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詩人瓦萊里說過:“每個人都屬于兩個時代?!蓖跫倚l(wèi)屬于60年代,也屬于90年代。2019年7月17日,是他的61歲生日,曾經的花樣年華,轉眼間年逾花甲。
文 | 北方女王
十一年前,李安參加紐約移動影像博物館舉辦的《與王家衛(wèi)的一夜》,回憶起第一次看王家衛(wèi)電影的情景:
“我當時還在倒時差,看的時候,有一半的時間睡著了。我聽著那些配樂,看著那些鏡頭,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做夢,是睡著了,還是在看電影。
我只覺得,那是我看過的、最致幻的電影,像一場精彩的旅行?!?/p>
他向來善用詩意而風格濃郁的口吻,隱喻表達獨有的氛圍、孤獨與味道,同時,每一個鏡頭都敘述著更為深刻的藝術意義。
王家衛(wèi)的光影世界純粹而迷人,他是在用電影寫詩,而不是講故事。
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個個飲食男女,任憑自己心底的欲望與情愫瘋長,卻也難以逃脫情欲的泥淖。
他引用法國導演戈達爾的話,來表達自己對電影的理解:
電影是你的第一個夢,也是你的最后一個夢。
李安口中這部“最致幻”的電影正是《阿飛正傳》,王家衛(wèi)拿下了金像獎及金馬獎最佳導演。彼時的他時年33歲,正享受著這部影片所帶來的榮光。
這時,王家衛(wèi)的“騷氣人生”才剛剛開始,并有無數個可能。
關于王家衛(wèi),許多人關注他的臺詞,關注他那總也摘不下的墨鏡,關注他的拍片速度,卻鮮有人想要了解,這個男人黑色墨鏡背后的真實故事。
1997年,王家衛(wèi)去戛納領最佳導演獎。
身高1米9的他依舊戴著墨鏡,傲慢地走上領獎臺。你永遠窺不見他墨鏡背后的眼睛,到底在閃爍著怎樣的思想。
屏幕前的畫家陳丹青一看,說:“這不就是個流氓嘛!”
十年后,陳丹青和王家衛(wèi)一起參加上海電影節(jié),他又補充了一句:“王家衛(wèi)是流氓加才子,帶著一股江湖氣,既坦然又大氣?!?/p>
陳丹青所說的流氓氣和江湖氣,從王家衛(wèi)看見世界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上海,是王家衛(wèi)的精神故鄉(xiāng)之一,他小時候在那里長大,以至于后來讓張曼玉換了整整23套旗袍。
他對這座出生之城的情懷逐漸融合在日后的電影作品中。
在他的作品中,可以反復地看到旗袍、上海話、半導體收音機、交響樂、老洋房的樓梯扶手、樹影斑駁的馬路……
1963年,5歲的王家衛(wèi)離開位于淮海路的上海的家,跟隨父母來到香港,他非常清楚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上海人”的心態(tài):
“這一群上海人還是帶著上海的習慣、感覺,他們的世界就是懷舊的世界。”
王家衛(wèi)孩童時期,便離開故鄉(xiāng)上海來到香港,在他的記憶深處,失去了某些東西,以至于后來在創(chuàng)作的電影中,他一度嘗試尋回那所謂的上海根。
他戲稱自己是上海制造,香港加工出來的。
成人后,他在香港理工學院讀美術設計時,一度瘋狂地迷戀上了攝影。
1980年,王家衛(wèi)參加了香港無線電視臺的制作培訓班。剛出道當編劇時,他先是在黃百鳴的公司寫劇本,但黃百鳴發(fā)現這家伙從不來上班,也沒交出過作品,就把他給炒了。
失落的王家衛(wèi)來到陳勛奇的電影公司,不久后又被炒了,原因還是拖稿。
后來加入影之杰,繼續(xù)拖稿成性,老板鄧光榮找他談話,他卻說自己當編劇大材小用:“我能不能當導演?”
