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三十五年(1696)二月,康熙帝率大軍首次親征噶爾丹,
康熙三十五年九月十九日(
今朕躬復(fù)統(tǒng)軍而出,各處亦調(diào)兵為備。爾等既失妻子、馬畜、什物,無衣無食,窮困已
極,更無所之,天時漸寒,死在旦夕。朕不忍視爾屬眾、妻子仳離寒凍而死,特降敕招撫。
爾等果悔前愆,能來歸命,朕不分異同,無不豢養(yǎng),俾得其所。爾屬下眾人亦得見其妻子,
各安其生。朕斷不念爾等后作之孽。倘猶迷而不從,試熟籌爾等長久之策,有能收納汝等而
活之乎?爾等已無所歸,各當(dāng)來降,朕必使?fàn)柕雀毁F,咸得其所,毋疑毋懼,特諭。[③]
由于此類書信往往伴隨大軍而來,所以康熙帝即使有誠意,噶爾丹也不會輕易相信。但這封語氣真切、措辭嚴(yán)密的招降書對于身臨困境的噶爾丹屬眾則頗具感召力,“若數(shù)遣人招撫,則噶爾丹雖不即降,其部落必自潰散,眾歸附于我矣”。[④]
正當(dāng)形勢十分有利于清軍進(jìn)剿噶爾丹時,康熙帝卻主張停止進(jìn)剿,認(rèn)為噶爾丹遷徙至波羅烏納罕、空根渣巴哈等地過冬,而這些地方距卡倫有40余日之程,清軍斷不能到達(dá)噶爾丹所居之地,并強調(diào):“此時,惟有遣其來降之人接踵前往招撫余眾,令其散盡為上計耳”。[⑥]由此可知,他還是把希望寄托于招降上,無意主動進(jìn)剿。
康熙帝在呼和浩特駐蹕11天,集中精力部署有關(guān)軍政事宜:一,籌備糧草。責(zé)成于成龍、王國昌等官員給駐守在汛界的大將軍費揚古軍隊運送糧食。遂于成龍出駱駝40峰,李鈵、喀拜各30峰,王國昌、喻成龍、辛保、范承烈各25峰,用于馱運糧食;二,增調(diào)兵力。命令內(nèi)大臣吳巴什率500名察哈爾兵,攜帶兩個月餱糧赴費揚古處以充實前線兵力;三,堵截噶爾丹??滴醯壅J(rèn)為:“噶爾丹窘迫已極,必亡命走哈密,繼而逃往西藏”,因此命令清軍嚴(yán)防哈密一帶各口以捉拿噶爾丹。昭莫多之戰(zhàn)后,一等侍衛(wèi)阿南達(dá)僅率250兵布防哈密一線諸口數(shù)月,所攜口糧早已用盡,他請求朝廷急撥兵丁、糧草??滴醯勖钗靼矊④姴?jì)率2000兵赴阿南達(dá)處布防。同時從肅州調(diào)集綠旗兵2000人到額濟(jì)內(nèi)、昆都倫等處駐防。這樣,哈密以北各口防務(wù)顯著加強,部署兵力約達(dá)5000人。[⑦]
從以上軍事部署中不難看出,康熙帝全力封鎖噶爾丹逃往西藏的所有路口,并在邊境沿線嚴(yán)密布防,以待噶爾丹前來時即行剿滅。由于清軍越嚴(yán)防死守,噶爾丹越因無機(jī)可乘而不敢前來防線。實際上,康熙帝在被動的等待中失去了及時追滅噶爾丹的有利時機(jī)。
二
