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下我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八歲，是個老母親了。
這一年，對中國來說是中國原子彈試驗成功的一年，對世界來說，是日本東京第一次舉辦奧運會的一年，對我家來說，是我這個龍子降生的一年。
當我懂事時，母親已經(jīng)老得像祖母似的。村里的老人告訴我，母親懷上我六七個月時，就衰弱得幾乎要拄著拐杖走路了。盡管如此，母親仍舊參加生產(chǎn)勞動，直到生下我的那一天，還挑著糞箕到田里去挖番薯，在路上肚子痛得受不了，才蹣跚著回家，一爬上床就把我生下了。
母親在那個年紀懷上我，是無可耐何的事情。那時，計劃生育政策還沒有落實，母親這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婦又不懂得如何避孕，懷孕生孩子，一切都是聽從命運安排，順從天意。照母親的意圖，她是絕對不想生下我的，因為這是母親第十三次懷孕了。為此，她早就聯(lián)系好養(yǎng)父母，打算一生下我，就送給人家?？墒呛髞砺犎思艺f這孩子是龍年出生，將來會大富大貴，又因為我是男孩子，父親竟舍不得我，堅決反對母親的主張，最終沒有把我送給人家。他們咬緊牙關(guān)，竭力支撐著把我養(yǎng)大，并把我送進學校讀書。
我童年時常聽母親說起她的過去。她說是媒人騙她進父親的家門,那時男女雙方在婚前一般是不會見面的，對對方的理解就是單憑媒人一張嘴。比如一個單身漢，原本三間房屋就倒了二間，那里種著蕃蒔，只住一個破爛的草屋里，這種情況媒人都會說成：“三間屋，二間薯，一人吃飯二頭豬（二只筷子）”這樣，一個窮光棍就被說成富足之家了。我父親就是屬于窮苦人家，而母親原來的家境比較富有，好歹在雷城鎮(zhèn)也有一間鋪面，在當時屬于有錢人家?？蓱{媒人三寸不爛之舌就讓當時十六歲的母親父母認可了這門婚事，直到過門后才發(fā)現(xiàn)上當。可能是那個時候離婚不是很方便吧，也可能是她可憐父親三代單丁吧，她嫁給父親后竟同情起父親來，怕自己的離婚或出走會使父親家庭到此分解完結(jié)，就堅持留下來了。
母親雖然是個文盲，但她能說會道，雷歌不但會唱，還會創(chuàng)作，常把自己的苦悶經(jīng)歷隨口哼唱出來。她可能是知道自身缺少文化的困惑吧，竟然非常支持孩子讀書，除非是孩子自己不想讀，不然的話，她就是借貸都要支撐孩子到學校去接受教育。她說到做到，我在讀書時需要什么，就是沒有錢，她都會去借貸。當我在村里讀完初一時，由于村里沒辦初二，很多人就失學了，可是母親硬是叫大哥找后門，把我送到雷城三小繼續(xù)就讀（當時小學沒有六年級，雷城三小的初二又安插不下，我只退插到五年級再讀一次）。還有一次，我讀師范時，得知我學習需要錄音機時，她就顛簸著因生活重擔壓彎的雙腿跑到五公里遠的縣城信用社貸了二百元給我，這筆錢她用了幾年時間才還完。
我童年時的中國正是困難時期，我們家庭人口多，勞力少，經(jīng)常出現(xiàn)超支狀況。為了多掙工分，母親起早貪黑到外面去撿牛糞便（俗稱牛屎），因為不能誤了生產(chǎn)隊出工的時間，只能起早摸黑出去。而那時天往往還未亮，發(fā)現(xiàn)牛便也不是容易的事，母親常常會鬧出笑話。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一堆牛糞大大的堆在車輪下，正要舉起釘耙去勾，突然一個人發(fā)出響聲，“你搞什么鬼？”幸好母親及時收手，不然就勾傷人家的頭了，原來那不是牛糞，而是趕車的人困了睡在車底，是那長著黑發(fā)的頭顱。母親還說有一次由于霧太重，又受到蒙朧鬼（傳說的一種專門誤引路途的惡作鬼）的誤導，雖然是回到了村口，卻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那里的林子里轉(zhuǎn)來折去，直到有一個人大聲叫喊：“下坎嫂，你在折騰什么？”母親才清醒過來。我后來問母親她朦朧鬼長得什么樣子，她卻又說不出來。我問母親怕不怕，她說怕什么呢，朦朧鬼不會要人的命，只會逗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家里常常也有斷炊的時候，而母親這時候決不會給我們灌輸君子固窮的道理，當然她也不懂這個道理，而是帶領(lǐng)我們出去找吃的，有時也帶我們?nèi)ネ等思业臇|西。