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心愛的人別離是最最令人悲傷的事,尤其是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逢,甚至不知生離是否就是死別。
我和媽媽爸爸一生聚時少,離時多。每次不管是闊別暫別,被迫的,還是計劃中的,在離別前夕及在視野中失去他們的那一剎那,都是苦澀的,甚至是劇痛的。爸爸在《送行》 一文中說:“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最好避免。”但是人生如是,聚散無常。有生離之悲,始有重聚之歡。人的情感如坐上兒童樂園的滑車,忽上忽下,往往不由自主。也許在別離的苦澀中更能體驗真情。我只能作如是想。
我第一次體驗與爸媽離別的劇痛是在我十二歲時。我們住在四川北碚雅舍。我和姐哥三人都考進了南開中學(xué)。在秋天開學(xué)時,爸爸借得汽車一輛,停在半山腰的公路上。我們把行李都裝了進去,眼看就到了話別的時刻。我那時多么希望能再拖延片刻,我不敢抬頭看媽爸,也不敢說話,因為一張嘴就會哭出來。這一去就是半年,去的地方是完全陌生的,以后就全靠通信維持聯(lián)系,電話在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后方是不存在的。我想媽爸一定也舍不得離開我們,他們的眼睛是不是也濕潤了,我不知道。汽車開動時,我臉轉(zhuǎn)向山下的梯田,連再見都沒說一聲。汽車走遠了,我回頭,看媽爸的身影消失在一陣濃濃的黃色塵埃中。到了沙坪壩南開中學(xué),住進宿舍。周末同學(xué)多半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我班上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同學(xué)留守空空的宿舍。那份凄涼對一個十二歲小女孩來說真是無法承當(dāng)。每天走過傳達室看信是一天生活的高潮。大概就在那時吧,我種下了愛給媽爸寫信的種子。以后,離開他們到美國上學(xué)定居的三十年中,我一直保持至少每周一信的紀(jì)錄。
今生與媽媽別離得最慘也最戲劇化的一次,莫過于一九四八年年底平津的一別。當(dāng)時形勢不穩(wěn),爸爸帶領(lǐng)我與哥哥二人先自平赴津,爭取時間,搶購船票,搭船赴穗。媽媽留在北平料理三姑之房產(chǎn),擬次日去津與我們會合同行。不料當(dāng)晚鐵路中斷,我們父子三人進退維谷。媽媽急電,囑應(yīng)立刻南下,不要遲疑,只需將屬于媽媽的箱子留存天津。我沒有機會與媽話別,頹然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我記得爸爸也慌了手腳,暴躁如雷。第二日,我們?nèi)松狭撕陛啠_始了十六日的漂泊。
湖北輪抵港后,我們?nèi)宿D(zhuǎn)赴廣州。得知媽媽已自北平城內(nèi)東長安街乘專機起飛抵滬,不禁雀躍。不日,媽媽搭船赴穗,一家人又得團聚。后遷臺定居,媽媽每逢尋物不得,必嘆謂在天津箱子中,日久,我們竟以此為謔。
與媽爸分別使我悲喜交加的一次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六日我離臺赴美上學(xué)。主動闊別媽爸這是第一次。我那時已二十六歲。心里明白這一走大概永遠不會回家和媽爸同住了。我記得臨走前媽媽一直興致勃勃地為我準(zhǔn)備行囊、趕做新裝,如同嫁女兒一般。啟程日,有許多朋友送行,很熱鬧,沒時間哭。但我上飛機就哭個沒完了。媽爸回到那空空的家也不是滋味。爸爸在我走后給我的第一封信中說:“……預(yù)料最近的將來家里不至于寂寞,因為走了一個女兒,來了好多兒女,都說是要為老太太解悶?!蔽抑孕母屑つ切┡笥褌?。
但是朋友能為媽媽做的到底有限,我長久離家使媽媽情緒抑郁,無法排遣??粘膊l(fā)癥使原本不甚硬朗的身子更加多病。我為此心理負擔(dān)很大,媽媽一生是為了爸爸和我們?nèi)齻€孩子活著的。在她晚年最需要我時,我卻離她揚長而去,每周一信和偶然的包裹怎能替代晨昏在側(cè)?媽媽為了奉養(yǎng)外婆,在抗戰(zhàn)時忍耐了與爸爸分離六年之苦。我為媽媽做了什么,安慰她空虛的心靈?“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蔽业故怯蟹剑徊贿^比無方略勝一籌罷了。