康熙帝沒有主動進(jìn)剿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堅信噶爾丹窘迫已極,必來投誠。從喀爾喀各地探哨歸來之諸王、貝勒、臺吉等向康熙帝奏言:
我等在軍前知之甚詳。噶爾丹信息今已急迫。噶爾丹所居之地原系我等所居,極其寒洌。
所食者雖無,猶可食人馬之肉,至衣服無有,一夕遭遇極寒,惟有凍斃而已。[⑧]
康熙帝覺得趁此機(jī)會頻繁遣人招降尤為必要。
爾阿喇卜灘、丹津鄂木布前雖附噶爾丹,然皆非昌亂之人。今投附之人皆云,爾等與噶
爾丹分析各居。朕嘉爾猶知天道,能自振撥憐。爾之馬畜等物被擄,衣食已絕。特遣和碩扎
薩克圖親王之長史馬尼圖、多羅郡王昆都倫博碩克圖之烏勒木濟(jì)、多羅郡王墨爾根濟(jì)農(nóng)之阿
玉西,又爾屬下之喇嘛羅卜藏班珠兒亦愿招安爾等,今同持諭前往。敕書一到,著即率爾部
落來降。前此依附噶爾丹博碩克圖汗之咎概不介意,必待爾以富貴顯榮,爾之部落亦使各得
生業(yè),妻子完聚,從容度日。丹巴哈什哈等朕尚憐恤,使之富貴,況爾等乎![⑩]
特意強調(diào)若噶爾丹不前來投降,必窮追滅之,而阿喇布坦、丹津鄂木布若離開噶爾丹投奔與清朝尚有往來的準(zhǔn)噶爾部另一首領(lǐng)策妄阿喇布坦就不予深究,二者之間棲身茍免則斷不姑容,必行剿滅??滴醯弁ㄟ^不斷遣返厄魯特俘虜、降人,分化噶爾丹屬眾,使他們陸續(xù)投附清朝。
十一月底,噶爾丹親信大寨桑吳爾占扎布之母齊布岡查被遣回勸降噶爾丹。吳母在昭莫多之戰(zhàn)被俘,因身份特殊而受到皇太后的設(shè)宴招待,其他內(nèi)大臣也紛紛設(shè)宴壓驚??滴醯塾H自接見她并賜給佛尊、黃袍、涼帽、數(shù)珠、小刀,[11]使老太太受寵若驚,深感皇恩浩蕩??滴醯哿钏販?zhǔn)噶爾部勸降噶爾丹及諸寨桑。她愉快地接受這一重要使命踏上歸途,到達(dá)噶爾丹駐地后,依仗自己身份大贊清朝富足強大、康熙對厄魯特俘虜?shù)膶捄駜?yōu)待,說:“皇上之英明、國之富饒,言之莫盡。倘無命則已,有命則皆享安逸耳”。[12]并指責(zé)、勸說噶爾丹:“由于你的罪過,致使眾生靈四散,遭受苦難。你若知錯而去尋圣主,便可使眾人幸福矣”。噶爾丹十分尷尬:“這些都是我之過也”,[13]但沒有接受其勸說。吳爾占扎布母親的安全歸來及其對清朝的由衷贊美,使眾寨桑驚嘆不已,說:“圣主如此賢明,使敵國離散之母子、夫妻團(tuán)聚,恩養(yǎng)投去的厄魯特人”。[14]可見他們對清朝的好感油然而生。
繼吳爾占扎布母親之后,康熙帝又把昭莫多之戰(zhàn)中被俘的厄魯特人曼濟(jì)放歸準(zhǔn)噶爾部。曼濟(jì)給噶爾丹帶來了許多新的消息:康熙帝在呼和浩特一帶行獵;清軍不斷加強沿邊布防;丹巴哈什哈、查干席達(dá)爾哈什哈、沙克珠木等投附清朝之厄魯特貴族均被擢為內(nèi)大臣并住北京;很多厄魯特人投附清朝后被妥善安置等等。噶爾丹聽完這些對他無一利的消息,沉默寡言。眾寨桑的心理防線則開始動搖,諾顏格隆說:“仁圣太平皇帝斷斷寬宥我等而恩養(yǎng)之,可信乎?”[15]在回歸人員的不斷影響下,一些寨桑漸漸從恐懼、觀望、徘徊中清醒過來,認(rèn)為投奔清朝不失為一條生路,于是他們帶領(lǐng)屬下決然離開噶爾丹投奔清朝??滴醯鄣恼薪荡胧┏跻姵尚А?span lang="EN-US">
