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沈從文和張兆和
1988年，沈從文病危。其實早在1883年，他便出現(xiàn)了兩次輕微中風(fēng)。4月20日，他出現(xiàn)了腦出血，最終因為腦血栓導(dǎo)致左側(cè)偏癱。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在會見廬隱女兒之際，心臟病突然發(fā)作。下午5時左右，他的病情加重。也許他早就預(yù)感這一天的到來，所以一直不讓張兆和離開。
下午6時左右，沈從文的心絞痛和氣悶逐漸加重。他躺在床上，對妻子張兆和和守護(hù)在身邊的人說：“心臟疼，我好冷……”
張兆和聽到丈夫說冷，想起了有人曾說：人在臨死前會感到冷。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果然，沈從文緩緩說了四個字：“我不行了?！?/strong>
沈從文全家福，左一為沈從文
聽到沈從文這四個字，張兆和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希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能多陪伴她幾天?？闪钊诉z憾的是，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
隨即，沈從文的意識逐漸模糊。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很快不能說話，他在彌留之際，緊緊握住著妻子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span>
說完這句話，兩行淚水緩緩流下。晚上8時30分，83歲的沈從文終因心臟病復(fù)發(fā)離開人世。
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沈從文為何要對妻子道歉呢？兩人之間又有著什么樣的愛恨糾葛呢？
沈從文和張兆和晚年
1928年，上海的中國公學(xué)中。大學(xué)部一年級現(xiàn)代文學(xué)課上，一個年輕的老師站在學(xué)生面前。在窘迫的氣氛下，他轉(zhuǎn)過身，提筆在黑板上寫道：第一次上課，見得你們?nèi)硕啵铝?，等我十分鐘?/span>
看到這幾個字，臺下學(xué)生的臉上流露出善意的笑容，寬容了他的緊張。過了十分鐘，沈從文還沒有調(diào)整過來，又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再等我五分鐘”。
最終，沈從文硬著頭皮上完了這節(jié)課。原來很充分地備好了課，但十多分鐘便草草講完了。而這個第一次上課便緊張的老師，便是后來的著名作家沈從文。
沈從文舊照
沈從文之所以來到中國公學(xué)，是在徐志摩的推薦下來的，時任校長的胡適接納了他。
這個剛剛從湖南湘西大山中走出來的年輕人，身上只有一張小學(xué)畢業(yè)文憑，卻能成為大學(xué)講師，這在今天是難以想象的。
之所以能成為大學(xué)講師，沈從文唯一靠的便是自己的才華。
在臺下的眾多學(xué)生中，坐著一個18歲的少女，面龐清秀美麗，是公認(rèn)的學(xué)校校花。這個女子，便是張兆和。
1910年，張兆和出生于安徽合肥的一個大戶人家中。曾祖父是晚清名臣張樹生，曾經(jīng)擔(dān)任兩廣總督。
父親張吉友不僅坐擁萬頃良田，僅是憑借收租就能賺取數(shù)十萬。此外，張吉友還熱心教育事業(yè)，熱心結(jié)交蔡元培這樣的教育名流，在蘇州創(chuàng)辦了樂益女中，提倡新式教育。
張樹生
張吉友擔(dān)心長期居住在合肥，家中的子女會沾染世家子弟的惡習(xí)，便舉家搬到上海居住。之后，他又搬到蘇州。
張兆和姐妹四人，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誰人不知“張家四姐妹”，名氣甚至能和“宋家三姐妹”相媲美。
張家的四朵姐妹花，個個都是大家閨秀，精通昆曲。小說《秋海棠》作者秦瘦鵑曾言：“張氏四蘭，名聞蘭苑”。甚至文學(xué)家葉圣陶也這么說：“誰要是娶了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都會幸福一輩子！”
后來，張兆和的三姐妹，姐姐張元和嫁給了戲曲家顧傳玠，二姐張允和嫁給著名語言學(xué)家周有光，四妹張充和則嫁給了著名漢學(xué)家傅漢思。
