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時拾史事“大明的日落”系列
講了幾次都是點滴的瑣碎事,大家是不是很期待關(guān)鍵部分了呢?在那么多量變事件的積累基礎(chǔ)上,質(zhì)變終于要發(fā)生了!這個將引起質(zhì)變的牽頭人物,就是被我們“遺忘”了快一個月的闖王,李自成。
上回我們見到他的最后,正是他被平叛大軍追打到走投無路,和十幾個死黨逃進了陜西商洛山,創(chuàng)造了“十八騎入商洛山”這一在曲藝作品中上鏡率很高的事件。在深山老林的艱苦歲月里,這些死黨表示,他們愿意為李自成的造反事業(yè)奮斗終身永不叛主,而表達的具體方式就是,紛紛跑回家把自己的妻子殺掉了。(——這里筠蛋忍不住亂入一句,雖然這樣所謂掃去家庭牽掛的方式非常流行,但我個人十分反感,發(fā)妻就可以隨隨便便殺掉,非英雄,野蠻耳?。├钭猿蓪@樣的腦殘粉感到十分欣慰,他發(fā)誓有一天要和這些兄弟們東山再起。而值得高興的是,皇太極又來叫門了,朝廷追殺農(nóng)民軍的隊伍一時間都被派到遼東跟八旗軍干架,這給了李自成喘息的機會。
過了一段時間,李自成歇過氣來了,他帶著身邊的死忠弟兄出山,進入了河南。那段時間河南災(zāi)荒又厲害了很多,所以闖王這桿老字號大旗升起在中原大地上時,十余萬災(zāi)民便熱情地聚集在了他的身旁。而且最為關(guān)鍵的,這次來的有幾個文化人,有李巖、宋獻策等,這幾個文化人為李自成的造反實踐策劃了相應(yīng)的科學理論支持——首先便是明確,這不是造反,是正義的抗爭,其次便是根據(jù)當時大眾迫切的需求,提出來“均田地,免糧稅”的口號,并制定了一系列相應(yīng)的政策。這幾點有文化的措施一執(zhí)行,比起以前隨打隨跑的游擊戰(zhàn)就有效多了,再加上朝廷沒精力多搭理他,李自成總算在河南立住了足,所謂知識改變命運真是沒錯。
力量壯大的李自成又開始四處征戰(zhàn),最大的一件就是在崇禎十四年,把洛陽給打下來了,洛陽當時住著的是福王朱常洵,也被李自成順手就殺了。大家還記得他嗎?萬歷想要立為儲的兒子,他倒是體型很像萬歷,肥得像一頭大象。崇禎看到胖叔叔被斬了,非常憤怒,但是他除了憤怒沒別的辦法,他手里僅有的精兵都去遼東跟皇太極死掐去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李自成蠶食鯨吞他的帝國,從河南到湖廣,從黃河到長江,等到崇禎意識到家賊要比皇太極還可怕的時候,李自成已經(jīng)帶著他的智囊團和起義軍橫掃了陜西、河南、湖廣大片土地。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對歷史大事年表熟悉的盆友一定會對這個數(shù)字有感——改朝換代的大事年。這一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宣布建立政權(quán),年號大順,他的軍隊也從流寇變成了“大順軍”。
同年二月,李自成過完了年,從從容容出河南、進山西,一路上遇到對國家萬分怨恨的窮百姓,都在喊著那段我們依然熟悉的民謠:“吃他娘、穿他娘,大家開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三月十七日,這支起義軍就到達了北京城下,李自成給崇禎送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受封聽命,但是要保留軍隊。崇禎本來就是個硬骨頭,怎么可能答應(yīng)這種不平等條約!而且他心里真正是在等待吳三桂率軍來解救,這個北京城接待過好多次北方蠻族的騎兵,他心存僥幸,這里也可以接待一下這個陜西漢子。但是崇禎錯了,這個陜西漢子,成了他朱姓的京城接待的最后一位來客。
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的大順軍就攻破了這個大明帝國的心臟——順利到詭異?。∵B李自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按理說應(yīng)該無堅不摧的首都城池,居然比個地主老財?shù)脑鹤舆€好進!這是為什么呢?首先,大明是真的沒有像樣的軍隊能跟大順軍抗衡了,這幾年李自成在迅速壯大,而崇禎的朝廷從內(nèi)到外在迅速腐化;第二,那年北京城鬧了鼠疫,整個都城像個死氣沉沉的鬼蜮,人心惶惶,無人抵抗;第三,大明的群眾基礎(chǔ)基本是沒有了,它的黑暗腐朽讓人早已絕望。于是,李自成帶著他新的政權(quán)新的官方軍大搖大擺地進了北京城,像一條緩緩蠕動的蛔蟲。
