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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識小,金錢之巧
本題之所謂“金錢”者,非銀兩紙幣之“孔方兄”,亦非玉珠銀鈿之聚寶盆,而是指兩位小說家?!敖稹碑?dāng)然是海寧金庸先生,“錢”則為無錫錢鍾書先生。前者“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洋洋灑灑十幾部,其中《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鹿鼎記》等皆為上百萬言之巨著,若以古代印刷字體大小排版發(fā)行,裝滿五具牛車有余矣。至于后者,除卻《人·獸·鬼》中的幾篇短篇外,問世的僅有《圍城》一部長篇小說,且字?jǐn)?shù)不滿30萬字,篇幅介于《連城訣》與《俠客行》之間,但在許多讀者和評論者眼里,一部《圍城》,便足以支撐錢鍾書先生作為小說家被編排至文學(xué)史中。
錢鍾書先生在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曾為傅雷先生主編的的短命雜志《新語》寫過一篇類似讀書筆記的隨筆《小說識小》(后又有續(xù)作《續(xù)小說識小》),文中就古今中外或隱或顯的各類小說中所存在的相似處進行比較,旁征博引,詼諧有趣,盡彰錢氏風(fēng)格?,F(xiàn)引其中數(shù)節(jié)如下:
《西游記》七十五回唐僧四眾行近獅駝洞,太白金星報妖精攔路。孫行者邀豬八戒相隨打妖,云:“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fēng)’,你也可壯我些膽氣。”俗諺云云,大是奇語。按巴闕立治(Eric Partridge)名著,《英國俗語大詞典》(A Dictionary of Slang and Unconventional English ,P.635.)字母P部,采有“撒鳥海中以添水”一語(“Every little helps”,as the old lady said when she pissed Jn the sea),亦指助力而言,意正相當(dāng)?!痘茨献印ぴ徰杂?xùn)》日:“猶憂河水之少,泣而益之”;曹子建上書請免發(fā)諸國士息日:“揮涕增河”;皆意同而詞氣之生動不及。古羅馬戲劇家潑洛脫斯( Plautus)形容財虜欲浣濯而惜水,則揮淚以增之(Aquam plorat,cum lavat,profundere);不知亦用洋蔥薰目否?不然何能至此懸河決溜一副急淚?又按田藝蘅《玉笑零音》云:“海為地之腎,故水咸”;“撒鳥添?!保嗳缒韭錃w根矣。
《笑林廣記》……卷四一則略謂:南北兩人,均慣說謊,彼此欽慕,不辭遠(yuǎn)道相訪,恰遇中途,各敘寒溫;南人謂北人日:“聞得貴處極冷,不知其冷如何?”北人日:“北方冷時,道中小遺者須帶棒,隨溺隨凍,隨凍隨擊,不然人與墻凍在一處。聞尊處極熱,不知其熱何如?”南人日:“南方熱時,有趕豬道行者,行稍遲,豬成燒烤,人化灰塵?!卑创藙t情事口吻,入諸《孟巧生奇遇記》(Adventures of Baron Münchausen),可亂楮葉?!镀嬗鲇洝返诹聦懧眯卸韲鴷r,天寒吹角,聲凍角中,以角懸灶畔,聲得熱而融,Tereng! tereng!teng! teng!自出角中;蓋襲取拉白菜(Rabelais)《巨靈世家>(Gargantua et Pantagruel)卷四第五十五章而稍加改易。英詩人羅杰士《語錄》(Table-talk of Samuel Rogers,ed. by A. Dyce)第一百三十五頁則記印度天熱而人化灰塵之事(pulverised by a coup de soleil),略謂一印度人請客,驕陽如灼,主婦渴甚,中席忽化為焦灰一堆;主人司空見慣,聲色不動,呼侍者日:“取箕帚來,將太太掃去(sweep up the mistress)?!陛^之《廣記》云云,似更詼諧。
《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描摹鄧九公姨奶奶衣飾體態(tài),極侔色揣稱之妙,有云:“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笨虅澐嗜耍芍^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按披考克(T.L- Peacock)寫羅賓漢事小說(Maid Marian)第十章狀一胖和尚戰(zhàn)栗如肉汁或果汁凍之顫動(The little friar quaked hke a jelly),迭更司《旅行笑史》(Pickwick Papers)第八章狀肥童點頭時,雙頰哆嗦如白甜凍(rlhe train of nods communicated a blancmange like motion to his fat cheeks),與“活脫兒一塊涼粉兒”取譬正同。
《十日談》(Decameron)第三日第二故事寫一圉者通王后,出宮返臥,王跡之至眾圉寢處,暗中摸索,不知誰為通于后者,因遍捫諸人心,覺此圉心怦怦然異于常,罪人果得。按西方古醫(yī)書有所謂“情人脈博”(pulsus amatonus)者,跳躍不均(amor facit inaequales,inordinatos);欲究其人有無戀愛或奸情,但把脈可知。嘗有醫(yī)生為婦人治病,一日把脈,遂知此婦已于己有情,詳見勃登(Robert Burton) 《憂郁分析》(Anatomy of Melancholy)第三部第三節(jié)第三分所引史脫勒昔烏斯(Josephus Struthius)書。此法不知今尚傳否?叉第九日第三故事,愚夫楷浪特里諾(Calandrino)自信有孕,驚惶失措,謂其妻日:“我怎樣生得下肚里的孩子?這孽障找什么路出來?”按《西游記》第五十三回豬八戒誤飲子母河水,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里開得產(chǎn)門?如何脫得出來!”口吻逼肖。
