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丁酉，這支剛經(jīng)歷過血的隊伍準備繼續(xù)西行。隨行的高官韋見素之子京兆府司錄韋諤被任命為御史中丞兼置頓使。由正七品上的京兆府司錄驟升為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意味著玄宗對韋諤在馬嵬優(yōu)異表現(xiàn)的肯定。
這時，官員們開始爭論下一步的去向。原來，到劍南避難是楊國忠一手主持的，現(xiàn)在楊國忠死了，人亡政息，在一些人看來，與楊國忠有關的事也應當重新安排。禁軍也對去劍南心存顧慮，畢竟那里是楊國忠的地盤，黨羽心腹還在，他們怕遭到報復。于是有人建議去往北都太原，那里城池堅固，可以久居；有人建議去朔方，那里距離近，有山河之險，兵強馬壯無與倫比；有的認為隴右是大唐先祖李暠所建西涼國故地，先去隴右，將行在設在涼州，再依托隴右，徐圖中原。還有人建議哪都別去了，還是回長安。
一幫人爭議不定，高力士講話了：“太原雖然城池堅固，但與范陽相鄰，沒有緩沖，而且安祿山擔任過河東節(jié)度使，肯定在太原安插了自己的人，人心難測。朔方接近塞外，一半都是胡人，這些人不懂朝規(guī)，難以駕馭。涼州懸遠，黃沙萬里，環(huán)境惡劣，物資匱乏。皇帝駕臨，人馬眾多，事先又沒有物資準備，到了后肯定供應不足，一旦叛軍逼近，就會非常狼狽。劍南雖然地幅比較狹小，但土地肥沃，人口眾多，江山拱衛(wèi)，易守難攻。以臣愚見，還是去劍南合適。”
高力士以作總結(jié)的姿態(tài)講的這番話，也是代表著玄宗的意思，但是現(xiàn)在玄宗的招牌也有點不好使了，大家還是各持已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面對這樣的僵局，韋諤站出來說話了：“返回京城，就要做好防御的準備，但我們兵力不足，回去于事無補，不如先到扶風，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再作決斷。”
韋諤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別看七嘴八舌地說去哪的都有，但從內(nèi)心深處，絕大多數(shù)人哪都不想去，就想回長安?，F(xiàn)在韋諤干脆把話挑明，讓大家考慮回長安到底現(xiàn)實不現(xiàn)實。如果大家覺得不現(xiàn)實，那我們還是先別急著回去，先到距離長安不遠的扶風看看事態(tài)。這樣既照顧了大家的心理需求，又達到避難的目的。聽了韋諤講的，大家都不吭氣了。
看看大家的反應，玄宗舒了一口氣，遍詢眾人，大家都表示同意韋諤意見。于是決定繼續(xù)西行，先到扶風。
好不容易出發(fā)了，又出岔子了，一群老百姓把道路堵住，為首的對玄宗說：“陛下，長安是宮闕陵墓所在。宮闕，是陛下生活辦公之所；陵墓，是陛下祖宗長眠之地。現(xiàn)在都要舍棄，難道能忍心嗎？”玄宗急于脫身，“乃令太子于后宣慰父老。”
太子一出面，百姓又把太子圍住了，人越聚越多，居然有數(shù)千人。大家紛紛請求太子留下平叛?！杜f唐書肅宗本紀》記這一段，寫道：
車駕將發(fā)，留上在后宣諭百姓。眾泣而言曰：“逆胡背恩，主上播越，臣等生于圣代，世為唐民，愿戮力一心，為國討賊，請從太子收復長安?！毙诼勚唬骸按颂靻⒁病！蹦肆罡吡κ颗c壽王瑁送太子內(nèi)人及服御等物，留后軍廄馬從上。令力士口宣曰：“汝好去！百姓屬望，慎勿違之。莫以吾為意。且西戎北狄，吾嘗厚之，今國步艱難，必得其用，汝其勉之！”
