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硬核讀書會(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劉江索
拐進北京城琉璃廠字畫一條街,不消片刻便能尋到位于琉璃廠西街34號旁門的“古籍書店”。抬眼看到李一氓題詞的金字牌匾,頷首低眉,推門而入。
走進店里,最先看到的是筆墨紙硯和文創(chuàng)字畫,書架陳設皆彌漫一份古意。登上二樓的古書專區(qū),才能發(fā)現(xiàn)這座書店的靈魂所在。滿目的古籍,堆砌陳舊氣息。來訪的顧客不多,店員也樂得閑散。沒有網(wǎng)紅書店里常設的咖啡廳,也沒有適合拍照打卡的燈光道具,但對于真正的愛書人來說,在這座故紙堆里掘金,絕非一件苦差事。
這家國營古舊書店,是琉璃廠各家中國書店中營業(yè)面積最大的,也是鼎鼎大名的來薰閣書店的舊址。
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曾在《來薰閣琴書店——琉璃廠雜記》里回憶道:“昭和三年到六年,即1928—1931年,也就是民國十七年到民國二十年,這三年間,我作為留學生,在北京生活。這期間的記憶,值得反復回味的美好印象,不在劇場和戲院,不在飯館和餐廳,而在古書街市?!?/p>
一、北有中國書店,南有博古齋
《北京市中國書店建店五十年記》記載:
“北京解放時根本沒有一家官辦的古舊書店,私營古舊書店也從最多時多達三百多家減少到一百五十多家,從業(yè)人員二百零九人,大部分古舊書刊論斤稱售。資產五十八億余元(舊幣),營業(yè)用房不足四千平米,存有古舊書刊三十六萬五千部,一百六十八萬余冊,價值四十四億多元(舊幣)。這就是舊中國北京古舊書業(yè)留給我們的全部家當?!?/p>
1952年8月,為加強古籍收集、保護以及整理工作,政務院秘書長齊燕銘、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北京市常務副市長張友漁、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等一批人民代表共同倡議,成立國營古舊書店——中國書店,專門管理和經(jīng)營北京的古舊書業(yè)務。
同年11月,中國書店作為第一家國有古舊書店在演樂胡同成立?!度沙郊鬃印袊鴷炅昙o念文集》記載:“開業(yè)儀式上,北京市副市長吳晗代表北京市人民委員會作了講話,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向達等著名的學者參加了中國書店成立儀式。以國營的體制開辦古舊書店,不僅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在國際圖書業(yè)發(fā)展史上也創(chuàng)了一個先例。”
1962年,北京,琉璃廠來薰閣。圖/《人民畫報》
相關材料顯示,此后直至改革開放前,中國大陸已不存在私人舊書店,所有需要購買古舊書的人,無論私人還是公家單位,都只能到各地的國有古籍書店或古舊書店選購。
一百多年來,中國的舊書業(yè)逐漸形成兩大中心,北方集中于北京琉璃廠,南方舊書業(yè)的龍頭則在上海福州路。藏書家韋力認為,即便1952年公私合營,各地的私人舊書店基本合并為一家,但北方最大的古籍書店仍是位于琉璃廠的中國書店,南方則是位于上海的博古齋,“60年過去了,這個格局也沒有轉變”。
和吉川幸次郎一樣,韋力也常年流連于各大古舊書店。他尋訪過多家國營古舊書店,觀照不同時代背景下書店的變化。
2021年3月22日,北京,琉璃廠西街的古籍書店里出售的圖書。圖/聶一凡
二、和店員建立熟人關系,是將好書收入囊中的捷徑
在韋力的印象里,中國書店最大的亮點就應當是古書。
但中國書店新街口店的趙經(jīng)理告訴他,現(xiàn)在店里文房四寶的銷量超過了古書?!霸谶@個地方賣古書,情況并不好,因為這里缺乏這類客人?!壁w經(jīng)理說,即使收到品相好的古書,也大都會送到拍賣會上。
這點倒是不假,書店要碰上合適的客人,也講求機緣。
回到上世紀60年代,中國書店新街口店因距離北京師范大學較近,成為北師大師生經(jīng)常光顧的門店之一。很多文人、學者回憶自己淘舊書的過程,經(jīng)常提起這家書店。和往昔對比,新街口店的古書境況還是有些可惜。
