即鉤取)物象”。以色鉤取物象叫做繪,和以線鉤取物形的畫原是二事,但二事是相須為用的,所以從周代“別官同職”以來畫和繪便漸漸地合為一事?!爱嬂L之事雜五色”,便凡畫皆賦采了。
謝赫說六法:“……三曰應(yīng)物象形,四曰隨類賦采……”按照前面說話,“應(yīng)物象形”是應(yīng)物的常理而象物的兼賅類相自相的本相,那么,“貌色”也就應(yīng)該貌物的兼賅類色自色的本色,何以尋繹(體會)“隨類賦采”的含義止能解作專貌類色呢?
原來色隨光的變化而變化,過去作者是知道的。他們知道在變光中看見的永遠是物的變色,不是物的自色即不是物的本色。例如綠樹在各種不同強度的光中,可以看見各種不同明度的綠,但都不是樹的自色綠,樹的自色綠只能假定是某一種綠。假定某一種綠做這樹的色綠,也就可以假定某一種綠做這同類樹的自色綠。這樣,這樹的自色類色不就都是假定的某種綠嗎?所以過去作者便毫不猶豫地徑以類色作為物的本色,而主張“隨類賦采”了。
同時,他們還知道色之用是附麗于形而助形的表現(xiàn)的。形以力為質(zhì),是助滲透作者情意的力的表現(xiàn)的。為助表現(xiàn)而賦采,不是為賦采而賦采,所賦之采便一定要為力之積,要能顯示筆的力量。張彥遠在《論畫六法》中說,“筆力未遒,空善賦采,謂非妙也,”就是這意思。所以,最初賦采便尚圖案式的容易顯示筆力的平涂。在完全用礦物質(zhì)色料鉤取不分明暗的物象時,便以平涂為唯一的“貌色”法。到了兼用植物質(zhì)色料擬取有明暗區(qū)別的物象時,才兼用同樣可以顯示筆力的暈染法。到了兼用暈染法以后,才又因光在物面上的位置隨著作者位置和視點的不固定,以及為表現(xiàn)的便利,而有暈染雜平涂或平涂雜暈染的混合涂染法。
色在中國畫中無論是平涂用的重色,暈染用的輕色,便皆尚純而戒駁(色不純),從古到今只用某幾類正色、間色和再間色,借以表示作者之意不在色。而這經(jīng)常用的各類色中,又以黑色為基本色。即中國畫的構(gòu)成也可以不用任何類色,但墨(黑色)是必須有的。于是“有筆有墨”這句話,從唐末起又就成為中國畫的贊譽詞,且被用作一切畫技法上的衡鑒標(biāo)準(zhǔn)。
色淡則明,色濃則暗,色是皆可因明暗濃淡的不同而分作若干同種色的。如赤,可分作赤、明赤、暗赤,更明赤,更暗赤等五赤。墨,可分作墨、淡墨、濃墨、極淡或焦墨等五墨。又皆可因若干同種色的適當(dāng)運用而益顯著色之豐富。色之用到了確因明暗濃淡的處理適宜而益顯著的時候,遂有一些作者起而專注意于明暗濃淡的擬取,而蔑視“色似”。他們以為畫若能盡明暗濃淡的變化,即已盡了“貌色”的能事,至所賦之色原為假定色,似與不似實無關(guān)要旨,可以不予注意,但求“調(diào)似”即明暗濃淡的調(diào)子相似就夠了。于是有“破墨”、“潑墨”等全由墨別明暗濃淡的畫,即有用五墨代替任何采色所謂“水墨畫”的勃興。從唐以來,以五墨代替任何采色的雜用平涂暈染法的“水墨畫”和“以色貌色”的兼用暈染與平涂的“賦采畫”,就一直在互不相妨中分途進展著。