有人認為太子導演了馬嵬請留這出戲，因為史料的缺乏，現(xiàn)在已無法判斷內(nèi)幕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留下太子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對于玄宗來說，留不留太子是一個兩難選擇：帶太子一道入蜀，可以繼續(xù)保持自己的權(quán)力，但也意味著放棄了關中的爭奪，唐廷有可能形成偏安的局面；留下太子，最高權(quán)力會發(fā)生轉(zhuǎn)移，但太子可以整合各方力量來平叛。在個人得失和江山社稷之間，玄宗選擇了后者。
玄宗通過高力士傳給太子的口諭可以看作是對太子的政治囑托。它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同意太子留下平叛；二是要求太子順應民望，規(guī)復長安；三是對平叛戰(zhàn)爭的關鍵問題作出指導，認識到蕃軍在平叛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提出要利用好蕃軍。
留下的太子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到哪里去？從記載來看，太子一開始并沒有繼續(xù)西去，而是往長安方向走，沿路號令百姓，得到三千余人。走到渭水邊上，發(fā)現(xiàn)便橋已斷。便橋在十三日玄宗出長安經(jīng)過后被楊國忠放火燒過，又恰逢河水暴漲，終于斷掉了。太子率隊徒涉渡過渭水，遇到了不少士兵，兩邊混戰(zhàn)，死傷了一些人，后來才弄清這些人是潼關敗退下來的士兵，遂將這些士兵收入麾下。這時長安還沒有陷落――長安是六月十七日己亥被叛軍孫孝哲部隊占領。但太子卻沒有向前進入長安，而是再渡渭水北上。剛過渭水，河水漲了，沒有來得及過河的人被隔在了南岸。
在太子請留之際，就有人建議北上靈武，收朔方之兵再圖長安?，F(xiàn)在太子回返長安，最有可能是表達一種政治姿態(tài)。一方面給玄宗一個交待――給老爹說好的收復長安，你總不能甫一分手轉(zhuǎn)身就跑吧？另一方面要給手下禁軍和請留的老百姓一個交待。所以明知道回去無濟于事還要去走走形式。走這一趟回頭路用的時間非常短，緊接著就一路往西北，到了第二天戊戌日晚上，太子已經(jīng)到了長安西北一百公里的新平郡永壽縣。這一路完全是強行軍態(tài)勢，史載“通夜馳三百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之眾不過數(shù)百?！?/p>
脫離父親掌控的李亨猶如龍歸大海、虎入深山，立刻顯出了殺伐果斷的一面。當時恐慌比叛軍來得快得多，所過之處人人如驚弓之鳥，為及時遏止這一混亂局面，太子連殺新平、安定兩郡棄城逃跑的太守。
從當時形勢看，太子誅殺兩名太守也是穩(wěn)定六盤山以東到董志塬廣大地域的重要舉措。新平郡還有個更為人所知的名字――邠州，是關中進入隴東的門戶。新平、安定（涇州）兩郡控制著進入隴東的通道――涇河河谷。如果兩地失控，叛軍可以非常容易地沿涇河河谷進入到隴東地域。
在新平郡，太子一行還看到了天空中的異象：在西北方的空中，升起了一道白云，宛如樓閣的形狀。有懂行的看出這是天子之氣，太子非常高興。
六月十八日庚子日，太子一行到達烏氏驛。
貞觀初，羅藝在豳州起兵造反失敗，逃往突厥，過烏氏驛，被左右所殺，傳首京師。現(xiàn)在李亨逃難也經(jīng)過此處，彭原太守李遵帶著人謁見，并送來衣服糧食等物資。太子在彭原稍作停留，招募了四百多名騎兵，又繼續(xù)出發(fā)，于六月十九辛丑日，到達平?jīng)隹??！杜f唐書肅宗本紀》：
庚子，至烏氏驛，彭原太守李遵謁見，率兵士奉迎，仍進衣服糧糗。上至彭原，又募得甲士四百，率私馬以助軍。辛丑，至平?jīng)隹?，蒐閱監(jiān)牧公私馬，得數(shù)萬疋，官軍益振。
一般情況下，史書的帝紀對皇帝所經(jīng)的地方有比較規(guī)范的表述，所記州郡是指州城或郡城，如果去的是州郡轄下的縣，就記具體的縣。比如，《舊唐書 玄宗本紀》記玄宗入蜀的行程“戊戌，次扶風縣。己亥，次扶風郡。”就分得很清楚，扶風縣是扶風郡轄下的縣，扶風郡是扶風郡城，在扶風縣的西邊。
