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鄧迪思
文學(xué)評論
川端康成在兩三歲時就失去了父母,七歲時又失去了祖母,和又聾又瞎的祖父一同生活。十六歲的時候,祖父也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大學(xué)二年級時,愛上一個十六歲的美少女,并訂了婚??墒?,只過了一個月,少女就毀約了,離他而去。大學(xué)畢業(yè)后,和幾個朋友辦了一份《文藝時代》的雜志,不過幾個月就夭折了。發(fā)起“新感覺運動”,兩三年的功夫就解散了,朋友們轉(zhuǎn)寫流行小說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守陣地。《雪國》就是在這樣一種失落而孤寂的氛圍中寫出來的。從初本到最后定稿,川端康成整整用了十四年時間。十四年打造了一個中篇小說。
《雪國》美的讓人心碎,不但是日本抒情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也是世界抒情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
[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瑩白。]
穿過隧道,是動;夜空下的瑩白,是靜。這好像是電影的“定格”,列車在運行中,突然定格在一片雪國之上。隧道是暗的、黑的;雪是白的、亮的。夜空是黑的,大地是白的。僅這開頭一句,動靜結(jié)合,黑白分明,顯現(xiàn)出一種哲學(xué)的味道兒。
[姑娘從對面座位上起身走來,放下島村面前的車窗。頓時卷進一股冰雪的寒氣。]
車內(nèi)是暖的,冰雪的寒氣是冷的,冷暖交替,恰如人間的世事變幻。
接下來,從姑娘與站長的談話中得知,姑娘叫葉子,有一位弟弟在鐵道上工作。
[她的聲音,美得幾近悲涼。那么激越清揚,仿佛雪夜里能傳來回聲似的。]
聲音美,美到什么程度,“幾近悲涼”。為什么悲涼的聲音是美的?也是美,是一種凄婉的美。川端康成始終認為,一種藝術(shù),達到了高峰,就接近于悲涼了。人的思想境界,站在最高峰上往下看,什么都是消極的,悲哀的。這是藝術(shù)的命,文化的命;極致的文化藝術(shù),是悲涼的。同時,這也是繼承了日本文學(xué)自《源氏物語》以來的“物哀”傳統(tǒng)。川端康成把《雪國》寫得冷艷悲美,叫人心碎。
雪野里空曠,本來不會產(chǎn)生回聲,可那聲音仿佛能傳來回聲,這種回聲是心靈里的回聲,微妙的感應(yīng)。
姑娘一直在照顧一個病人,看起來形同夫妻??蓫u村固執(zhí)地認為葉子是一個姑娘,究竟是不是他并不知道,但他從情感里希望她是。
島村擺弄著左手的食指,從這只手指上,能感知即將相會的那個女人。
[他越是想回憶地清楚些,便越是無從捉摸,反而模糊不清了。依稀的記憶中,也只有這手指所留下的幾許感觸,此刻仍有那么一絲濕潤,把他帶向遙遠的女人身邊。]
即將相會的女人,想回憶卻更加模糊了,“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無意之中,這個指頭在窗玻璃上劃了一條線,上面分明照見女人的一只眼睛。他驚訝地差點兒喊出聲來。]
在霧茫茫的車窗上,突然出現(xiàn)一只美麗的眼睛。煩悶的旅途,山重水復(fù);晶亮的眼睛,柳暗花明。所以島村是那樣驚訝。
[單單映出星眸一點,反而顯得格外迷人。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旅愁模樣,要賞黃昏暮景,用手掌揩著玻璃。]
那星眸一點,雖然只是姑娘的一部分,卻惹人暇思。局部的美有時要勝過整體的美。
島村在車窗上看姑娘,姑娘卻沒心思看他,只耐心而仔細地照顧著病人。
[鏡子的襯底,是流動的黃昏景色。就是說,與鏡面的映像疊加在一起,恰如電影里的疊印一般,不斷地變幻。出場人物和背景毫無關(guān)聯(lián)。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是朦朧逝去的日暮野景,兩者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不似人間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臉上疊現(xiàn)出寒山燈火的那一剎那,真是美得無法形容,島村的心靈都為之震顫。]
車窗外的黃昏景色,是實景;而車窗上的姑娘,是虛景。虛實結(jié)合在一起,才構(gòu)成一幅不似人間的畫面。就像是一幅PS出來虛擬圖像。姑娘的臉和寒山燈火疊加在一起,越發(fā)顯得孤獨靜寂,冷艷空靈。不能不讓人震顫。