這句話換來的不是又一次的炒魷魚,而是他的導演處女作《旺角卡門》。
八十年代末興起的香港電影“新浪潮”運動,涌現了一批深受歐洲影響的導演,其中之一便是王家衛(wèi)。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錯位和疏離感的偏愛,源于對香港這座城市的探索和尋根。
彼時大量令人血脈噴張的港片橫空出世,吳宇森的黑幫電影、王晶的賭片、杜琪峰反應人性黑暗的影片,都不乏精彩的打斗、激烈的槍戰(zhàn)場面。
而此時的王家衛(wèi)卻反其道而行,用充滿詩意的鏡頭,刻畫一個個百無聊賴的孤獨角色。在這部處女作中,便流露出濃烈的文藝風格。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作為導演,只是試圖在電影中加入一些東西”。
1988年6月,《旺角卡門》在香港上映,口碑票房齊飛,王家衛(wèi)一夜成名,同時獲選參加1989年戛納電影節(jié)“影評人一周”,鄧光榮也跟著狠賺了一把。
這部反英雄情結的黑幫電影,在今天看來也許是最不像王家衛(wèi)的作品,而他的才華已足夠引人注目。
無可否認,他鮮明的個性,正在遠離香港主流電影。
直到1990年,王家衛(wèi)才拍出人生的第二部電影《阿飛正傳》,在港片涌動的年代,三年才拍出一部電影,實屬任性。
張國榮、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張學友、梁朝偉......近乎是巨星如云,王家衛(wèi)與鄧光榮對此充滿期待。
可結果不遂人意。
當王家衛(wèi)的《阿飛正傳》與周星馳的《賭俠》迎面相逢,其結果是《賭俠》大賣,《阿飛正傳》慘敗,上映不到兩周便宣告休映,票房只收回了900萬,還不到投資的三分之一。
梁朝偉在片尾的那幾分鐘,本是下一部“阿飛”的彩蛋,但因沒收回本錢,胎死腹中。
可誰知,后來在第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這部電影讓王家衛(wèi)拿獎拿到手軟,5座金像獎、6座金馬獎,也算是給了鄧光榮些許名聲安慰。
他的戲不是“拍”出來,而是一點點情緒磨出來的。
王家衛(wèi)60年代傳奇的開端,始于《阿飛正傳》,關鍵時刻在1960年4月16日下午3點前的一分鐘。
晃動的鏡頭、氤氳的環(huán)境、瑣碎的敘事方式、喃喃的獨白......王家衛(wèi)創(chuàng)造了獨具一格的個人風格,記錄了潮濕城市中人們的孤獨與掙扎。
他眼中的城市似乎總是不如它外表看上去那般光鮮亮麗。
當24小時便利店已然成為新時代的愛情規(guī)則,1994年王家衛(wèi)用《重慶森林》來反駁,兩段穿插交錯的愛情故事,凸現了都市生活的偶然性與交錯性。
在王家衛(wèi)的鏡頭里,物欲橫流的香港,展露出一種流浪悲涼的氣質,像是時間的無涯荒野。
他讓原本只會唱歌的王菲成就了熒幕上最經典的角色,也讓梁朝偉成為金馬、金像的雙料影帝。
這個藏在墨鏡后面的導演,始終有他的多種面相。
大約沒有哪一部導演的作品,能同王家衛(wèi)一樣,嵌入記憶的同時,也嵌入了人們的意識與品格。
三年后,他在一個遙遠的,與香港迥異的地方,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開始講述一段兩個男人之間的“春光乍泄”,最終選定張國榮和梁朝偉做故事的主角。
直男梁朝偉誓死不拍同性戀題材的電影,王家衛(wèi)使出渾身解數,搞了一個假劇本,給他設定了一個喜歡的角色,就這樣將兩人騙到了異國他鄉(xiāng)。
單純的梁朝偉來到阿根廷,才知道一切都是一個“圈套”,角色是和張國榮扮演情侶。
為了使二人全身心投入到電影中,王家衛(wèi)還將他們的護照扣了下來。
梁朝偉拍曖昧戲放不開,王家衛(wèi)就在片場放音樂,讓張國榮慢慢帶他入戲,有時一場戲一拍就是一天。
原定兩三個月的拍攝檔期,拖到了半年。
張國榮眼看自己的復出演唱會時間就要到了,十幾萬張門票已經全部售罄,在距離開唱前幾天終于忍不住自掏腰包買了機票回香港。
從喧鬧異國言語的聲音,到獨自面對錄音機無法言說的哽咽,王家衛(wèi)用盡聲色在顛肺流離的境遇里,讓人感受到情欲與隔膜的溫度。
里面最經典的臺詞,莫過于那句:當我站在瀑布前,覺得非常的難過,我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站在這里。
后來,《春光乍泄》讓王家衛(wèi)首次獲得戛納最佳導演獎;而梁朝偉則是繼《重慶森林》之后,再次獲封金像影帝。
王家衛(wèi)的一部電影能拍多久?