張彥遠說:“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夫畫物特忌形貌采章,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這就說明運用五墨如能得意—即得畫旨,實已等于賦采,因賦采也是務(wù)求得意的。如賦采不能得意而僅得采,則構(gòu)成的物象必全乖所欲構(gòu)的物象。這是彥遠目擊“賦采畫”從“六朝秾艷”到了“煥爛而求備”的唐代,實已到了“錯亂而無旨”的時候,才這樣說的。有人疑彥遠說這段話有故抑“賦采畫”的意思,是錯誤的。不能得意的“賦采畫”和不能得意的“水墨畫”,在彥遠意中是同樣無足取的?!吧踔斏跫毝饴肚擅堋钡摹百x采畫”和“水墨畫”,在彥遠心目中也是同樣無足取的。
所以“賦采畫”和“水墨畫”在分途進展中,又就各隨所構(gòu)形的簡化而求色與調(diào)子的單純化了。
墨是寒色,由五墨構(gòu)成的畫應(yīng)該有寒感,它的調(diào)子應(yīng)該是灰暗的,何以好的“水墨畫”和主用赤橙黃赭綠等暖色的“賦采畫”一樣,會使人有溫感而不感覺它的調(diào)子是灰暗的呢?這是因為好畫善于利用白地(即空白)的白的熱色來和黑的寒色相對比、相調(diào)和,因而使人有介于寒熱之間的溫感。又由于好的煙墨是明黑,不是暗黑。凡物面光滑受光而反射強者都叫做明物,好墨的黑光澤如漆,故可叫做明黑。明則色淺也明,色深也明,明的調(diào)子是不會使人有灰暗感的。所以用中國特制的煙墨構(gòu)成的“水墨畫”,就成為中國特有的一個畫種。
有人說:十九世紀(jì)四十年代之際,歐洲也曾有一些畫家為存幻象之真,專摹照相的灰色調(diào)子,而蔑視“色似”,這和“水墨畫”相較,就說二者是同一種型的畫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可。要知“水墨畫”的重視“調(diào)似”,是求盡色之用,不是徒為存象之真;蔑視“色似”,是求得畫之意,更不是徒為存象之真。二者形式雖有相似處,實質(zhì)是相異的,怎樣能說是同一種型的畫呢?
又有人說“水墨畫”和古之“白畫”今之“白描”是一事,也是錯誤的?!鞍桩嫛被颉鞍酌琛笔遣毁x采的畫,“水墨畫”恰好相反是具五色六彩的畫,怎么能說是一事呢?
在進展中的“賦采畫”,有時也有小部分用墨或和墨畫,但旨不在墨,故仍叫“賦采畫”?!八嫛庇袝r也略用他色點染,但以墨為主色,故仍叫“水墨畫”。如山水中的“吳裝”,花鳥中的“徐體”。
又“賦采畫”和“水墨畫”有時即用采色水墨涂染成形,不用線作形廓,舊稱“沒骨畫”。應(yīng)該知道線是點的延長,塊是點的擴大;又該知道點是有體積的,點足力之積,積力成線會使人有“生死剛正”之感,叫做骨。難道同樣會使人有“生死剛正”之感的點和塊,就不配叫做骨嗎?畫不用線構(gòu)成,就須用色點或墨點、色塊或墨塊構(gòu)成。中國畫是以骨為質(zhì)的,這是中國畫的基本特征,怎么能叫不用線勾的畫做“沒骨畫”呢?叫它做沒線畫是對的,叫做“沒骨畫”便欠妥當(dāng)了。
這大概是由于唐宋間某些畫人強調(diào)筆墨(包括色說)可以分開各盡其用而來。他們以為筆有筆用與墨無關(guān),筆的能事限于勾線,墨有墨用與筆無關(guān),墨的能事止于涂染;以為骨成于筆不是成于墨與色的,因而叫不是由線構(gòu)成而是由點塊構(gòu)成—即不是由筆構(gòu)成而是由墨與色構(gòu)成的畫做“沒骨畫”。不知筆墨是永遠相依為用的;筆不能離開墨而有筆的用,墨也不能離開筆而有墨的用。筆在墨在,即墨在筆在。筆在骨在,也就是墨在骨在。怎么能說有線才算有骨,沒線便是沒骨呢?我們在這里敢這樣說:假使“賦采畫”或“水墨畫”真是沒有骨的話,那還配叫它做中國畫嗎?