彼時,有一雙眼睛在望著這條蛔蟲的行徑,猶如看著它啃噬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這雙眼睛的主人,就是大明天子,朱由檢。崇禎皇帝并不是一直盯著李自成走進來無動于衷,在此之前沒有人比他更著急更發(fā)愁,他幾乎每分鐘都在召集群臣商量對策,然而臨頭一刻,只有庸庸草包還留在朝堂,能干的都因為崇禎這小子的疑心送進了獄堂,或者天堂。絕望的一國之君在龍椅上淚流滿面,恨憤至極,當然,他并沒有在反思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他腦海里只是委屈地閃過了他執(zhí)政十七年來自己宵衣旰食日理萬機的辛苦,眼前卻是一片亡國之慟,和一幫人云亦云的大臣,他終于喊出了內(nèi)心藏納了好久的怨憤:“朕非亡國之君,事事乃亡國之象,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將何面目于地下?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藐躬,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意思就是,我辛辛苦苦治理國家,本來就不該亡國的,現(xiàn)在走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們這幫廢物害的!但是罵得再狠又有什么用呢。已經(jīng)沒有人能力挽狂瀾了,所有人都在盤算自己家的后路怎么辦,只有崇禎,他從前有著天下最高貴的家,現(xiàn)在唯獨他要沒有家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親眼看看到底外面怎么樣,在他誰都不愿意相信了的時候。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條蛔蟲。一切都結(jié)束了。
崇禎鎮(zhèn)定地回到乾清宮,開始處理善后事宜,我想他應(yīng)該預(yù)料過這番畫面,也思考過自己要做出什么選擇。曾有許多大臣勸他放棄北京,遷都南方,畢竟北京不過就是個符號,陷落了也不會徹底改變什么,南遷,還有很大的機會,就連周皇后都隱晦地暗示過他,我家南方還有一處房子呢。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年輕人相當倔強,他咬定了不會南遷的決心,因為他朱氏祖訓里曾明確提出,君王當與社稷同生死,到最后一刻,朱由檢依然堅定不移地走向他“君王死社稷”的結(jié)局。
在自己殉國前,他先要求家眷通通自盡,免得落入賊手盡遭侮辱,上一期我們講了他的后宮妃嬪們錚烈的表現(xiàn),就是那般決絕淡定。而皇室后代,皇子被換裝送出宮外,算是為朱家留了一脈香火,女兒則一樣要自盡了斷。當崇禎走進已故周皇后的寢殿時,看到長女長平公主,這個少女正是花季,又貴為皇女,若被掠走定會受到難以想象的凌辱。崇禎長嘆一聲:汝奈何生于我家!便舉劍向女兒刺去。常有人批駁崇禎此時多么殘忍,我卻覺得應(yīng)該換位思考一下,其實沒有人比他更心痛,沒有人比他更苦,然而他此時肩上有比丈夫、父親更重的的責任,他是一個國家的君王,一個亡了國的君王,一個充滿罪疚和絕望的敗軍之將。
當夜,春寒料峭的北京,怎一番凄凄慘慘戚戚!大明帝國最后一位皇帝,年僅三十四歲的崇禎帝朱由檢,背負著朱明王朝近三百年的塵埃,慢慢爬上皇宮后面的煤山。據(jù)說當時是午夜一點左右,萬籟俱寂,陪在他身邊的是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王承恩,這個曾經(jīng)響赫的宦官,而今也只是伴著他的主子殉國罷了。二人在山上的樹上上吊自盡,走得安靜而神秘,悄無聲息,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與他的天下告別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想了幾何,曾落淚否,只有一封衣上的遺書,風干了他最后的溫度——
“朕無顏見先皇于地下,將發(fā)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可將文官盡殺,勿壞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p>
字字泣血,句句蒼涼。孰忍責過耶?孰忍諷耶?
祖宗給他留下了江山如畫,他卻沒有守住如畫江山。他真的想用自己的生命,為這個天下負責——哪怕依然是這種貫穿他一生的蠢得沒用的方式——這是他骨子里埋藏的屬于這個王朝的剛烈,這是他選擇履行責任的權(quán)利!
一個勇敢得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劇。
一半魘淚,一段國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