按照這一規(guī)范，對照《元和郡縣圖志》所記各地的位置，會發(fā)現(xiàn)太子在一天多時間里（六月十八日到十九日）完成從烏氏驛到彭原，再從彭原募兵后趕到平?jīng)龅男谐處缀鯖]有可能。下面我們就仔細分析。
在討論問題之前，先講一下唐代的州郡稱呼。唐代的郡和州是同一級別的行政區(qū)劃，只是叫法不同。唐初實行州制，到玄宗時期改為郡制，到了肅宗時期，又改回州制。具體本文涉及的州郡，新平郡即邠州，安定郡即涇州，彭原郡即寧州，平?jīng)隹ぜ丛荨?/p>
關于烏氏驛。烏氏驛處在安定郡和彭原郡之間的涇河谷地，按照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_第1卷_京都關內(nèi)區(qū)》考證，此處位于涇州東三四十唐里，寧州西八九十唐里，往北可達靈武，往西可達平?jīng)隹?，是?jīng)新平郡出關中的必經(jīng)之路。對照今天的地圖，烏氏驛大概在甘肅涇川縣涇明鄉(xiāng)某個位置。
關于彭原郡，《元和郡縣圖志》“寧州”條記道：
寧州，彭原。望?！芸h六：安定，真寧，襄樂，彭原，定平，豐義。
安定縣，望。郭下。本漢泥陽縣，在今縣理東南十五里泥陽故城是也。至後魏太武帝置定安縣，取定俗安人為義，在今縣理西北三里定安故關。自隋開皇三年移縣入廢趙興郡理，仍屬寧州，皇朝因之。
……
彭原縣，緊。南至州一百里。
從以上記載看，安定縣為彭原的附郭縣，即彭原郡城在安定縣，而不是通常認為的位于慶陽西峰區(qū)的彭原縣。安定縣具體位置已無跡可尋，可以根據(jù)與其他地物的相對位置來推斷。在“安定縣”條下有關于扶蘇墓的記載：
扶蘇墓，在縣西北十八里。始皇太子也，監(jiān)蒙恬筑長城。始皇崩，李斯矯詔賜死，葬於此。
扶蘇墓現(xiàn)在還在，位于寧縣新寧鎮(zhèn)梁高村。以扶蘇墓為方位物，東南十公里左右為現(xiàn)在的寧縣縣城，換算成唐里，恰好就在原唐代安定縣舊址上。
扶蘇墓
比照今天的地圖，涇川縣涇明鄉(xiāng)（烏氏驛）到寧縣縣城（彭原郡）距離大約四十多公里，換算成唐里，恰好就是嚴耕望所講的烏氏驛到寧州（彭原）八九十唐里的說法。
平?jīng)隹こ窃谄礁呖h，即現(xiàn)在的固原市區(qū)。
《唐代交通圖考_第1卷_京都關內(nèi)區(qū)》“長安通靈州兩驛道”記從靈州到長安有三條路線，其中一條路線：
南取原州（今固原）路，又東經(jīng)涇州（今涇川），亦至邠州，達長安?！≡萋?，則略循高平川水（今清水河）而上，經(jīng)蕭關至原州，又循涇水而下長安。
從彭原郡（寧州）到平?jīng)隹ぃㄔ荩褪亲哌@條線。在今天就是寧縣出發(fā)向西，沿涇水而上，經(jīng)平?jīng)?，北上過瓦亭峽到達固原，也就是青蘭高速和福銀高速甘肅寧縣到寧夏固原段，這一段路程差不多有二百五十公里。
從烏氏驛到平?jīng)雎肪€
太子一行從烏氏驛到彭原郡，再從彭原郡到平?jīng)隹?，總計距離大概三百公里。
按照《唐六典》卷三“度支郎中員外郎”條說法:“凡陸行之程，馬日七十里，步及驢五十里，車三十里?！彬T馬一天的標準行程差不多三十二公里。即使加快速度按一天四十五公里行程計，太子從烏氏驛到彭原再到平?jīng)隹?，總計在路上所耗差不多七天時間，加上在彭原耽擱一天募兵的時間，太子李亨有可能是六月十八日到達烏氏驛的八天以后，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戊申日到達平?jīng)?，比《舊唐書 肅宗本紀》所記的六月十九日足足延后了七天時間！
《舊唐書 肅宗本紀》的資料來源于《肅宗實錄》?！睹C宗實錄》是唐朝官方記錄肅宗事跡的原始資料，也就是說，很有可能當年唐朝官方在為肅宗做歷史的時候就是這樣記的。為什么這樣記載？是記錄有誤還是另有隱情，我們看看太子到平?jīng)鲆院蟮幕顒??！杜f唐書 肅宗本紀》：
