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群星閃耀的唐代詩人中，張繼并不起眼，但他留下一首《楓橋夜泊》，足以讓他的光芒永不暗淡。
這首《楓橋夜泊》，讓蘇州城的寒山寺成為了著名的旅游景點，每年的元旦和除夕，還會有很多的日本游客來到蘇州，聆聽那跨越千古時空的寒山寺的鐘聲。
這首詩在日本的傳誦之廣，遠(yuǎn)超過李白杜甫。清人俞樾在《新修寒山寺記》中寫道：「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適廬來見，見則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國三尺之童，無不能誦是詩。」在清朝的時候，日本人對這首詩的熟悉程度已經(jīng)可以比得上現(xiàn)在國人對李白《靜夜思》的熟悉程度。
不僅如此，1929年，日本人在青梅山建了一座寺廟，也叫寒山寺，仿照的就是蘇州寒山寺，寺里立石碑一座，上刻張繼的《楓橋夜泊》，還建有“夜半鐘聲”鐘樓一座，并在附近溪谷清流之上架起了“楓橋”。可見張繼這首《楓橋夜泊》超越國界的藝術(shù)影響力。
那么，張繼的這首《楓橋夜泊》到底好在哪里？
02
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先注釋一下詩中的字詞。
《楓橋夜泊》是唐朝安史之亂后，詩人張繼途經(jīng)寒山寺時，寫下的一首羈旅詩，詩題一作《夜泊楓江》、《夜泊松江》。楓橋，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qū)楓橋街道閶（chāng）門外，本名「封橋」，后因張繼此詩相沿為「楓橋」。楓橋夜泊，即夜里泊船在楓橋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月落，明月下沉，上弦月升起較早，所以夜半就開始下落。
烏啼：一說為烏鴉啼鳴，一說為烏啼鎮(zhèn)，顯然烏鴉啼鳴更切合詩境。
江楓，一般解釋作“江邊楓樹”，江指吳淞江，源自太湖，流經(jīng)上海，匯入長江，俗稱蘇州河。另外有人認(rèn)為指「江村橋」和「楓橋」，王景略先生在《唐詩三百首全解》中解這首詩時說：「或謂「江楓」是指江邊的楓樹，但以之直接「漁火」似有不協(xié)?！乖谛强磥恚附瓧鳌古c「漁火」是對舉關(guān)系，而不是順承關(guān)系，詩人張繼在愁眠之中，對著的是江邊的楓樹和江上的漁火，并沒有不協(xié)之處。況宋玉《楚辭·招魂》中有詩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傷春心」，「江楓」這個意象蘊含著豐富的文學(xué)意蘊，解為「江村橋」和「楓橋」則意境大失。
愁眠，小樓參閱了八本《唐詩三百首》的注釋，都解作因愁難以入眠，這讓人很困惑，因為詩中分明下了一個「眠」，前面并沒有加任何否定詞，詩人并沒有入睡是肯定的，不然他也不會看到月落，聽到烏啼，感到霜滿天。難以入眠是詩外之意，詩人在這里下了個眠字，表明詩人想要入眠了，畢竟已經(jīng)到了夜半時分，愁眠，應(yīng)該是一種狀態(tài)，在愁緒中入睡，但卻睡不好，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之間。
明月西沉，烏鴉啼鳴，霜氣布滿天空，面對著江邊的楓樹，江上的漁火，滿懷愁緒，想要入睡，卻怎么也睡不好。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姑蘇：蘇州的別稱，因城西南有姑蘇山而得名。
寒山寺：在楓橋附近，始建于南朝梁代。相傳因唐代僧人寒山、拾得曾住此而得名。在今蘇州市西楓橋鎮(zhèn)。另一種說法，“寒山”乃泛指肅寒之山，非寺名。其實寒山指寒山寺是無疑的，但是漢語的魅力就在這里，寒山兩個字組合在一起，自有美妙的意蘊，又與此詩意境相合，所以「寒山寺」雖然只是一個地名，但與詩中的意境產(chǎn)生了美妙的藝術(shù)反應(yīng)。