一九六七年,經(jīng)我慫恿,我的先生邱士燿接受亞洲協(xié)會之聘,返臺任經(jīng)合會顧問。行前數(shù)月即與媽爸在信中一來一往的商議這件大事。據(jù)爸爸在來信中報告:“媽媽現(xiàn)在忙著給你們做準(zhǔn)備,像是預(yù)備嫁妝似的,連掃帚畚箕衛(wèi)生紙都不能遺漏?!覀冞@次團聚是一大喜事。……余心滋樂?!眿寢屢蚕膊蛔越貙懙溃骸啊媸切疫\得很,我每想到我六十六歲不易過去,不能見到你們了,不料你們有機會來臺服務(wù),真是天大的喜事?!眿寢屢蚪】狄恢焙軌?,對自己壽命沒有信心,竟會相信“六十六,不死掉塊肉”的說法。我們的返臺使媽媽非常忙碌和興奮。多年后,我問媽媽她一生中哪一年最快樂。她答:“你們回臺的那一年。”離別的痛苦和團聚的喜悅是成正比的。
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上午,我正在美國西雅圖執(zhí)教的教室中授課,突聞電話鈴響。我授課時一向不接電話,但這次我有預(yù)感,覺得應(yīng)該接,我向?qū)W生示意稍候,走入隔室,拾起電話。聽筒中傳來爸爸急促的聲音:“文薔,你快來!媽媽被梯子打倒受傷了。我們在等救護車。我們要到哪家醫(yī)院我也不知道。我一到醫(yī)院就給你再打電話……”話猶未了,我在聽筒中已聽到救護車凄厲的警笛由遠而近。爸爸匆匆掛了電話。我像是被電打了,木然走回教室,面對全班學(xué)生。我沒開口,學(xué)生已知發(fā)生了事情。全班學(xué)生鴉雀無聲,一動不動地靜靜地看著我。我慢慢地告訴了學(xué)生媽媽受傷的消息,決定在下次電話來之前繼續(xù)上課。我想我的聲音在顫抖了,學(xué)生勸我立刻下課靜候電話,準(zhǔn)備離校。
不久,電話來了,爸爸告訴我媽媽已被運往華大醫(yī)院急救室,我趕到醫(yī)院時,急救工作已完。媽媽傷勢不輕,要動大手術(shù)開刀。開刀房全被占用,要等數(shù)小時之久。這期間,媽媽以無比的忍耐力克制自己。她沒抱怨,沒呻吟。我不時用濕紙擦拭媽媽干燥的唇舌,因大夫不準(zhǔn)喝水。媽媽這時似乎已知不可避免的事即將來臨,對爸爸說:“你不要著急,你要好好照料自己?!蔽覀冏詈笏退绞中g(shù)房門口,因語言隔閡,麻醉師請媽媽笑一下(多年后,始知大夫請媽媽笑一下,是看她是否腦部受傷的一種診治手段。當(dāng)時我沒明白,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我很吃驚,媽媽居然做出笑容。我為媽媽叫屈:“媽,您為什么總是為別人活著?”這是我看到媽媽清醒時的最后一瞥。媽媽含笑而去。
手術(shù)后,我和爸爸在加護病房外等候,直到夜里十一時,護士來通知我,媽媽已不治。那時我離爸爸約有十米之隔。我望著他,一位疲憊不堪的老人,坐在椅子上,靜待命運之?dāng)[布。他的神情是那樣的無助可憐!我慢慢地走過去。我知道我的責(zé)任,但是我無法啟齒。爸爸用眼睛問話了。我張開了嘴,沒聲音出來。爸爸明白了。爸爸開始啜泣,渾身發(fā)抖。我看著他,心痛如絞。
五月四日,我們陪伴媽媽走完她最后的旅程,安葬媽媽于西雅圖優(yōu)美的“槐園”。
媽媽沒有遺囑。對我也沒有遺言。媽媽的突然離去,對我是當(dāng)頭棒喝,使我清醒。
媽爸在一起的晚年生活,的確是十分甜蜜的。有一次,我看到媽爸坐在汽車后座。兩人手拉手,如同情侶。這是難得一見的。媽爸在子女面前時從不用這種方式表達情感的。媽媽去世后,爸爸痛不欲生,每日以淚洗面。不久即著手撰寫《槐園夢憶》。在書桌上方目懸一警句“加緊寫作以慰亡妻在天之靈”,真是慘不忍睹。是年十月我勸爸爸回臺訪友,換換環(huán)境,或可略舒心境。爸凄然就道,從此開始奔走于臺北與西雅圖之間。每年我去機場迎接他回家時的快樂和興奮是難以形容的。我從沒忘記給他書桌上放一束鮮花,還把我兒君邁幼時為他做的有“歡迎回家”字樣的木牌掛起來。一天,爸爸指著這塊木牌說:“不要摘去,就永遠掛在這兒好了?!?/p>
媽媽故后,爸爸常對我說,他與媽媽的感情生活,和媽去世前他們的談話。一天,他們在討論生死輪回之說,爸爸說:
“季淑,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好不好?”