從以上說話中可以知道:一、叫“貌色”做“賦色”(賦,解作授予或給與)的理由,二、色是怎樣賦的,三、“水墨畫”是怎樣一種畫。現(xiàn)在有人提倡混合“賦采畫”、“水墨畫”成為一種“采墨畫”,實則兩種畫的形式風(fēng)格是不可能合而為一的。如提倡者原意不是要消滅“水墨畫”,以為繪畫必須具備各種采色的話,最好還是讓它們在互不相妨中分途進展吧。
復(fù)次,說“置陳布勢”法。
“置陳”是指畫中形的位置和陳列。畫中形以滲透作者情意的氣力為質(zhì),力的奮發(fā)叫做勢,“布勢”便是指布置發(fā)自形內(nèi)的力量?!爸藐悺币浴安紕荨睘闅w,“置陳”法應(yīng)該就是“布勢”法,不講究“布勢”而空談“置陳”是難以達到“置陳布勢”的要求的。
顧愷之論畫壯士說“有奔騰大勢”,論三馬說“其騰踔(跳躍)如躡(蹈)虛空,于馬勢盡善也”,論七佛及夏殷與大列女說“二皆衛(wèi)協(xié)手傳,偉而有情勢”,又《畫云臺山記》說“使勢蜿蜒如龍……當(dāng)使赫讞崇隆,畫險絕之勢……后為降勢而絕”,即說明這些畫的“置陳”是因“布勢”得勢而稱盡善的,是因所欲得之勢不同而隨變“置陳”形式的。“置陳”法向有二類,一張一斂,即因“布勢”法只有二類,一張一斂。張如壯士、三馬、云臺山等,斂如七佛及夏殷與大列女。張的力量是向外伸,狀如輻射,會使人對之有大感、動感和“畫外有畫”的感覺。斂的力量是向內(nèi)集,狀如輻湊,會使人對之有深感、靜感和“畫中有畫”的感覺。故可說:畫變有方,一斂一張,竭畫之變,一張一斂。愷之論畫孫武說:“尋其置陳布勢,是達畫之變也?!辈灰簿褪钦f畫之變只有從“置陳布勢”中去尋求去會悟嗎?
過去論畫者嘗稱某畫尚氣,某畫尚神,或某畫以氣韻勝,某畫以神韻勝。按畫的內(nèi)容每畫不同:有必要而且可能使它完全顯露的,在制作時就須作氣而使勢張;有不必要而且不可能完全顯露的,在制作時就得凝神而使勢斂。故所謂尚氣尚神的畫,實就是勢張勢敘的畫。張的一般形式有四向展延的,也有展延向上向下、或向左右的。斂的一般形式有取眾星拱極式的,也有分立其心而使相應(yīng)相連的。張斂既異其式,運毫狀態(tài)當(dāng)然也就不同。張是常如風(fēng)馳疾,水流急而著跡勁利的,斂是常如蟲蝕木,蠶吐絲而著跡艱澀的。南朝宋王微《敘畫》說:“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誠如所說,畫的構(gòu)成除求容勢外張而尚氣,容勢內(nèi)斂而尚神外,難道還有他求,還有他決嗎?
前面說過:中國畫作者是一向用不定位置法、不定視點法和兼用俯視法來寫形的;是一向主張一畫一形的。盡管畫中形有多個,總是當(dāng)作一個形看,當(dāng)作一個有好多支體的整體看的。所以畫中個別形的綴法和整個畫的“置陳”法就永被視作一事。又因“置陳”不受透視法則約束的縱橫遠近的個別形,使縱而近的居下,遠的居上,愈遠的愈上,橫而近的居右或左,遠的居左或右,愈遠的愈左或愈右,而是兼用俯視法的,所以在按“布勢”的需要,延長或縮短上下左右各個別形間的距離時,就愈得自由地求盡疏密變化的能事,而使疏能疏到“疏可走馬”,密能密到“密不通風(fēng)”,因而構(gòu)成縱高能達隨所欲高的立的卷軸畫,橫長能達隨所欲長的橫的卷軸畫。
宋沈括《夢溪筆談》說:“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其說以為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櫓間見其榱桷,此論非也。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小觀大,如人觀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見一重山,豈可重重悉見?兼不應(yīng)見其溪谷間事。又如屋舍,亦不應(yīng)見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東立,則山西便合是遠境,人在西立,則山東卻合是遠境,似此如何成畫?李君蓋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遠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這以小觀大或以大觀小法實即俯視法。假非俯視,又何從看見重疊峰巒間的一切景物呢?過去所說高遠、深遠,平遠的山水畫,確都是用這和不定位置、不定視點法結(jié)合在一起的俯視法構(gòu)成的;確都是貌寫真山,如董源寫江南山,米芾寫南齊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苕霅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而在畫面上卻視同假山來布置的?!跋攘①e主之位,次定遠近之形,然后穿鑿景物,擺布高低。”或取山水專用的自然分疆式,或用三迭式,或用兩段式,式雖有別,而取勢用意則同,如說:“凡勢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勢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或上者勢欲下垂,或下者勢欲上聳,具不可從本位徑情一往?!北厍笞龅饺莸脛?,用意得意,而后才能“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間有用平視法的,那僅限于只寫近境不寫遠境的山水畫,或但就平視所及而分遠近的山水畫。