《阿飛正傳》拍了3年;《2046》拍了5年;《一代宗師》從立項到拍攝完成用了十年,因此引來了“一代失蹤”的戲稱。
拖到最后,《一代宗師》的預算嚴重超支,王家衛(wèi)不得不抵押了房子。
他說:“我不是拖延,我是仔細,我只是想把中國人的人性美展現給世界看?!?/p>
王家衛(wèi)仔細到每一幀每一秒都做到極致,最終呈現一個最美的民國江湖。
趙本山曾參演《一代宗師》,他在接受采訪時說:“王家衛(wèi)有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在我們外人看來好似‘精神病’,但其實是他對電影的追求,也是任何人不能替代的。”
跟王家衛(wèi)合作過的編劇都有被他支配的恐懼,因為不管是表演、對白、服裝、音效甚至節(jié)奏,都要符合他的要求才行,而且通常是劇情說改就改。
正是對這種電影理念的執(zhí)著追尋,讓與王家衛(wèi)合作的諸多大牌紛紛“怨聲載道”,也令其他導演“刮目相看”。
李安曾說:
“我很想像王家衛(wèi)那樣酷,但我做不到。比如電影拍了幾個月,幾年,然后扔掉膠片,從頭來過;比如演員撂挑子不干了,那就再找一個演員,拍另外一個結局,然后贏下各種獎項。”
劉德華拍完一場3分鐘的戲份,全場掌聲雷動,該片攝影指導杜可風更是連連驚呼完美,可王家衛(wèi)只說了一句:重來!
事后他解釋:世界上本就沒有完美的事物,我需要在演員的表演中發(fā)現缺陷。
一部電影的長度,他竟可以用掉三部電影的膠片。
一個簡單的鏡頭,王家衛(wèi)會令張國榮重拍四十七次,連張國榮都不知道這四十七次究竟有什么不同。
張曼玉曾抱怨過不知在現場該何去何從,心直口快的劉嘉玲也曾當面質問導演: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所尋找的一個感覺上的點與完美無關,甚至與劇情和表演無關,他僅僅在尋找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
王家衛(wèi)想表達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也許只有他自己知曉。
在《阿飛正傳》里,劉嘉玲擦地27次,走近時能明顯感覺她發(fā)絲間那一縷熱氣蒸騰,這就是王家衛(wèi)想要的效果。
同樣的,梁朝偉一句對白也要演27次,為此張曼玉不得不陪他對戲27次。
王家衛(wèi)對他說,你看看張曼玉,再看看你自己。
梁朝偉第一次受了打擊,回家哭了好幾天。
劉嘉玲急了,跑去問王家衛(wèi):“為什么要這樣欺負我男朋友?”
也正因為《阿飛正傳》,王家衛(wèi)把梁朝偉帶入了表演的大門,尤其是片尾的那三分鐘,第一次讓他意識到身體表演的重要性,使他在后來的戲中更加收放自如。
拍《花樣年華》時,王家衛(wèi)又要不斷“折磨”梁朝偉。
他對他說,這部戲你演的是中年男人周慕云,不能再走以前的青春路線了,你過了年齡這關就能成為馬龍白蘭度那樣偉大的演員。
梁朝偉最終憑借這個角色,拿下戛納影帝,是華人演員里的第一人。
去年6月,梁朝偉和王家衛(wèi)的公司合作期滿,雙方解約,20載合作落下帷幕,王家衛(wèi)在微博中這樣寫道:
“多年前,有一位朋友把梁朝偉托付給我們,多年之后我們把梁先生完美得交還給她。一段光榮的歷史,我們不負所托,非常圓滿?!?/p>
王家衛(wèi)仍記得1988年,拍攝電影《旺角卡門》時,他第一次當導演,內心有些慌張。
他給好友張叔平打電話問自己該怎么導戲,張叔平笑著說:“反正大家也不知道你什么風格,現場又是你說的算,怎樣舒服怎樣來嘍?!?/p>
現在回頭看,這句話,王家衛(wèi)受用至今。
許多人認為王家衛(wèi)喜歡戴墨鏡是想要“??帷?,其實他是因為怕羞,現在已經習慣了很多。他是個感性的人,又怕講錯話,所以寧愿不見媒體。
一次做客對談節(jié)目中,主持人公開要求王家衛(wèi)摘下墨鏡,以真面目示人。
在現場觀眾的吶喊下,他沒有輕易就范,以退為進輕輕化解:
“墨鏡可以說是我這么多年拍電影的一個代價。我一般白天寫劇本,晚上拍戲,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如果摘下墨鏡,你們不會看到我的眼睛,只會看到我的眼淚?!?/p>
正是因為他的這種個性,導致一份與生俱來的神秘感,令人更想要走近這個男人的電影世界。
