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懂不懂《三字經(jīng)》
錢文忠
《三字經(jīng)》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甚至可以說,是我們自以為熟悉其實非常陌生的一部書。
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特別是漢族人的心里,《三字經(jīng)》可謂是再熟悉不過了。有誰會承認自己不知道《三字經(jīng)》呢?然而,真實情況又是怎么樣的呢?傳統(tǒng)的《三字經(jīng)》總共千余字,三字一句,句子也無非三百來句。但是,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知道前兩句“人之初,性本善”,知道緊接下去的兩句“性相近,習相遠”的人數(shù),也許馬上就要打個大大的折扣了;可以隨口誦出接下來的“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的人,大概就寥寥無幾了。同時,我們心里卻都明白:這只不過是《三字經(jīng)》的一個零頭罷了。
說“熟悉”,在今天無非只是一種自我感覺而已,在過去則是不爭的事實?!度纸?jīng)》是儒家思想占據(jù)主流地位的傳統(tǒng)中國社會眾多兒童啟蒙讀物里最著名、最典型的一種,且居于簡稱為“三百千”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之首。宋朝之后的讀書人基本上由此啟蒙,從而踏上了或得意、或失意的科舉之路。讀書人對它,當然是縈懷難忘的。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就連傳統(tǒng)中那些通常認字無幾,甚或目不識丁的底層百姓,起碼也對“三字經(jīng)”這個名稱耳熟能詳,時常拈出幾句,掛在嘴邊。
說“陌生”,情況就比較復雜了,需要分幾個方面來講。就算在傳統(tǒng)中國,《三字經(jīng)》被廣泛采用影響深遠,真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但是,倘若就據(jù)此認為,傳統(tǒng)的中國人都對《三字經(jīng)》有通透而徹底的了解,那也未必。證據(jù)起碼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正是由于身為兒童啟蒙讀物,《三字經(jīng)》才贏得了如此普遍的知曉度。然而,正因為此,《三字經(jīng)》也很難抖落滿身的“難登大雅之堂”、“低級小兒科”的塵埃。中國傳統(tǒng)對兒童啟蒙教育的高度重視和對童蒙讀物的淡漠遺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其次,如此普及的《三字經(jīng)》居然連作者是誰都成了問題,這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
傳統(tǒng)中國的版權和知識產(chǎn)權概念本來就相當?shù)T谶@樣的大背景下,《三字經(jīng)》的作者也許還因為它只不過是一本兒童啟蒙讀物,而不在意,甚或不屑于將之列入自己名下,也未可知。關于《三字經(jīng)》的作者問題,當代最重要的注解者之一顧靜(金良年)先生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三字經(jīng)》的“前言”里,作了非常穩(wěn)妥的交代:《三字經(jīng)》甫問世,其作者已經(jīng)無法確指了。明朝中后期,就有人明確地說“世所傳《三字經(jīng)》”,是“不知誰氏所作”的,于是,王應麟、粵中逸老、區(qū)適子都曾經(jīng)被“請來”頂過《三字經(jīng)》作者之名。可惜的是,此類說法都不明所本。到了民國年底,或許是因為“科學”之風彌漫了史學界,就有“高手”出來,將《三字經(jīng)》的成書看成是一個過程。說到底,無非是將可能的作者來個“一勺燴”:由王應麟撰,經(jīng)區(qū)適子改訂,并由明朝黎貞續(xù)成,如此而已。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傾向于認為《三字經(jīng)》的作者是宋朝大學者王應麟。當代一位研究《三字經(jīng)》的劉宏毅博士在他的《〈三字經(jīng)〉講記》里就是持與此相近的態(tài)度。不過,我以為,可能還是以顧靜先生概括的意見更為穩(wěn)妥:“世傳”、“相傳”王應麟所撰。
最后,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古人蒙學特別看重背誦的功夫,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蒙學師基本不負講解的責任。《三字經(jīng)》等童蒙讀物主要的功能就是供兒童記誦。更何況,古時的蒙學師,絕大多數(shù)所學有限,不能保證能夠注意到《三字經(jīng)》文中的問題,更未必能夠提供清晰有效的解說。偶或也會有博學之士為孩童講解,但是,又絕無當時的講稿流傳至今。因此,面對童蒙讀物《三字經(jīng)》,我們并沒有供我們完全理解的依據(jù)。
我在這里,就拿《三字經(jīng)》的前四句做個例子?!叭酥?,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四句,許多人都可以朗朗上口,表面上看,沒有任何難解的地方,甚至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釋??墒牵娴氖沁@樣嗎?
既然“性本善”,怎么緊接著就會說“性相近”呢?難道不應該是“性相同”嗎?這里豈不是明顯存在著邏輯問題嗎?更何況,“人之初,性本善”又究竟是哪一位儒家大師講的話呢?對不起,沒有任何一位儒家大師說過“人之初,性本善”。那么,我們究竟應該如何來解釋和理解呢?
我們一定要注意,儒家對于人性是善是惡的看法并不是統(tǒng)一的。儒家關于人性的理論主要有三派:性善、性惡、性有善有惡。其實,西方的思想家也有類似的分法。這方面的爭論從來就沒有停歇過,大概也沒有哪種說法可以定于一尊。
比如孔子,他是持人性有善有惡的看法的,并沒有下過斷言。荀子則是認同性惡的。而孟子卻是傾向于性善的。
我們可以看出,《三字經(jīng)》主要是順著孟子一脈來講的。但是,要么是《三字經(jīng)》的作者沒有能夠把握孟子的真實思想;要么就是他根據(jù)自己對孟子的理解,有意或無意地將“性(向或趨)善說”推到了絕對化的“性本善”的絕境,那其實已經(jīng)是謬誤了。
正因為《三字經(jīng)》是最普及的童蒙讀物,原本在儒家思想里根本不存在的“人之初,性本善”,竟然也就借勢喧騰于人口,并由此深入人心。既然“性本善”了,那么,《三字經(jīng)》的首要核心概念道德的“教”與“學”也就幾乎成了無的之矢,頓時失去了前提和理由,余下的似乎也只能是技能方面的“教”與“學”了。毫無疑問,這肯定是和《三字經(jīng)》所要傳達的理念抵觸的。
盡管這里只能做最簡單的介紹,但是,難道不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悚然了嗎?說到這里,我們不禁會有點擔心,接著“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經(jīng)》還怎么能夠講下去呢?幸好,緊接下來的“性相近,習相遠”是確鑿無疑地出自《論語·陽貨》的。我想,其實《三字經(jīng)》就以此兩句開頭或許更好。
我就以《三字經(jīng)》開頭的兩句做例子,無非是想說明,我們其實對這部傳統(tǒng)的童蒙讀物并不熟悉,更談不上有準確徹底地理解和把握了??峙虏毁M一番力氣,是讀不懂《三字經(jīng)》的。何況在今天,對于傳統(tǒng)的了解,5歲的孩童和50歲的成年人之間大概并沒有多大的差距吧。
(摘自《錢文忠漫談人生》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黃煜博 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