另一個出乎韋力意料的事實是,除了文房四寶,新街口店最好賣、利潤最高的書是線裝影印本。韋力不明所以,“買幾部影印本的價錢,足夠買一部原版了”。但趙經(jīng)理告訴韋力,大多數(shù)人可不這么想。
“他(趙經(jīng)理)當門市部經(jīng)理已經(jīng)20年,換了4個門市部。以趙經(jīng)理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喜歡影印本,他們認為新書干凈好看,古書又臟又破,而且,他們覺得古書是另一個時代的產物,跟自己沒什么關系?!蹦贻p人的這種觀點,讓喜歡收藏原版古書的韋力匪夷所思。
中國書店海淀店的薛經(jīng)理則告訴韋力,舊版平裝本近來賣得較火,有很多人來挑這些書的初版,“主要是因為古書的價格漲得太高了,讓很多愛書人覺得夠不著。相對而言,舊平裝還是便宜得多,至少讓普通人也能夠玩下去”。韋力觀察到,這些書的價格大多為幾百元。
古舊書店和客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更為緊密的羈絆。和店員建立熟人關系,對于求書若渴的讀者來說,是一條將好書收入囊中的捷徑。
韋力在中國書店燈市口店的古籍室見過一位很特別的老先生。每次到這里翻書時,韋力都會看到老人坐在一張舊桌子前翻閱一摞摞線裝典籍,而后在筆記本上做記錄?!盁o論我買不買書,他在我離去之時,都會客氣地說聲再見?!表f力說。
韋力記得,某次他選了幾部書,那位老先生從中挑出幾部,不予售賣?!袄舷壬f近期一位買家從這里買走了不少古書,這幾種也是那位大買主囑咐要留下的……那位買家不想買的時候,這幾部書再轉讓于我?!表f力說。
韋力知道這是書界的老傳統(tǒng),“故老先生將這些書收起,我也不以為忤”。一個月后,韋力再來燈市口店,成功將那幾部書收入囊中,“而老先生依然記得哪幾部書是我欲得者,這說明他對顧客的需求頗為留意”。
另一方面,國營古舊書店門市部的貨源,主要靠總店不定期供應的線裝書。韋力在《書店尋蹤:國營古舊書店之旅》中提起,每當有好書上市的小道消息傳出,“愛書人都會興奮不已,大家都想透過各種關系提前看到這些生貨。而與此同時,各位愛書人又都變得神神秘秘,唯恐別的朋友得到信息后捷足先登。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所有的秘密都成不了秘密,因為在新書上架之時,你能看到許多熟識的面孔全都出現(xiàn)了”。
在古舊書店漫游時,韋力將“熟人是一寶”的方法論運用得無比嫻熟。在每屆書展開展前一天的下午,他常會和相關領導打聲招呼,戴上書展工作人員專用的胸牌,或者請工作人員把他帶進去?!翱傊?,先到為王,我可以在里面挑選出一些自己喜愛之書。我當然明白自己在這里津津樂道這等丑事,有點兒不知廉恥,那真沒辦法,為了得到心愛之書,只能把臉皮弄得再厚一些。好在得到了那么多好書,多少能抵消自己如此做法帶來的不安。”
三、賣一部,少一部
對于以前的書店員工來說,在古籍堆里工作可不是一件美差。
1979年在上海從事古舊書和期刊整理工作的虎闈,曾在《故紙情深》中寫道:“在上海古舊書業(yè)內,稱書庫為棧房,棧房的安全防火規(guī)定其中一條是,必須用不超過四十瓦的白熾燈,而且限制了燈的間距。故而高大的庫房昏暗陰森。更有甚者,期刊庫書架排列狹窄,讓人壓抑,且灰塵撲鼻,工作條件相當差。通常,工作人員在完成整理配套指標后,便立即起身去門外休息室呼吸新鮮空氣,抽煙聊天,喝茶打撲克?!?/p>
韋力聽過不少老店員說到這項工作的弊端:“很多人得了肺炎或支氣管炎,還有的人因為手受傷,細菌感染,得了灰指甲。俗話說行行出狀元,但少有人會留意行行有艱辛?!?/p>
除了整理、銷售書籍,古舊書店店員還會接觸收舊書的工作。常年浸淫在書堆里,慧眼如炬的“掃地僧”并不少見。
在《中國書店雁翅樓24小時書店:為每一位讀者堅持》的報道里,記者張驁?zhí)峒霸谥袊鴷旯ぷ?0年的店員洛飏:
“有一次,一位讀者拿著同一本書的精裝本和平裝本犯了難。看到這個情況,洛飏主動解釋道:'精裝的是全注解、全翻譯的,有一定收藏價值,但是如果頻繁翻閱容易破損,如果您要是放手頭看,就買平裝的?!粌H如此,經(jīng)過十年的鍛煉,洛飏甚至能夠對一些連環(huán)畫、舊書進行斷代:'有本《通志堂集》,說是清代的,但是我一看像翻刻的,就直接告訴讀者了,并且請來店里老師傅給把關,碰到喜歡連環(huán)畫的小朋友,我也能告訴他們哪個版本,誰畫的是最好的。'”古舊書店店員的職業(yè)素養(yǎng),可見一斑。