《雪國》整篇小說也是采用了疊加的手法,島村與駒子的故事疊加在雪國的背景中,而葉子的清純美好又疊加在島村與駒子風(fēng)塵往事中,愛情疊加在虛無的感情中,生命疊加在人間的冷漠中。
[那是一點遠遠的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圍若明若暗地閃亮。姑娘的星眸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她的眼珠兒便像美麗的螢火蟲兒,飛舞在夕陽的波浪里。]
葉子的眼睛很像一只螢火蟲,飛到寒山燈火中去了。而葉子本人,更像是一只飛蛾,她想撲向光明,可是最終卻撲到了火里。夕陽的光線打在云上,形成層次,川端康成把它比喻為波浪,非常新奇別致。
葉子和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車,島村隱約感覺到要發(fā)生些什么。旅館的茶房來接島村,交談中方才知道,葉子原來照顧的是師傅的兒子,師傅是教舞藝的,是駒子的三弦?guī)煾?,駒子是即將和島村相會的姑娘。島村聽到這樣的事,感到并不奇怪,他很奇怪為什么自己會不覺得奇怪。然后他隨茶房來到旅館,駒子在等著他。
[在長長的走廊盡頭,賬房的拐角處,一個女子長身玉立,和服下擺拖在冰冷烏亮的地板上。一見到衣服下擺,島村不由得一怔。心想:她到底還是當(dāng)藝妓了。她既沒有向這邊走來,也沒有屈身迎客,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遠遠望去,仍能感受到一番真情。島村急忙走過去,默默地站在她身邊。]
島村和駒子之間已經(jīng)有了曖昧的關(guān)系,但這么長時間,信也不寫,人也不來,連答應(yīng)好要寄的舞蹈書也沒寄,按理說是島村把駒子給忘了??神x子并沒有責(zé)怪他,而島村也沒有道歉。他們就是心照不宣地站在一起,駒子拉著島村的手指,默默地走到房中去。雖然沒有說什么,但那種愛卻是無聲勝有聲。
回首往事,島村第一次見到駒子,正是初春時節(jié)。島村是東京一個有家產(chǎn)的富人,終日無所事事,偶爾寫些研究舞蹈的論文,也談不上有什么見解,總之,他精神上感到很空虛。在山上玩了七天,就想找個藝伎尋求一下刺激??烧s上公路落成典禮,村里十二三個藝伎忙不過來。于是女傭就給她介紹了一個師傅家的姑娘。
[姑娘給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潔凈,讓人覺得恐怕連她的腳丫縫里也那么干凈。島村不禁懷疑,是不是由于剛看過初夏山色,滿目清新的緣故。]
寫駒子并不是直接寫她長得多漂亮,而是寫她潔凈,就像清水芙蓉那樣,給人一種鮮亮的感覺。這種寫法不落俗套,又別有意味。
島村懷疑是看了山色而造成的,事實上是描寫駒子讓他滿目清新。這種寫法非常含蓄。
島村和駒子聊起了舞蹈,由于駒子太潔凈了,島村不忍心去玷污這個姑娘。所以向姑娘提出,要她給找個藝伎。
結(jié)果駒子很生氣,島村一再辯解說,只是想和她清清白白做個朋友,如果有了那種事,恐怕連面都不想見了,淡泊才能長久。駒子說,聽人說過,只有那種心里喜歡你又沒有明說的人才叫人思念。島村要駒子給找個年輕些的,駒子找來個十七、八歲的,又黑又丑。讓島村尷尬地坐了一個小時,才找個借口逃到山上。在山上碰到駒子,駒子說年紀大的,倒有些標致的。島村說他誤解了,見到駒子這么漂亮,就以為這兒的藝伎都漂亮。
島村明白,其實自己想找的就是駒子。
川端筆下的駒子,身在風(fēng)塵中,卻很潔凈;本性純良,卻又有一點邪味兒,一點野氣;人非常聰明,卻又狡猾。
難說駒子是不是故意找個丑的讓島村看,從以后駒子對同樣漂亮的葉子只字不提就看出她一點兒都不老實,嫉妒心很強的。這種含蓄地寫人性的手法才是大師級的手筆。
假如駒子給島村找個漂亮的,而島村又和那人發(fā)生什么了,那么恐怕駒子就不想再理島村了。
[“除非找個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則以后見到你,心里會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誰知道!你這人可真難纏!”她慍怒地刺了島村一句。然而,兩人之間感情的交流,和沒叫藝妓之前,已全然不同。]
駒子的心理很微妙,她雖然表面上遷怒于島村,心里卻很高興。她對島村從喜歡轉(zhuǎn)變成了愛。
駒子喝醉了酒,來到島村房里,在島村手上亂畫,寫了二三十個明星的名字,又寫了不計其數(shù)的島村。
[“你睡吧。噯,你去睡嘛?!?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