而四姐妹中的老三張兆和，嫁給了諾貝爾提名獎作家沈從文。雖說是才子佳人，理應(yīng)讓人羨慕，可這段婚姻，并沒有讓他們幸福一輩子，反而漸行漸遠(yuǎn)。
張家四姐妹
命運是奇妙的，一個從小在富貴溫柔鄉(xiāng)長大的名門閨秀，一個生長在富饒美麗湘西古城的清貧男子。原本身處兩個世界的人，可奇妙的緣分讓兩人走在了一起。
1927年，張兆和來到上海中國公學(xué)讀書。就這樣，她和在這里任教的沈從文相遇了。
一次，沈從文來到操場上，見到一個女孩一邊走一邊吹口琴。等她走到操場盡頭，瀟灑地將頭發(fā)一甩，轉(zhuǎn)身往回走，動作利索，依舊是一邊走一邊吹口琴，眉目間神采飛揚。
就這樣，沈從文對張兆和一見傾情了，而這一幕也成為他心中最美的一瞬間定格住。
當(dāng)時，張兆和雖然容貌出眾，但因為皮膚黝黑，有個外號“黑牡丹”。從張兆和的照片上看，她相貌并沒有非常驚艷，身材有些粗粗胖胖的?？删褪沁@驚鴻一瞥，讓張兆和成為了沈從文的夢中女神。
沈從文和張兆和，攝于1934年
從沈從文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沈從文喜歡像“小鹿”一般有活力的女子。而張兆和身上自帶的青春氣息，神采飛揚，自然會讓他一見傾心。
由于沈從文的湘西口音濃重，兩人第一次說話，沈從文夸張兆和是校花，卻說成了“笑話”因此，張兆和對沈從文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更談不上會愛上他。
一天，張兆和收到一封情書，開口便寫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愛上了你?！?/span>
在沈從文之前，也有很多男生追求張兆和。可從小理性的張兆和并不理會，只是將那一封封求愛的情書編成“青蛙一號”“青蛙二號”……
對于這封情書，張兆和自然不屑一顧，還將其編為青蛙13號。
沈從文和張兆和在蘇州
可沈從文并沒有放棄，反而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發(fā)起了熱烈而又迅猛的攻勢。這些情書文筆之好，都能當(dāng)成美文來讀，沈從文甚至還口口聲聲要當(dāng)她的奴隸：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p>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地”“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望到北平高空明藍(lán)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yuǎn)。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栩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張兆和依舊保持沉默，她不愛他，所以沒法回應(yīng)。
即便如此，張兆和對沈從文的態(tài)度依舊冷漠。他寫的信，幾乎一封都沒有回。她并不愛他，沒辦法回應(yīng)。
沈從文
為了試探張兆對自己的態(tài)度，沈從文甚至放下身段，找到她的閨蜜王華蓮，希望她能幫自己促成這段姻緣。
可王華蓮不僅沒有給沈從文這個老師面子，還直言：“成千上百個像你這樣的優(yōu)秀男生在追求張兆和，她有時甚至接連能收到幾十封的求愛信。如果她每封信都要回，她就沒時間讀書了。還有，她很煩有人總是給她寫信?！?/span>
這些傷人的話，對沈從文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甚至像孩子般哭了。到后來，沈從文甚至揚言：“要是張兆和一直拒絕自己，接下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自殺，二是刻苦向上?！?/span>
不僅是自尊，他如今連骨氣都沒了。
很快，沈從文追求張兆和的事傳遍了整個學(xué)校，甚至都傳到了校長胡適的耳中。當(dāng)沈從文揚言自殺的消息傳開后。忍受不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她，帶著沈從文的一摞情書找到了校長胡適。
胡適