上在平?jīng)觯瑪?shù)日之間未知所適，會朔方留后杜鴻漸、魏少游、崔漪等遣判官李涵奉箋迎上，備陳兵馬招集之勢，倉儲庫甲之數(shù)，上大悅。鴻漸又發(fā)朔方步騎數(shù)千人于白草頓奉迎。…… 上初發(fā)平?jīng)?，有彩云浮空，白鶴前引，出軍之后，有黃龍自上所憩屋騰空而去。上行至豐寧南，見黃河天塹之固，欲整軍北渡，以保豐寧，忽大風飛沙，跬步 之間，不辨人物，及回軍趨靈武，風沙頓止，天地廓清。
七月辛酉，上至靈武……冕等凡六上箋（勸進）。辭情激切，上不獲已，乃從。是月甲子，上即皇帝位于靈武。
按照上文說法，太子六月十九日到達平?jīng)龊?，居然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去，在平?jīng)霰P桓了數(shù)日，恰好朔方方面派員到平?jīng)鼋忧?，勸說太子北上靈武。于是太子出發(fā)北上，于七月九日辛酉到達靈武。這期間總共有二十天時間。平?jīng)龅届`武（今寧夏吳忠）距離二百七十公里，路上差不多得用七天時間，所以太子在平?jīng)龃袅瞬畈欢嗍鞎r間。在這十三天時間里，太子完全是被動的――從不知所適到被勸去靈武。到了靈武以后，又被這幫家伙逼著稱帝。反正，一切都是手下人安排的。
如果是六月二十六日到達平?jīng)?，那太子在平?jīng)鲋淮袅肆鞎r間。這六天時間里，很有可能不是“未知所適”猶豫彷徨的六天，而是積極與靈武方面溝通接洽的六天。實際情況可能是這樣的：
太子一邊視察監(jiān)牧，一邊派人去靈武方面接洽——要不靈武方面怎么能恰好知道太子到達平?jīng)隽四?？靈武方面得到消息，立刻意識到奇貨可居，所以馬上行動，一邊派人到平?jīng)龌卦?，一邊加緊做好太子來靈武準備。太子之所以不直接去靈武，無非是制造群臣奉迎、擁戴勸進的效果。在去靈武的路上，彩云、白鶴、黃龍等一系列勸進登基需要的道具紛至沓來。這還不夠，快到靈武的時候，太子還演出一出要渡黃河北上避難的戲碼。在各種姿態(tài)做足了以后，才進入靈武。下來，就照傳統(tǒng)的劇本演——群臣勸進，太子不許。一來一去六個回合后，再南面登基，這場大戲才告落幕。
《肅宗實錄》,元載撰。元載是代宗時期的權(quán)相，名聲不大好，是個有名的貪官。元載的老婆是李輔國的同族，因為這層關系，元載與李輔國既是政治盟友，私交也非同一般。李輔國是太子亨的親信宦官，隨同太子一路西行，是太子靈武稱帝的主要操盤手。據(jù)《舊唐書 李輔國傳》記“輔國獻計太子，請分玄宗麾下兵，北趨朔方，以圖興復。輔國從至靈武，勸太子即帝位，以系人心。”太子靈武稱帝，一直備受質(zhì)疑的是合法性的問題。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在撰寫《肅宗實錄》的時候，將太子到達平?jīng)龅臅r間提前到六月十九日是經(jīng)過精心的盤算后確定的時間。只有這樣，才能給太子在平?jīng)隽粝率斓臅r間，才能將太子塑造成一個在平?jīng)霆q豫彷徨、“未知所適”的末路王子，從而掩蓋太子到達平?jīng)龊蠹鼻蟹Q帝所做的一系列不可告人的動作。
太子在平?jīng)龅男雄E始終是個謎。有史料表明平?jīng)隹さ漠斦咚坪醪⒉粨碜o太子向帝位發(fā)起沖刺。肅宗至德二年十一月唐軍收復兩京后頒布的大赦文中，對劍南隨扈、靈武擁立的大臣進行封賞，彭原郡守李遵、靈武郡守郭子儀都在其列，單單缺同列的平?jīng)隹な丶嫒耗粮笔埂＿@位官員在所有關于太子從平?jīng)龅届`武活動的記載中都沒有出現(xiàn)。據(jù)《唐刺史考全編》考證，這一時期平?jīng)隹な丶嫒耗粮笔姑朽嵶褚?，兩唐書無傳。估計這位老兄在擁立太子過程中態(tài)度并不那么積極，所以在官方的記載中就被有意地忽略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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