跟各地的古籍書店打了三十年交道,韋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規(guī)律:“他們似乎對買賣古籍的人比較戒備,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個人是倒書的’,言語中多少有鄙夷的成分。把書賣給做研究的學者或者真正的藏家,書店的人才覺得賣給了對的人。”
據(jù)韋力觀察,“上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之前,古籍書店的主要銷售對象是各地的圖書館。到了80年代后期,古籍書價的上漲速度讓圖書館漸覺難以承受,因為那些年圖書館的經(jīng)費并沒隨著書價的上漲而增多,這使得圖書館的購書量迅速降了下來。圖書館買書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珍稀之本永遠少見,而普通線裝書館里又大多有了,當然就不會再花高價買復本”。
到了90年代,古書拍賣開始流行,拍賣場的價格遠遠高于圖書館和書店的收購價。古籍善本又多了一種歸宿——并非愛書人或藏書家,也許只是一個渴望轉手升值的投資者。
和古舊書店接觸的過程中,韋力發(fā)現(xiàn),老店員們會時常念叨:賣一部少一部。在南京古籍書店,許多善本只展不銷,韋力甚至從未在該店經(jīng)理手中成功買到過一本書。韋力分析那位把持著店內書籍的“守門神”的心態(tài):
“他們書店的庫存量本來就小,完全不能跟北京和上海比,如果不是他把得嚴,店里的庫存早就賣光了。其實,我也明白,站在他的角度,這么做不但不是過,反而對書店是有功之臣……現(xiàn)在收購很難,而買書的人又很多,所以進書量遠遠小于出書量。即使像他這樣使勁兒把持著,書也還是越賣越少,并且店里的經(jīng)營還要靠古書來完成銷售指標。”
事實上,古舊書店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平民化的過程。藏書家薛冰曾指出:
“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的古舊書仍是不對中國讀者開放的。南京古籍書店二樓上也隔出一個小房間,里面陳列起幾架古舊書,但必須是具有特殊身份的外籍或'內部’人士才能出入;到了80年代后期,曾掛過'對公服務部’的牌子,雖然仍'內外有別’,但其限制漸漸放寬,如我之輩的普通讀者,能得人引薦也就可以'化公為私’了。90年代,中國社會向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轉型,在古舊書的經(jīng)營上終于也有所反映,即不再對讀者的身份加以'內外有別’的限制,誰有意都可以去翻檢那幾架古舊書,但書價已今非昔比,乘風直上了九重天;到20世紀末,晚清雕版本已到了非百元一冊莫辦的程度,其余可以想見。書店的想法,這些書已是書店的'家底’,而且有出無進,賣一部就少一部,不賣也不缺這點營業(yè)額。不過對于愛書人來說仍然是一種幸運,買不起總還看得起,查查資料,過過眼癮,現(xiàn)在還是不收費的?!?/p>
韋力認為,那些收藏在圖書館里的書不可能讓愛書人染指,只有書店里的書才有可能飛入尋常百姓家,“只有這里的書才是自由的。我穿行在這自由的書海之中,真有了鄭振鐸說的那種感覺,像奪去了敵人的一座城池——雖然這些書并不歸我所有”。
但實際上,在市場上流通的古舊書籍,也許并不比在圖書館待人翻閱的書籍更能惠及普通讀者——前者的歸宿不過是被某個愛書人私家珍藏,只能得到一雙眼睛的注視和欣賞。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 第584期,原標題為《愛書人的古舊書店漫游》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硬核讀書會(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劉江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