康熙帝駐蹕呼和浩特期間,工作夜以繼日,他致皇太子信中說:“此數(shù)日,自早至夜,分無有暇”。[16]上述事宜在北京也可以辦理,那么為什么動用眾多人馬,耗費巨額糧草,親臨塞外呢?其中有兩個原因值得注意:一,呼和浩特不僅為塞外名城、交通樞紐,更重要的是它與噶爾丹的距離比北京近得多,所以康熙帝駐蹕呼和浩特辦理剿滅噶爾丹事宜實屬方便,“朕來歸化城者,一則巡閱地方且近厄魯特降人,相機(jī)調(diào)度”;[17]二,康熙帝率兵出塞,對噶爾丹屬眾能起到威懾作用。困境中的很多厄魯特人無疑感到與其讓清軍前來剿滅,倒不如先去投附,他們紛紛前來投誠,與康熙帝出塞不無關(guān)系。
三
完成部署后,康熙帝離開呼和浩特前往鄂爾多斯,一邊等待噶爾丹的消息,一邊在土默特、鄂爾多斯地區(qū)打獵消遣。不久,康熙帝的軍政措施出現(xiàn)反應(yīng),嚴(yán)密封鎖使噶爾丹處境更加窘迫,屬眾對他失去信心,轉(zhuǎn)而投奔清朝,清朝勸降之使紛之沓來,加劇了屬眾的奔逃。大寨桑土謝圖諾爾布帶領(lǐng)屬下80人投奔清朝,這在眾寨桑中引起軒然大波,[18]他是自昭莫多之戰(zhàn)后準(zhǔn)噶爾部投附清朝的最大人物。
此時,噶爾丹面臨兩大難題:一,屬眾奔逃不止,力量日益減弱;二,康熙隨時直驅(qū)而來攻滅自己。于是他采取兼顧二者的應(yīng)付辦法,即詐降。通過詐降,一方面蒙騙屬眾,制止奔逃,以保存力量;另一方面欺騙清軍,阻止前來,以求脫身之法。
其(指格壘沽英——引者注)言,土謝圖諾爾布投附之后,噶爾丹已知自己敗壞終結(jié),
召丹濟(jì)拉等眾寨桑議時,眾言眼下俱知我等窮困異常,必敗無疑,故我國為首寨桑屢屢逃亡
內(nèi)附,下邊人等也無一日不往逃者。今若不往圣主投附,當(dāng)往何處耶?若有地方收容養(yǎng)育我
等而可圖一事,我等將隨汝而往,否則不相隨也。噶爾丹無奈而遣我來。臨行前,噶爾丹、
丹濟(jì)拉摒其左右而使我入內(nèi)面談。他言,我所行之事,由始有誤,而致今日。爾到彼處,應(yīng)
視其大臣之情形,若其有養(yǎng)育我等形狀,吾將前往投附矣。吾屢做使臣,故教之于彼等是否
言語答對稍硬或稍謙等后,噶爾丹、丹濟(jì)拉曰,吾等無投身之處,只求保全性命耳,如何能
出微小不遜之詞耶?爾將遵旨而行,勿出不遜之詞。退出后,丹濟(jì)拉單獨囑我曰,此次出使,
關(guān)系我殘留之微少厄魯特之生死。爾將勉之慎之。又阿巴寨桑、車凌奔寨桑握手曰,速去速
回,吾等侯爾消息,也將往尋圣主也。爾之妻子吾等予以關(guān)照。當(dāng)問格壘沽英在彼何以為食?
