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昨天我們講到，劉邦想換太子，受到各種阻擾，然而，換儲之心，依然未死。
前195年初，劉邦平定英布叛亂回來，病勢更加沉重，愈想更換太子。張良勸諫，劉邦不聽，張良就托病不再理事。太子太傅叔孫通引證古今事例進行勸說，最后已經(jīng)到了撒潑的程度了，說，皇上，您要是非換太子不可，老臣就一頭撞死在大殿上！
劉邦只好說，行啦，我只是開玩笑而已！
叔孫通糾住話把兒不放，說，開玩笑！太子，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一旦動搖，天下就會震動，這種事情怎么能開玩笑呢！
劉邦簡直是無語了，恨不能把這幫家伙都吊起來抽屁股，心說，老子立哪個兒子當(dāng)太子，是特么老子自己的事，你們特么的怎么這么來勁！想是這么想，又奈何不得這些臣子。劉邦明白群臣的心都不向著趙王，于是暫時放下此事不提。
衣賜履說：這里其實碰到一個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之爭的問題，對“相權(quán)”，我們不作嚴格區(qū)分，其實就是皇上和臣僚之間，誰說了算、怎么樣說了算的問題。從歷史上看，不管是皇權(quán)還是相權(quán)，如果是壓倒性勝出，一般這個政府算不得太成功，那種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有可能相爭，但實力相差不太多的時候，往往政治是清明的，政令是通達的，社會是相對平穩(wěn)的，一般干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兒來，相互制衡的道理就在這里。像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情況，皇權(quán)可以忽略不計，如曹操雄才大略，中國北方統(tǒng)治尚算清明，但因為沒有制衡，這種清明是不穩(wěn)定的，稍有風(fēng)吹草動，國家機器立即失控。
某日，劉邦設(shè)置酒席，太子劉盈在旁侍侯。劉邦看到有四個白發(fā)老漢跟著太子，四個人年齡加起來恨不能一千歲，須眉潔白，衣冠非常壯美奇特。劉邦感到奇怪，問道，他們是干什么的？
四個人上前對答，各自說出姓名，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
【四個老漢，加起來一千多歲！】
劉邦大驚，說，我靠！你們就是商山四皓啊！我訪求各位好些年了，你們都躲著不見我，現(xiàn)在你們?yōu)楹胃S我兒交游呢？
四人說，陛下輕慢士人，我們講求義理，不愿受辱，所以惶恐地逃躲。我們私下聞知太子為人仁義孝順，謙恭有禮，喜愛士人，天下人沒有誰不想為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們就來了。
劉邦說，煩勞幾位老爺子好好調(diào)教保護太子吧。
四個人敬酒祝福已畢，飄然而去。劉邦目送他們走了，召喚戚夫人過來，指著那四個人給她看，說，我想更換太子，他們四個人輔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經(jīng)形成，難以更動了?？磥恚瑓魏笳媸悄愕闹魅肆?。
注：“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四位博士: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角里先生周術(shù)。他們是秦始皇時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后來隱居于商山。后人用"商山四皓"來泛指有名望的隱士。
戚夫了哭泣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鳴啊），劉邦心頭一酸，說，你為我跳楚舞，我為你唱楚歌。于是唱道：
鴻鵠高飛，
一舉千里。
羽翮已就（翮讀如何，意為鳥翅），
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
當(dāng)可柰何！
雖有矰繳（矰讀如增，矰繳就系有絲繩用以射鳥的短箭），
尚安所施！
意思是：大雁啊，天鵝啊，飛在千里高空。羽翼已經(jīng)長成，能夠縱橫四海。能夠縱橫四海啊，你能怎么辦？雖然手上有射麻雀的短箭，能對縱橫四海的大雁、天鵝怎么辦？
【戚姬絕命一舞，當(dāng)不似此春風(fēng)明媚】
劉邦一連唱了幾遍，戚夫人抽泣流淚，劉邦起身離去，酒宴結(jié)束。劉邦最終沒更換太子。
衣賜履說：這簡直就是一場就義?。顝娦袚Q太子行不行？不行。因為，沒有人支持戚夫人，劉邦一死，可以肯定，呂后帶著一班老臣，立即廢了趙王如意，關(guān)起戚夫人。除非，劉邦殺了呂后和太子，然而，那是親老婆和親兒子誒，劉邦下不去手誒。
《史記》中主要講了張良、周昌和叔孫通反對劉邦換儲。叔孫通是太子太傅，當(dāng)然要維護太子。張良是劉邦的智囊，現(xiàn)在是一邊煉丹當(dāng)神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上班，劉邦當(dāng)然想得到他的支持，然而沒有。周昌是御史大夫，與丞相、太尉并稱為三公。三公職責(zé)的一般劃分是，丞相管行政，太尉管軍事，御史大夫管監(jiān)察。從職責(zé)設(shè)定上看，對換儲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應(yīng)該是宰相啊。是不是有點奇怪，宰相蕭何哪里去了？怎么沒有記錄他的意見？