“好,可是下輩子我做夫,你做妻才行?!眿屨f。
爸爸答應(yīng)了。
爸爸根本不信輪回,可是媽媽似乎深信不疑。這已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一九八二年,爸爸最后一次來美。他自感體力日衰,對長途旅行漸感不支,一天,我在炒菜,爸爸突然自樓上咚咚咚地快步下樓,走入廚房,站在我身邊,兩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嘴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以輕快的語氣問我:
“我以后不來美了,怎么辦?”我想他是鼓足了勇氣來找我談這回事的。他心里在淌淚了。我立刻說:
“你不來了,我就每年去臺灣看你??!”
“你這兒的家怎么放得下?”
“沒問題,孩子都大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爸爸的精神松懈了下來。他滿意了。
自一九八三年起我每年返臺探望爸爸,多則十日,少則五日。我們要把一年累積的思念濃縮在短短的幾天內(nèi),靠耳語,賴筆談或無言對坐,得以傾訴。然后,再開始那漫長的分離,借每周一信來維持彼此精神上的支援。
歲月無情,生龍活虎似的爸爸漸漸衰老了。一九八六年底,我最后一次探望爸爸,共聚首十日。臨行時在爸爸客廳中道別,爸爸穿著一件藍布棉外衣略彎著腰,全身在發(fā)抖,他用沙啞的聲音不厭其詳?shù)馗嬖V我應(yīng)如何叫計程車,如何把衣箱運入機場,如何辦理出境手續(xù)。那一刻,爸爸又把我當(dāng)作他的沒出過門的小女兒。多少慈愛透過他那喋喋不休的囈語,使我戰(zhàn)栗,永生難忘。
這次不祥的生離竟成死別。
一九八七年十月三十一日,爸爸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說,我們快見面了,他很高興。全信充滿了希望和對別人的關(guān)懷。只在最后加了一句:“我近來食量少而易倦。”爸爸不喜歡驚動人,一切能忍且忍。所以這句話可能就是緊急情報了。西雅圖時間十一月二日晚,我收到臺北哥哥的電話,告以爸爸去世之噩耗。真如晴天霹靂。所有祝壽、過年之計劃全成泡影。十一月十七日我偕二子君達、君邁倉皇返臺,參加公祭及下葬典禮。
十一月十八日晨十時,我們?nèi)揖埤R赴臺北市第一殯儀館。執(zhí)事人員引我們?nèi)胧?,環(huán)立于爸爸遺體兩側(cè),靜觀有特殊訓(xùn)練的工作人員為爸爸穿壽衣。依舊俗,穿壽衣應(yīng)由家人親自動手,但我們只象征性地為爸爸系了帶子。穿戴整齊后,我用我的手緊握住爸爸的手,一直到他冰涼的手也暖和起來。
十二時左右入殮。家人將備好的陪葬物放在爸爸四周。我放在爸爸腳下一個銀灰色紙盒,內(nèi)盛有爸爸生前最愛之物,伴他永眠。不久,快到蓋棺的時候了,我和爸爸輕輕地說了再見,雖然我知道永不會再見了。然后,我看到他們把棺材蓋上了。那輕輕的一響正式結(jié)束了他的豐富燦爛的一生。我當(dāng)時想,蓋棺論定,此其時矣。
約下午二時,起靈。在迷蒙細雨中,我們抵達淡水“北海公墓”。簡單的葬禮完畢后,我用鮮花和眼淚埋葬了爸爸的遺體。我離開墓地時,人已走空。我再回首對孤寂的新墳作最后的一瞥,無限凄楚。
二日后,爸爸的魂魄伴著我和孩子們飛回“槐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