(《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三聯(lián)書店,2002,10第一版)
由此一斑,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今中外的文人、小說家往往在相近的意象上往往用著極相仿的譬喻,同情同境的人事上往往用著極神似的措辭描寫——小說家們自以為“全世界獨我一份”的神來之筆,原來在八千里外或五百年前還有個異曲同工的遠(yuǎn)房親戚。所以錢鍾書先生言“識小”——世界雖大,冤家總要聚頭。這些古今中外的小說中的相似點,固然有后人抄襲古人,西方借鑒東方這樣的例子,但大多是天然的巧合,因為天南海北雖然地理環(huán)境有別,傳統(tǒng)風(fēng)俗迥異,但畢竟存在著共同的感知系統(tǒng)和生理基礎(chǔ),文學(xué)的巧合正是世界各文化可接觸、可調(diào)和的一種暗喻。
更巧的是,這種巧合在錢鍾書先生自己的小說《圍城》中也存在著,并且是和金庸先生的巧合。
《圍城》第五章里有這樣一個片段:
……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里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么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jié)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font>
再看《天龍八部》第四十四回的一段描寫: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的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的。有的說:“借光,我們要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边@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嗎?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并非不可商量?!边@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斬成肉漿,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边@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fēng)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駙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font>
不管是“錢粉”還是“金迷”,大概都會有這樣的認(rèn)同:上述的“金錢之巧”是屬于“天然的巧合”的范疇,而非“借鑒抄襲”之類。
“金錢”二人皆為文字運用大師,無論是方鴻漸得意時的的胡侃吹牛,還是桃谷六仙的說笑斗嘴,世上很少有人能如二人這般圓渾流暢地駕馭漢字。“金錢”二人讀書既多,才滿欲溢,在創(chuàng)作靈感來時,上述的句式結(jié)構(gòu)自會倏忽涌現(xiàn),殊不足怪也。
其實,金庸先生和錢鍾書先生二人的小說,在文學(xué)史上還有著另一種巧合。二人的作品往往一方面被大量的讀者奉為神作,不可超越;另一方面,《圍城》和《笑傲江湖》等在許多主流評論家的眼里卻是“略有特點,總體平平”。更有甚者的,則是各種偏執(zhí)的諷刺和謾罵,于是乎,《圍城》成了作者炫耀才學(xué)知識的工具,金庸小說則是男權(quán)主義的意淫等等。
對于上述批評,我們不妨從一個側(cè)面來觀察和評定。
后現(xiàn)代主義就像一股泛濫的洪水,在文學(xué)上,各種極端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觀點幾乎要將以往歷史上所有的文學(xué)堆積沖爛銷毀,無論古典主義,浪漫主義,還是自然主義,現(xiàn)代主義,都很難入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法眼。無疑,馬原、馬爾克斯的作品會給人們帶來一種新奇而眩暈的顫動,使人們領(lǐng)略到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之外的超維度人生空間,但是,另一方面,“梨花體”、“羊羔體”之屬則大有禪宗普化,人人都具詩性,“吃喝拉撒皆是詩”的趨勢。顯而易見,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其自身的特點使其受眾范圍局限于少部分知識精英中,它們是“王謝堂前燕”,卻很難飛入“尋常百姓家”。
洪水畢竟是洪水,泛濫過去后,屹立的磐石和高聳的喬木仍然為人們所稱道,就像質(zhì)樸的《荷馬史詩》、《詩經(jīng)》,絢爛的莎士比亞、《紅樓夢》。同樣,時間在變,世界在變,思潮在變,但是只要是深深根植于人性和人生的藝術(shù)作品,總不會失去讀者。這里并不是鼓吹“唯讀者論”的文學(xué)價值標(biāo)準(zhǔn),而是以時間為標(biāo)準(zhǔn)。洪水和時間不僅是危機,還是是檢驗文學(xué)作品生命力的一塊試金石。在這個觀點上,金庸小說和《圍城》大概都算得上文學(xué)草原上的奇石異卉,濫洪疾風(fēng)、日遷月移尚且不懼,更別說批評者的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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