言,在薩克薩圖古里克等地野獸豐富,吾之眾人若獲得野獸,當(dāng)食獸肉,野獸無獲,殺馬而
食?,F(xiàn)已鳥槍藥盡而以捕獸器打牲。地苦寒,常有凍餒者。吾行時已到
許多死者矣。我們厄魯特多難,生命不息,持至今日矣。言罷淚出。噶爾丹對眾人言,天下
之人不盡相同,太平皇帝乃不尋常之人,其恩惠居然達(dá)于敵國矣,我當(dāng)攜國人,一同前往歸
順圣主。言罷嘆息不止。觀此情由,其歸附之情非常真切。臣竊思,仰賴天恩,大業(yè)得以完
成矣![20]
可見,噶爾丹精心策劃的一場騙局,經(jīng)格壘沽英精彩表演,獲得成功,使康熙帝堅信噶爾丹欲降是真。作為使臣格壘沽英出色地完成了噶爾丹交給的使命,達(dá)到了欺騙康熙的目的。然而格壘沽英在鄂爾多斯受到康熙帝的親切接見和細(xì)致關(guān)照,被康熙帝的熱情和寬厚深深感染,決定自己投歸清朝,并愿回去說服噶爾丹投附清朝。
清軍前線統(tǒng)帥大將軍費揚古則用敏銳的眼光識破了噶爾丹投降騙局。他于
噶爾丹原乃奸穵之人,見不能保護(hù)伊所余之?dāng)?shù)人,遣格壘沽英都喇勒(即格壘沽英——
引者注)等二十五人,以遣使為名,蠱惑伊之屬下,暫且安撫人心。格壘沽英都喇勒等返回
后,胡亂編造種種謊言,安定人心,以求脫身遠(yuǎn)遁隱匿,不可料定。既然如此,將噶爾丹所
遣之格壘沽英都喇勒等帶入,暫停遣返,使噶爾丹以下之厄魯特人驚惶猜疑。[21]
并建議:“必精選馬匹,交付干練之人,進(jìn)剿噶爾丹”。[22]
然而,康熙帝不僅沒有采納費揚古的正確意見,反而壓服費揚古,統(tǒng)一君臣意見,并于
康熙帝第二次親征雖然沒有達(dá)到消滅噶爾丹的目的,但一系列軍政部署并沒有因他回師而發(fā)生變化,清朝對噶爾丹的封鎖依然嚴(yán)密;招降、瓦解措施日見成效。因此前來投誠之厄魯特人絡(luò)繹不絕,到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月中旬時,噶爾丹部眾已逃散殆盡,其身邊不足1000人,[23]可謂危在旦夕??滴醯鄢么藱C(jī)會第三次出征,親臨寧夏派遣軍隊進(jìn)剿噶爾丹。清軍尚未到達(dá)目的地以前,噶爾丹病死曠野,漠北隨之平定,清朝對北部邊疆的管轄得以加強。
(資料來源:本文由作者提供,中華文史網(wǎng)首發(fā),轉(zhuǎn)載引用請注明出處)
[作者簡介] 黑龍(1964— ),男(蒙古族),內(nèi)蒙古扎賚特旗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博士后,大連民族學(xué)院東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院副教授。
[①] 《清圣祖實錄》卷175,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
[②] 明清漢文文獻(xiàn)稱呼和浩特為歸化城,而蒙古文和滿文文獻(xiàn)一直稱之為呼和浩特。參見烏云畢力格《康熙皇帝第二次親征噶爾丹的滿文文書及其流傳》,《明清檔案與蒙古史研究》第一輯,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
[③]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內(nèi)閣蒙古堂檔,康熙三十五年檔,全宗號2,編號50,第247—250頁;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0。
[④] 《康熙起居注冊》(膠片還原本,原書藏于臺北),康熙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三日。
[⑤] 《康熙起居注冊》(膠片還原本,原書藏于臺北),康熙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三日。
[⑥] 《康熙起居注冊》(膠片還原本,原書藏于臺北),康熙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1。
[⑦]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1。
[⑧]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1。
[⑨]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2。
[⑩] 《康熙起居注冊》(膠片還原本,原書藏于臺北),康熙三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2。
[11]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九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897—910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164頁。
[12]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九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第910—921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64—165頁。
[13]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九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897—910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164頁。
[14]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八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738—744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152頁。
[15]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九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910—921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64—165頁。
[16]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1。
[17]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2。
[18] 《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164頁;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33。
[19]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八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480—482頁;《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24—125頁。
[20] 《宮中檔康熙朝奏折》第八輯(滿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刊印,1977年,第464—468頁。
[21] 《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第123頁。
[22] 《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第123頁。
[23] 溫達(dá):《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