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艾草味仍未散去，清晨的陽光照亮了蒙著塵埃的匾額。78歲的陳祖卿來到太太的病床前，握住她微顫的雙手，與她道別。
長久獨自照顧臥病的太太，使陳祖卿變得消瘦。他穿上灰色西裝，戴上紅色領帶，提著黑色的小皮箱，疲憊地走出了威海路650號。
保安們都認識這位老先生，每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出診，總是站在路口，脖子直直地擰向洶涌而過的車流。那一天，車流涌過，陳醫(yī)生卻不見了。他們著急地走上前去，只見他跌倒在馬路中央，西裝染了灰，銀針散落一地。
這是他行醫(yī)的第50年。兩個月后，他離開了人世。時間定格在2013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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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轉折
時鐘撥轉到上個世紀，28歲的陳祖卿從未想過會成為一名中醫(yī)。
他的父親陳承明是上海的一名工人，掌握一些祖?zhèn)麽t(yī)術，曾經給窮苦人治病，卻不以醫(yī)為名?？箲?zhàn)爆發(fā)后，他拒絕與日軍合作。為了躲避壓力，他攜全家老小回到了浙江余姚，抗戰(zhàn)勝利后又遷回上海。
陳承明（中）
陳祖卿考入上海光明中學后，因好苗優(yōu)栽的政策，被保送到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學習西醫(yī)臨床。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靜安區(qū)中心醫(yī)院，負責華僑門診，專門接待來自東南亞、歐洲和美國等40多個國家的外國友人和海外華僑。
當時的中醫(yī)游離于正規(guī)教育體制之外，民間醫(yī)生流離失所，陳承明曾經創(chuàng)辦過一家私人診所，名為“合興泰”，匾額一直保存在家中，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蒙上了塵埃。在他看來，兒子成為一名西醫(yī)，是比繼承自己更好的選擇。
新中國成立后，中醫(yī)的發(fā)展迎來了轉機。毛澤東在給衛(wèi)生部的批文中公開表示：“把中醫(yī)中藥的知識和西醫(yī)西藥的知識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中國統(tǒng)一的新醫(yī)學、新藥學?！?/p>
1955年，衛(wèi)生部召開第一屆西醫(yī)離職學習中醫(yī)班(簡稱“西學中”班)，號召所有西醫(yī)回爐重修，學習中醫(yī)。陳祖卿想起，自己在做實驗時，有一只荷蘭鼠扭傷了腿，用了許多西藥都無效。他無意間嘗試了父親傳給他的針灸術，卻發(fā)現(xiàn)幾天后它就跑得就無影無蹤。
“西學中”研修班使他與父親的醫(yī)學遺產再次相逢?？既⊙行薨嘀螅愖媲鋺巴砹_斯、摩洛哥進行援外醫(yī)療，幫助外國學者們弄清了解剖取穴不確切的穴位，糾正了由韓國人編的針灸書籍的謬說：迎香穴在鼻旁五分，錯誤的取穴卻高出一寸；光明穴在腓骨前緣，錯誤的取穴，卻與懸鐘穴同在腓骨后緣……
小小銀針在非洲大放異彩。在2000年12月19日的《新民晚報》上刊載了陳祖卿在非洲的行醫(yī)經歷，標題是：中國針灸享譽摩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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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醫(yī)生和小陳醫(yī)生
1979年的冬天，陳以慧在威海路650號呱呱墜地。11年前，他的哥哥陳以智也出生在這幢紅磚鋪成的三層小樓里。
這片新式里弄被叫做“靜安別墅”，蔡元培、于右任、張愛玲都曾在這里居住。陳以慧母親的外公，上海市首任副市長盛丕華，也曾在這里秘密接待過共和國的地下黨成員。
打著蠟的地板，忙碌的父母，寫作業(yè)的哥哥，是陳以慧童年最深刻的回憶。他記得自己出生時，父親還在“西學中”班里上課。為了照顧他，父親將他一起帶到了課堂，教他學中藥的湯頭歌。49路的公交車上，微風拂過，他坐在父親膝蓋上，搖頭晃腦地背誦。
父親給他定下了嚴苛的規(guī)定，每天背多少穴位，多少經絡，完不成，不許睡覺。在中醫(yī)班的課桌上堆放著厚重的教科書，他好奇地隨意翻動，亂涂亂畫，結果被父親訓了一頓，從此他再也不敢打擾父親學習。
陳祖卿常帶著陳以慧去醫(yī)院和診所，一來二去，病人們總是親昵地喊陳以慧“小陳醫(yī)生”，稱呼陳祖卿“老陳醫(yī)生”。一老一少總是前后來到診室，陳祖卿扎針，陳以慧開藥，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言語交流，卻配合默契。
對兒子嚴厲的陳祖卿，在病人心中的形象卻十分親切。相熟的病人經常登臨威海路650號拜訪?！八嘀∑ぐ?，皮鞋在樓梯上發(fā)出重重的咚咚聲，每次聽到這個聲音，我就知道陳醫(yī)生來了?！辈∪硕°肜龠@樣回憶等待的場景。
“第一次見到陳醫(yī)生，就覺得他很慈祥，很有親和力?！彼f，“其實當時，我也不太相信針灸能夠治愈心臟早搏，但是看到陳醫(yī)生后，我決定試一試。”
在陳祖卿家中，大幅匾額、橫幅掛在墻上，厚重的書籍夾雜著老照片，堆放在木質的書櫥里?！搬樉闹委熜呐K早搏是我父親的獨創(chuàng)?！标愐曰壅f道，他指了指屋內的橫幅，上面寫著：銀針治早博，今古第一人?！斑@些錦旗，書畫，都是病人送給他的。”
在陳祖卿的一生中，針灸治療早搏是最有代表性的醫(yī)學貢獻。1990年12月15日的《家庭醫(yī)生》上發(fā)表了名為《陳祖卿針灸治療早搏效果好》一文，記載著患者經1-2個療程治療后有效率超過80%。
“我在陳醫(yī)生這里針灸5年了，效果很好?！鄙砘挤款澋牟∪酥炝崃峄貞?，“臨終時刻，他躺在床上都站不起來了，卻依舊不忘囑咐我，要堅持打針，吃藥......”