因饑餓而偷食，在那時是很少受到譴責的。當然，一般情況下我們偷的是集體的東西，私人的不偷，也沒有舍可偷。番蒔甘蔗花生都可以當作我們即時充饑的食物，而這些，在生產(chǎn)隊的時代，到處都種著，不但農(nóng)民種，而且學校小農(nóng)場也種。有一次，我們村里有七八個人到附近的當時是海康一中師生開墾的蔗園去剝甘蔗葉片時（干黃了的甘蔗葉片既可以煮飯燒火用，還可能用來蓋屋子，每到甘蔗正要成熟時，我們幾乎每天早晨都到蔗園里剝蔗葉），剝下來后就把它捆起來，大概每捆有差不多三十斤就可以了。快要離開時，母親和我們就開始偷甘蔗，把蔗莖折斷插在捆起來的蔗葉里，然后挑著回來?？墒牵覀儎傋卟贿h，就讓巡蔗的人員發(fā)現(xiàn)了，向我們追趕過來。我們非?；艔垼吘刮覀兺档氖羌w的東西，被抓住的話會遭到嚴重處罰的，因此我們拚命地奔跑，但誰都是挑著東西跑，沒有舍得放下，因為那擔子里還裝藏著我們的早餐。我真不相信這時的六十歲的母親跑得那么快，什么小溝呀，田畦呀，都一跨出過，跑得比很多人都快，硬是沒有讓人抓到。
當我跨進縣城一中的大門讀初中時，母親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雖說大哥二哥已經(jīng)結(jié)束學業(yè)回家務(wù)農(nóng)，但要維持我在縣城念書，實在是不容易的。然而，母親堅決地說，只要孩子有本事考進學校，即使貸款也得讓他把書念完。于是，六十多歲的老母親早出晚歸，想出一切辦法去掙錢，終于讓我念完的初中，直到考上不用交學費的師范學校。
母親在鄉(xiāng)親當中口碑很好，在兒媳眼里也是一位好母親。她勤勞、善良、不擺架子，把媳婦當女兒看待。從來不說別人家長里短，遇到別人需要幫忙的事，不管天寒地凍，也不論三更半夜，她二話不說就出去。紅白喜事，病痛生子，似乎她樣樣都懂，都能幫上別人的忙。七十多歲了，除了下地干活外，還幫媳婦帶好孩子，有時還去幫在醫(yī)院里生不起孩子的窮苦人家做接生婆。由于家貧，她的兒子幾乎是三十多歲才娶上媳婦的?，F(xiàn)在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很多人都勸她該歇息歇息了，跟小兒子去享享清福?？伤溃男鹤邮钱斀處煹?，工資不高，那待遇就跟鄉(xiāng)親也差不了多少，就以還要幫我兄長帶孫子，在鄉(xiāng)下生活慣了為由，依然留在村里，沒有跟隨我到城里和我一起生活。
至今，我在縣城中學教了十多年書，待遇比起農(nóng)村的兄長，是有了一定的提高。前幾年，我分到了三房二廳有近百平方米的套間。我?guī)状谓幽赣H前來居住，母親終因不習慣爬上爬下有四層樓高的樓梯，還有找不到嘮叨家常的人，住下不久，就又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去。她說城里不象鄉(xiāng)下出入那么方便。現(xiàn)在，母親已達九十三歲高齡。她身體不再硬朗，出入都得靠拐杖幫助。但是要強的母親卻還是自己煮飯吃，雖然家里還有兩個哥哥媳婦和一群孫子。
我是個不孝兒子，很少回去看她，即使是聽了陳紅的《?；丶铱纯础?，感動了一回又一回，我卻老是懶得回去。她很念我，卻從來不在我面前怪我怨我。而我每次回家看她時，她都會把我當小孩子那樣摟抱著，親吻著，撫摸著，這個時候的母親是最開心的。母親說，回家有個母親摟著，該覺得快活不少吧。我此時既感動又內(nèi)疚，體驗到雷州有句俗話說得不錯：“祖父愛長孫，慈母疼尾仔”。她也會在這個時候向我控訴兒媳的不是之處。她常常責怪大兒媳二兒媳不再關(guān)心她，平時三餐都不理她（其實她是聽不到兒媳婦的招呼）。我知道母親這樣有失公正，但是我理解老人，她是偏心的，雖然我沒有時時在她身邊，明明是我這個兒子做得不好，可她卻偏擋我，反而去埋怨常在身邊的兒媳婦和孫子們。
我耐心聽她的嘮叨，還對兄嫂侄子侄女說不要介意她的怪脾氣。因為我深知，人老了總有些依老的資本，還有生怕幼輩忘了她的存在，不嘮叨幾句是不可能的。面對我這位老母親，善良又慈祥，認命又迷信，勤勞又自立，我尊重她，同情她，敬愛她，不只是因為她是老人，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以后也想年輕人尊重理解自己，因為每個人總會有老去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