夜半鐘聲：當(dāng)時佛寺有半夜敲鐘的習(xí)慣，也叫「無常鐘」或「分夜鐘」。宋朝歐陽修曾提出疑問表示，詩人為了貪求好句，以至于道理說不通，這是作文章的毛病，如張繼詩句“夜半鐘聲到客船”，句子雖好，但那有三更半夜打鐘的道理？其實當(dāng)時佛寺確有有半夜敲鐘的習(xí)慣，前人的詩中，也提到過夜半鐘，如白居易有「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只是別人寫的夜半鐘，意境無及張繼此詩者。
半夜里，忽然有悠悠鐘聲，從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傳到我的客船。
03
此詩的好處，首先是其技法的高妙。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詩人連用落月、烏啼、霜氣、江楓、漁火這些意象，營造了一個凄清的意境，然而用一個愁字粘著這些意象，讓愁緒漫延于意境之中。
這兩句中，詩的意境是凝重的，是凄冷的。詩人飽經(jīng)亂離，漂泊至此，孤苦凄清，他只能一個人睡在客船之上，面對的是下沉的明月，江邊的楓樹，江上的漁火，聽到的是烏鴉的啼叫，感覺到的是滿天的霜氣，
霜凝于地，如何能滿天，然而正是這違反常識的描寫，最能表達(dá)出詩人內(nèi)心深切的感受。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首詩的前兩句意象密集，連用了五個意象，而后面這兩句，卻意象疏宕，只用了夜半鐘聲一個意象。用密集的意象來表現(xiàn)凝重的意境，用疏宕的意象來表現(xiàn)空靈清遠(yuǎn)的意境，書法美學(xué)有「疏可走馬,密不透風(fēng)」一說，也可用來評鑒此詩高妙的技法。
人在夜里，聽覺會分外敏銳，所以對靜夜里的鐘聲，給人的感受會特別強烈，雖然前面也有寫到烏鴉的啼叫，但那是自然界的聲音，我們都知道，自然界的聲音有催眠作用，要不是詩人愁緒滿懷，恐怕早已入眠。
而正是這鐘聲，把詩人從愁苦的情思出拉出來，使得詩境從前兩句的凄清凝重，轉(zhuǎn)而變得空靈清遠(yuǎn)。
詩人為了表現(xiàn)鐘聲在詩中的重要性，特意使用了倒裝句，本來，詩人應(yīng)該是先聽到鐘聲，才聯(lián)想到這是來自寒山寺的鐘聲，但詩人將「夜半鐘聲到客船」一句放在最后，使鐘聲悠悠不絕，詩的情味也綿綿不盡。
04
此詩最佳這之處，當(dāng)然是這「夜半鐘聲」，這夜半鐘聲的引入，使得全詩的意境豐富到三層，為全詩創(chuàng)造出令人心醉神迷的藝術(shù)意境。
第一層意境是情思的意境，在詩的前兩句。詩的前兩句，圍繞的是一個愁字，所選用的意象雖然都是現(xiàn)實中的事物 ，但不具有現(xiàn)實的提示性，落月、烏啼、霜氣、江楓、漁火這些意象，都是在渲染詩人的愁思。
第二層意境是現(xiàn)實的意境，悠悠的鐘聲使詩人從他自我的情思中脫離，開始觀照他現(xiàn)實的處境，姑蘇城、寒山寺，明確的地點，提示現(xiàn)實的意境。此時是哪個和尚在寒山寺里敲鐘呢？又是為什么敲鐘呢？詩人的愁緒并沒有消失，但是被鐘聲逼進內(nèi)心的角落。
第三層意境是想象的意境，這夜半的鐘聲，打斷的詩人的情思，同時又打開了一個想象的橋梁，寒山寺是歷史名寺，曾經(jīng)有那么著名的僧人在此修行，這夜半鐘聲，就像歷史的回聲，滲透著宗教的情思，回蕩在詩人張繼的心靈。
你看，就是「夜半鐘聲到客船」一句，使得這首詩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別的寫羈旅愁緒的詩，也使得寒山寺的鐘聲千年回響，悠悠不絕。日本人肯定深曉此詩的佳妙之處，所以二戰(zhàn)時，他們把寒山寺的寺鐘運走了，現(xiàn)在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41：張繼《楓橋夜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