病人們來家中治療的時候，太太周如負責燒艾草、裝電麻儀、拔針、止血等一系列善后工作。周如和陳祖卿的相遇是個小小的傳奇，她曾是寧波盛氏家族的四小姐，家中長輩反對她嫁給這個家世普通的年輕人，派人故意送陳祖卿一塊沉甸甸的金表，試探他是否會因為錢財而動心。
“治病救人，不是為了錢財，做人也是一樣。”陳祖卿堅定地拒絕了這份饋贈，贏得了四小姐的芳心，和家族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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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別離
“1988年初夏的那個晚上，父親第一次出國。母親穿著美麗的連衣裙，帶著我，拎著大包小包，送父親去老北站坐火車?；丶液?，我一直躲在門背后不愿意出來。母親問我為什么，我不好意思承認：我想念父親?！标愐曰墼谌沼浿袑懙馈?/p>
“那是我與父親的第一次別離?！?/p>
在兒子心中，沉默而嚴厲的陳祖卿是個復雜的存在。兩人的沖突在少年時期爆發(fā)，陳以慧的大哥陳以智在7歲那年遇到了車禍，父親為此愧疚不已。在日后，便時常偏愛大兒子多一些，年幼的次子常常感到委屈。“那個時候很想離開家，很想離他遠遠的，甚至都發(fā)過誓，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陳以慧兒時貪玩，常常在外不愿回家，父親卻對他功課抓得極緊，時常用指頭敲打他，寫不完作業(yè)就不能睡覺。
最激烈的矛盾發(fā)生在大學畢業(yè)，他交往了第一個女朋友，帶回家中，父親卻不喜歡。他與父親冷戰(zhàn)了好幾天。強勢的父親是他的榜樣，也是他的束縛。
“父親找我長談，人生就是不斷做選擇題，你要知道，父母不會害你。說完，他拿起包，推著門外的自行車，就走了?！?/p>
報考中醫(yī)藥大學也是陳祖卿給兒子做的選擇，從小，陳以慧就常跟著父親去各種老中醫(yī)家中串門。父親師從滬上名醫(yī)陳蘇生教授，陳以慧記得每次前去，陳老家中總是門庭若市，全是前來拜謁的學生。
由于從小的耳濡目染，陳以慧對中醫(yī)充滿鉆研精神?！皣t(yī)大師”裘沛然常在上海的曙光醫(yī)院開設門診，慕名前來的病人千千萬。每逢大師前來坐診，尚未畢業(yè)的陳以慧就站在門口聆聽，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時間一長，裘老感到好奇，詢問陳以慧緣故后，深受感動，召他進門為自己抄方。
在父親和老師的庇護下，陳以慧生活得無憂無慮。父親的倒下，像一根往人中穴猛扎下去的銀針，讓他刺痛。
“在他人生盡頭的時候，我?guī)ゾ频?，幫他洗澡，搓背。父親抱怨，發(fā)脾氣，顫顫巍巍地甩開我的手。在那一刻，我覺得父親竟像是個孩子，人生就是一場輪回?！?/p>
陳祖卿去世那天，陳以慧去醫(yī)院看望。父親看到他就說：“上班不要遲到，快走吧?！?/p>
這是父親對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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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陳以慧已經39歲了，到了自己做父親的年齡?，F(xiàn)在，他每天的日程都排的很滿，一周有三天要到外地出診，解決各種疑難病患。
在常州，他治療了一位多次手術未曾痊愈的腦內膠質瘤患者，病人在越戰(zhàn)中失聰的雙耳，也重新聽到了聲音；他還治療了一位因肝硬化而導致胃部大出血的病人，通過針灸太沖、三陰交、足三里等穴位，輔助以中藥，大大改善了出血的狀況。
病人感激地說：“現(xiàn)在除了酒不喝，其他沒什么東西不吃的?！?/p>
陳祖卿生前曾經將祖父創(chuàng)立的“合興泰”，重新命名為“和信堂”，并請書法家描了大字掛在墻上?，F(xiàn)在，陳以慧的夢想，就是把“和信堂”開成一家私人診所。
“父親常教導我，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掌握一門技術，賊偷不去，火燒不掉。而且，要用這種技術，為世界做點貢獻?！?/p>
與上個世紀相比，中醫(yī)在新時代面臨更多質疑。由于缺乏嚴謹的理論和可量化的效果，無數民間醫(yī)生處于“有用，有益，卻非法”的狀態(tài)。
就讀于南京中醫(yī)藥大學的大三學生小莊說，目前中醫(yī)院校的課程設置并不合理，用于實踐的機會太少，而書本上傳授的理論與臨床使用，存在很大差距。
面對爭議，陳以慧希望能把中醫(yī)和新媒體、新技術結合起來，通過大數據整合，將病人的情況采集輸入電腦。習慣于“望、聞、切、問”的中醫(yī)，可以利用精確的數據衡量療效，以此為死去的父親，和中醫(yī)正名。
在他心中，父親傳授給他的不僅是醫(yī)術，更是對傳統(tǒng)的信仰。陳以慧繼承了父親的姿態(tài)，每次出診，都要穿上西裝、皮鞋，拎一個小皮包。
這是中醫(yī)人家的情懷。
“此生我可以不留名，但我要以父之名，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yè)。”
文/范佳來
插畫/派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