如上述“置陳布勢”的形式得分若干種,某種形式適宜表現(xiàn)某種內(nèi)容。但適宜表現(xiàn)某種內(nèi)容的某種形式在同樣兩圖中卻不會完全相似,則因同樣兩圖中的某種內(nèi)容在一次又二次通過作者自己情意寫出時,是決不會沒有一些變動的。所以,每一種形式就又會有多種變化。中國畫的構(gòu)圖就一向不拘守某種某種的定式,而在從元代以來偏重結(jié)構(gòu)趣味即形式趣味的畫中,且可看到每一種形式隨著趣味的不同,而有更多樣的變式。
不注意內(nèi)容表現(xiàn)徒注意形式結(jié)構(gòu)的趣味是錯誤的,但在注意表現(xiàn)已竭能事,或在無礙表現(xiàn)的條件兼注意形式結(jié)構(gòu)的趣味是可以的,形式結(jié)構(gòu)的趣味又即元后畫人最喜說的筆墨趣味。因所謂筆墨趣味,實就是指組織某種形式時利用筆墨的剛?cè)?、粗細、繁簡、燥濕、濃淡、明暗等對比成趣說的。這和內(nèi)容的表現(xiàn)雖無直接關(guān)系,但能增加形式美,也就間接增強形的感染力。所以說,在不妨礙表現(xiàn)的同時注意及之是可以的,不僅可以,有時還至感需要。
最后說到中國畫與中國書的關(guān)系,說畫的“置陳布勢”是取法于書之“結(jié)體布局”的。畫的用筆是完全同于書的,這話可置信嗎?觀殷初文字大小參差,間以圖畫(象形字),以全文為一字,每個字與字間就已具有巧妙的組織,相互照應(yīng),一氣貫通,由此看來,可謂“書畫同源”。從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中所說的“圖畫之妙,爰自秦漢,可得而記”的這段話里,足證秦漢之前是無畫可記的。畫之有法是后于書,而又同于書的。那么,說中國畫的基本結(jié)構(gòu)法是取于書的,也就沒有什么不可信了。張彥遠“論顧陸張吳用筆”說:“顧愷之之跡,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調(diào)格逸易,風(fēng)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昔張芝學(xué)崔瑗、杜度草書之法,因而變之,以成今草書之體勢,一筆而成,氣脈通連,隔行不斷。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其前行,世上謂之一筆書。其后陸探微亦作一筆畫,連綿不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陸探微精利潤媚,新奇妙絕,名高宋代,時無等倫。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wèi)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國朝(謂唐代)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授筆法于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奔凑f明最初號稱“畫圣”而為后世宗法的顧、陸、張、吳用筆,就是有時取法于草篆而作氣疾馳,有時取法于楷隸而凝神徐進的。那么,說畫的用筆是完全同于書的,也就無庸置疑了。按用筆有廣狹二義;狹義指勾線說,廣義指構(gòu)畫說,二義常相兼賅。彥遠在這里說的用筆,和他在《論畫六法》時所說的“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的用筆正同,就都是指兼賅二義的用筆說的。兼骸二義的畫的用筆既無異于書,而又是從書出的。因此,凡習(xí)中國畫者不可以不從研究書法入手,也不可以不從研究兼賅二義的用筆入手。
不過話說回來,畫的用筆雖從書出,而畫筆的“橫變縱化”,“前矩后方”,卻非書所能賅。故工畫者多善書,工書者不必多善畫。這就是說凡習(xí)畫者不僅要研究書法,還要研究非書法所能賅的畫法。研究畫法,得用謝赫所說的“傳移模寫”法,但戒如某些以專工模仿相標(biāo)榜的行家們誤認“畫家末事”為畫家本事。
結(jié)束語
上述“寫形”、“貌色”、“置陳布勢”法是中國畫家自己造作的構(gòu)圖法,省稱中國畫法,是構(gòu)成任何一種“畫格”的中國畫都適用的基本法。
作者稟賦不同,修養(yǎng)不同,因而用同法構(gòu)成的中國畫就會有多種“畫格”的不同,如所謂“逸格”、“神格”、“妙格”、“能格”等。這合“品格”、“風(fēng)格”為一的“畫格”,是止存于用滲透作者情意的筆力構(gòu)成的能夠在表現(xiàn)“實對”同時顯示作者自己的畫中—即用中國畫法構(gòu)成的中國畫中,不是用中國畫法構(gòu)成的非中國畫中固不貴有這樣的“畫格”,也就不會有這樣的“畫格”。
這樣說,具有多種“畫格”的中國畫就只能用中國畫法來構(gòu)成,不能用非中國畫法來構(gòu)成嗎?是的!不用中國畫法就不能構(gòu)成具有多種“畫格”的中國畫!
此稿寫自病中,兩年來改寫數(shù)次,仍感寫得太簡略、不通俗,然已倦甚,不能更寫。
1957年7月志于江蘇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