張兆和對胡適說：“你看，老師對我這樣子?！睕]想到胡適沒有替她說話，反而夸沈從文是天才，還說他在眾多小說家中是最有希望的。
胡適還笑呵呵說：“沈從文對你的感情我知道，他是非常頑固地愛著你的。”張兆和驕傲而又倔強(qiáng)地回應(yīng)：“我頑固地不愛他?！?/span>
之后，胡適雖然沒有幫張兆和制止沈從文，最終還是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你千萬要堅強(qiáng)，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jīng)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張兆和確實不了解沈從文，不僅是年輕時，一直到兩人結(jié)婚，張兆和都沒能理解沈從文的浪漫和愛。因此，胡適的眼光確實毒辣！
可沈從文并沒有放棄，反而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求愛信。即便是他1930年離開上海來到青島大學(xué)時，依舊沒有放棄。
張兆和與沈從文
一晃四年過去了。1933年，張兆和畢業(yè)后回到蘇州。此時沈從文便從青島來到蘇州的九如巷張家前去探訪。
來蘇州之前，沈從文賣掉自己一本書的版權(quán)，用獲取的稿酬買了一大包西方文學(xué)名著。抱著這一堆書，他敲開了張家的大門。
張兆和當(dāng)天恰好去圖書館看書，聞聲開門的人不是張兆和，是二姐允和。問清楚來人后，她才知道對方是那個給妹妹寫了很多情書的沈從文。
由于張家的弄堂很窄，允和便請沈從文進(jìn)來。沈從文得知張兆和不在家，轉(zhuǎn)身便離開了。等張兆和回家后，二姐把她數(shù)落了一番。
在二姐允和的堅持下，張兆和還是去旅館找了沈從文，并將其請回家。在張家，沈從文受到了熱情招待。
張家四姐妹
尤其是張兆和的五弟喜歡沈從文，甚至還用自己零用錢給他買了汽水。沈從文大為感動，后來還寫了《月下小景》。每篇都有'給張小五’的字樣。
從這之后，沈從文和張兆和的關(guān)系有了飛躍般地發(fā)展?；氐角鄭u后，沈從文加緊攻勢。他先是給張家二姐寫信，希望她能幫忙詢問張父對此事的態(tài)度，并表示：“如果爸爸同意，就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一杯甜酒吧！”
開明的張父給了一個讓沈從文激動的答案：兒女婚事，他們自理。
二姐允和想到沈從文是個大作家，便發(fā)了一封一語雙關(guān)的電報：“山東大學(xué)沈從文允。”一個允字，不僅是落款，也是“父親允許”的意思。張兆和擔(dān)心沈從文看不懂，還親自打了幾個字：“沈從文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p>
就這樣，沈從文苦追沈從文四年，終于抱得美人歸。兩人訂婚后，張兆和只身來到青島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兩人的小日子很是甜蜜。
中間為沈從文
1933年9月9日，兩人正式在北平中央公園結(jié)為夫婦。由于當(dāng)時國內(nèi)政局混亂，民眾民不聊生。他們二人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是在北平西城達(dá)子營租了一個院子住下來，從此便成為了一家人。
從《湘行書簡》上能看出，兩人婚后幾年的時間里非常甜蜜，如膠似漆?；楹蟛痪茫驈奈?span style="color: #F04142; --tt-darkmode-color: #F04142;">的母親病重，沈從文不得不趕回老家。
路上，沈從文因思念張兆和寫了一封又一封信。寫信時，兩人以互稱對方的小名“三三”“二哥”，讓人羨慕。
但是無論多美的愛情，都沒辦法逃離現(xiàn)實中的柴米油鹽。張兆和務(wù)實又理性，沈從文浪漫而文藝。張兆和不明白沈從文為什么非要侵家蕩產(chǎn)也要收藏古董，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打腫臉充胖子。
兩人結(jié)婚后，沈從文骨子里的清高，直接拒絕了張家的嫁妝，這些都讓張兆和受了很多苦頭。務(wù)實的她真正無法理解的是，他無時無刻的浪漫。
1935年，沈從文、張兆和與長子沈龍朱，旁邊為沈從文的九妹岳萌
婚姻中的現(xiàn)實像是一把利劍，一下子將沈從文生命中含糊不清的虛幻和現(xiàn)實撕裂開來。當(dāng)張兆和在為柴米油鹽指責(zé)沈從文時，對方依舊沉迷在感情生活中。