史書篇幅有限，不可能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然而，我們可以推測，蕭何一定是發(fā)表過意見的，并且，與其他大臣意見一致，至少是不支持換儲。所以，劉邦才會去問半退休的張良，管監(jiān)察的周昌。就算這些人都反對，劉邦也沒有完全放棄換儲的想法。然而，商山四皓居然出現(xiàn)了，劉邦立即明白，換儲沒戲了。原因是太子劉盈羽翼豐滿了嗎？非也！太子究竟什么成色，他當(dāng)?shù)哪懿磺宄幔縿钍菑纳躺剿酿┥砩?，看到了太子背后的力量，劉邦自己都沒能把四個老漢招來，但是太子招來了，這說明，所謂的羽翼豐滿了，是太子背后的力量太強大了！戚夫人母子，根本不是對手??！罷了罷了，還換個茄子?。?/span>
此時的劉邦，已無余力唱大風(fēng)，哀舞悲歌傷離別。
幾十年之后，漢武帝劉徹從曾祖父身上吸取了教訓(xùn)，臨死前，殺了最他疼愛的老婆鉤弋夫人，留下一句名言，子弱母壯，必亂天下！
下面講件似乎不搭界的事兒，劉邦殺樊噲。
樊噲，沛人，不但是劉邦的親老鄉(xiāng)，而且是劉邦的親擔(dān)挑兒，樊噲的老婆呂媭（讀如需）是呂后的親妹子。樊噲功勞之大，在劉邦封的第一批十八個侯中，排第五??！劉邦和樊噲的關(guān)系好到什么程度？舉個例子：
【這版樊噲，還不如陳小春版的看著舒服些】
去平叛英布之前，劉邦一度病得很厲害，討厭見人，躺在宮禁之中，下令誰也不見。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這樣的老革命都不敢進宮。一連過了十多天，沒人能見到劉邦，簡直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還得了！樊噲聽到消息，來了，一把推開宮門，徑直闖了進去，后面群臣才敢跟著進去。入得劉邦寢宮，見他枕著一個宦官的大腿躺在那里。樊噲痛哭流涕，說，老大啊，想當(dāng)初，我們跟隨你從豐沛起兵，平定天下，那是什么樣的壯舉??！而如今天下已經(jīng)安定，老大你怎么如此疲憊不堪??！你病成這樣，我們都驚慌失措，你卻不肯接見臣僚商議國家大事，難道老大你只想和一個太監(jiān)訣別嗎？難道你忘了趙高作亂的往事嗎？（趙高矯詔，殺扶蘇，立胡亥，大秦崩，詳見拙文《始皇一崩，巨輪失控》）
劉邦聽罷，大笑，一躍而起。
樊噲與劉邦如此親密，劉邦卻要殺樊噲，這是什么情況？前195年，二月，劉邦命樊噲以宰相身份，率軍攻打燕王盧綰（詳見拙文《燕王盧綰被奪王爵，活該！》）。此時，劉邦依然病重，有人報告說，樊噲和呂氏結(jié)黨，只要皇上一駕崩，樊噲就要帶兵把戚夫人和趙王劉如意全部殺死。劉邦聽說之后，勃然大怒，命令陳平、周勃直奔前線，見到樊噲立即斬首。陳平因懼怕呂后，并沒有執(zhí)行劉邦的命令，而是把樊噲解赴長安。到達長安時，劉邦已經(jīng)去世，呂后就釋放了樊噲，并恢復(fù)了他的爵位和封邑。
衣賜履說：劉邦要殺樊噲，常被人拿來作為劉邦殘暴、大殺功臣的證據(jù)。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啊。
我們可以肯定，在劉邦離世之前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很無力，每一天眼前都是血淋淋的戚夫人和趙王劉如意，結(jié)局已定，然而，貴為天子，他竟無能為力！劉邦讓陳平去誅殺樊噲，既不是他神經(jīng)已經(jīng)錯亂，也不是要殺功臣，而是最后向呂氏家族的抗?fàn)幇?。我殺不了呂后，殺不了太子，殺呂后的妹夫還不行??！
結(jié)果是，連樊噲也沒殺了，呵呵。
劉邦死前，呂后請示后事，說，老公啊，你百歲之后，蕭何也會去世，誰能接替他的位置？
劉邦說，曹參。
呂后問，誰能接替曹參？
劉邦說，王陵。不過王陵有點憨，要請陳平幫助他。陳平智慧超人，但沒有魄力，不能夠獨當(dāng)一面。周勃也是人選，他敦厚而不擅言詞。然而，將來保護劉家平安的，必然是他，可以任命他當(dāng)太尉，作為準備。
呂后又問，誰接替周勃？
劉邦已十分衰弱，嘆息說，再以后的事，你已經(jīng)用不著擔(dān)心了。
四月二十五日，劉邦在長樂宮逝世，享年六十二歲。
衣賜履說：不知為什么，寫到此處，我竟然流下淚來。劉邦的無力感，可能是性格的原因，也可能是皇權(quán)的絕對權(quán)威還沒有建立，但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政治，有其自身的軌跡，個人，哪怕是天子，也會力有不逮。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不知道；怎么做對怎么做錯，不知道。這種無力感，劉邦如此，戚姬如此，呂后也是一樣。呂后死時，擔(dān)心她那些封了王的兄弟們啊！然而，不但呂氏全部被誅殺，就連她的親孫子們（惠帝劉盈的兒子們），那可都姓劉啊，就因為身體里流著呂氏的血，也都全部被誅殺。
如果劉邦聽過張學(xué)友，他死前一定哼唱的是那一句：我早以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