法國詩人瓦萊里說過:“每個人都屬于兩個時代?!?/strong>
王家衛(wèi)屬于60年代,也屬于90年代。
《阿飛正傳》的故事始于1962年,終于1962年;《花樣年華》的故事始于1962年,終于1966年。對王家衛(wèi)而言,六十年代作為一個美好年代的代表,也踏上了消退之途。
正如《花樣年華》臨近結束的字幕上寫的: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九十年代,正是MV普及的風潮時期,后現代成為香港時髦術語的世道??偸谴髦R,一幅酷樣子的王家衛(wèi)棲身其中,仿佛最適合不過。
時間的針腳走到2004年,王家衛(wèi)用了五年的時間,在虛構的《2046》世界中,再一次陷入記憶的深淵中。
里面的主人公延續(xù)著旖旎的旗袍,無一不透露著舊上海的風情萬種。
王家衛(wèi)不過是一個捏著回憶不放手的大男孩。他稱這是對上海人在香港故事的一個終結,以后不會再拍這樣的題材了。
但,他還是食言了。
一個感性藝術家的精神乳母,怎么說拋開就拋開。
王家衛(wèi)去年,開始拍攝由滬語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繁花》,并稱影片全程滬語對白。
在香港電影圈里,王家衛(wèi)被譽為“時間的詩人”,他的作品往往像詩一樣,零散的片段,獨特的敘事卻故意戳中你的軟肋。
張曼玉曾將王家衛(wèi)的風格形容為“一個蒼涼的手勢?!?/p>
王家衛(wèi)的時間感覺,令所有歷史感都被抽離,他的人物和故事,仿佛是動都市中的一座孤島,在一個沒有時代實感的時空出現和發(fā)生,最后留下一地碎片。
美國影評人理查德·考利斯說王家衛(wèi)是“世界上最浪漫的電影人?!?/p>
是啊,每一個浪漫主義者,骨子里都是記憶的囚徒。
也許,《花樣年華》片末的字幕已說明了一切: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個這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它能夠沖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王家衛(wèi)沉浸于懷舊與前衛(wèi)之中,他似乎就是那個被命運的車輪推著向前行走,又是隔著玻璃窗不?;赝哪莻€人。
他的電影故事其實并不像外界所傳的如此“難懂”,一切都只不過是對一個時代的懷念,一個時間點的探索。
事實上,他自己曾說過:“我拍電影就是想把我做孩子時的喜悅、傷心、失落帶給觀眾。”
2019年7月17日,王家衛(wèi)這個“騷氣”的男人,61歲了。
經過這么多年月的回憶與過去,既孩子又男人的他,眼角長出了溝壑般的魚尾紋,看上去多了幾分滄桑感。
在這個商業(yè)片氣息日漸凝重的今天,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他卻一直堅守著屬于自己的那片光影藝術天地,執(zhí)著于自己的文藝思想,他的電影捧紅了很多人,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常人未曾想過的奇跡。
1990年12月5日,王家衛(wèi)執(zhí)導的《阿飛正傳》在香港上映,鏡頭下是六十年代墨綠色的城市,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
張國榮漫不經心地對張曼玉說: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p>
29年過去了,王家衛(wèi)回憶那一分鐘,除了潮濕的記憶,更多的是滿心的感懷。在《藝術人生》中,他看著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獨舞的片段,在黑色墨鏡下流了一滴淚。
不知他是在追憶那個孤獨的旭仔,還是感嘆逝去的繁盛時代。
那一刻,窗外歲月茫茫,時光仿佛回到了上海的弄堂里。曾經的花樣年華,轉眼間年逾花甲,王家衛(wèi)61 歲之后的故事,或許會更加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