到后來，沈從文質(zhì)問張兆和是不是出軌了。張兆和這才不得不帶著孩子搬到昆明。不過，張兆和并沒有搬到沈從文居住的呈貢。
終其一生，沈從文都不明白應(yīng)該焐熱張兆和的心。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沈從文出軌了。西南聯(lián)大圖書館的高青子，就這樣走進(jìn)了沈從文的生命中。
當(dāng)時，高青子是熊希齡的家庭教師。一次，沈從文來到熊希齡在北京香山的別墅。由于熊希齡不在家，高青子前來迎接。交談中，兩人越聊越投機(jī)，此惺惺相惜。
只不過，沈從文和高青子的這段感情比較隱秘，他只和林徽因一人講過。不過，他們之間的這段感情，也讓人知道了他寫的《看虹錄》為什么如此晦澀難懂。或許，其中帶有自傳性質(zhì)。
沈從文和高青子
當(dāng)張兆和得知兩人的這段關(guān)系時，心情可想而知。哪個深愛丈夫的女人能允許丈夫出軌！以至于1997年有人問起這件事時，她依舊耿耿于懷。
不過，張兆和承認(rèn)了一件事：高青子確實長得很美。但沈從文和高青子，一直是精神出軌。在沈從文心中，對高青子的著迷和對張兆和的愛，有著很大區(qū)別。
沈從文和高青子的這段感情，終究還是對兩人的這段婚姻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一氣之下，張兆和回到娘家寧化。
后來，沈從文每天給張兆和寫信，求她回到自己和孩子們身邊。最后，張兆和雖然回家了，但還是沒能原諒沈從文和高青子的事。
而兩人之間的這段感情，也因為時局的動蕩推著兩人走向陌路。1948年，沈從文因為得罪了左翼文化知識分子遭到批評。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上陷入瓶頸，后來的命運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沈從文一家
張兆和呢，她積極參加新中國的改造，身穿列寧服，向新時代靠攏。由于沈從文停滯不前，她直接帶著兒子搬到別處居住。
文學(xué)上的打擊，沈從文能一笑而過。但妻子也不理解，甚至和他分居，給沈從文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
不久，沈從文患了抑郁癥。而此時的張兆和，卻迎來了自己事業(yè)上的黃金期，成為了《人民文學(xué)》的編輯。
之后，沈從文和家人分居兩地。每到晚上，沈從文去張兆和這里吃晚飯，順便帶著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去住處吃。
也是在這幾年里，沈從文開始將個人精力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上。即便是在他生命最黑暗的時期，他依舊堅持給張兆和寫信。
沈從文抱著長子
期間，張兆和有時候會回信。但由于工作繁忙，她有時顧不上關(guān)心沈從文。也是在這時，沈從文喝下煤油，試圖割腕自殺。幸運的是，死神，沒有接受他。從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后，沈從文不再搞創(chuàng)作，而是一心進(jìn)行學(xué)術(shù)研究。
都說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1969年，沈從文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信，又哭又笑地說：“這是三姐給我寫的第一封信?！?/span>
說完，沈從文將這封信舉起來，面色溫柔而又羞澀。接著，他便像孩子一般哭泣起來。此時，沈從文已經(jīng)將近70歲了。他落淚的這一刻，懷念的或許不是相伴多年的妻子，而是那個溫柔而又調(diào)皮的三三。
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
張兆和照顧病重的沈從文
沈從文去世后，張兆和在《從文家書》后記中寫道：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沈從文去世了，張兆和反而會愛了。只可惜，兩人已經(jīng)陰陽相隔，他們之間的婚姻早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