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有機會讀到東山魁夷談創(chuàng)作的散文《綠色世界》,為這位畫家面對自然時內心深處所產生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情緒而感動。
“在山蔭有一個無名的小溪,深秋寂靜的世界、我默默地注視那不引人注意的自然界的一角,從中感受到深沉的聲音”。
林容生《夜語》40×40cm
“不停的雪。內向緊閉著的幽靜的世界,由飄動的雪花所襯托,更加深化了的寂靜.然而那里卻感到無限的溫暖,這不是僵死的世界.而是靜悄悄的生命博動的交響”。
在寂靜中聽到自然界深沉的聲音,在飄雪的冬天感受到生命的溫暖,這需要畫家具有詩人一樣的敏感。林容生就是這樣一位富有詩人氣質的畫家,他的許多題畫雜句不僅具有濃郁的詩意,而且象中國的禪偈和日本的俳句一樣,具有簡潔的、在一瞬間穿透事物敞開澄明之境的哲理意味。試看他的題句:
月光下蘆花當風飄報輕輕地訴說自然與生命的思緒
沒有風的時候我們在寧靜中聆聽山和樹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呼吸。
讀林容生的畫有一種清心寧靜的感受。象小草與微風低語。在妮娓道來的從容之中有一片綠色悄悄越過蒼老的墻,如山間云靄無聲地漫入我們的心霏。
也許在林容生看來,他的作品只是與自然親切的對話.了無妨礙、而我卻從他的一片青綠與白云之中感受到超塵的氣息。他在《回想春天》這篇散文中談到在閩西看到一棵開滿白花的樹,兩年以后翻檢速寫“剎那間茫茫暮色中白色繁花的意象又從心底猝然而現”,這真是一種富于禪意的頓悟。我想,林容生在多年的靜心體悟大自然的過程中,已經在不經意中抵達心靈的彼岸,從而將自然景色的再現轉換為生命情懷的映現。
我一向認為,中國藝術的傳統(tǒng)不只是一種筆墨和技法的傳統(tǒng),它的博大精深,在許多方面和人文背景、文化修養(yǎng)、氣質陶冶、人品修煉有關.古典文學與藝術的目標所在是求道,即修身成人,這是中國藝術中的倫理性.即通過心靈精神的徹底解脫,達到更高的人生境界。林容生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如同評論家范迪安所說.“既是一種不可荒蕪的學問,更是一種篤誠躬行的人生實踐、”由此.在林容生那里最看重的是藝術語言與精神情感的互相生發(fā),藝術成為畫家的人生之夢,即在寧靜中透射出生命的熱情,在安謐中呈現出時空的幽遠,在緘默中表達心靈的淡泊,畫家將自己沉浸于自然之中并傾聽自然的天籟之聲。
林容生的藝術具有這種主觀與客觀相互生發(fā)的微妙平衡。讀他的畫,我首先注意到作品中的符號化特征。在他的筆下,田園風景、民居老屋被提煉成為不規(guī)則的幾何平面,以簡約的局部造型和豐富的整體組合達到視覺上的對比,在直線和斜線的理性組織中,不時見到綠樹的曲線組合;凝重的山峰塊面之上,可以見到精到的輪廓線條與活潑的苔點。從而使這些特定的地域景觀,以符號化的方式組織成為視覺化的情感畫面,進而由視覺化的畫面?zhèn)鬟_出整體的寧靜氛圍。清人石濤說過“用情筆墨之中,放懷筆墨之外”,是說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不僅要得山水情懷,更要抒個人情懷。林容生在山水畫中追求的是一種閑和趣遠之境,而他以恬靜之心來表現深遠之意,可以說是深得傳統(tǒng)中國繪畫的三昧,正如清代惲壽平所說:“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
我所驚異的是,畫家對畫面的三度空間的暗示與二度平面的表達,具有如此諧調的控制能力。在他的畫面中,建筑雖然是平面化的,但通過面積的大小和前后遮掩而不是體積的對比推移形成遠近關系的暗示,而符號化的山峰的陰陽變化與天空中滋潤的云靄,又統(tǒng)一地構成了和諧的空間關系。
為了達到這種和諧的空間關系,林容生在色彩方面追求一種平和樸實清靜典雅的感覺,他選擇一兩種色彩作為畫面的基調,以單純來烘托意境氛圍,將色彩的冷暖、深淺和色相的對比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在每一塊簡潔的平面中注意到色塊的視覺上的豐富,使用多種技法增加局部色彩的層次與變化,從而突出局部色彩的審美特性,使每一處顏色都能傳遞沉靜細膩的感情。清代畫家王石谷認為青綠之法,關鍵在于渲暈,他用了三十年的時間,“始盡其妙”,可見青綠設色并非易事。應該說,在近年來的中國畫壇,象林容生這樣,能夠將古典青綠山水的燦爛之美加以現代的轉換,從而達到一種淡泊秀雅、富于生命活力之境的畫家并不多見。
由此我想到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之途,可以從傳統(tǒng)中獲取許多啟發(fā),古人之優(yōu)長如青綠之法,自可以研究發(fā)揚;古人之不足如結構意識之薄弱,更可以借西方藝術之石而攻之。林容生正是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厚蘊之上,借鑒現代藝術的探索成果,將自然山水與人文景觀轉換為當代精神的形象表達。
在林容生的山水畫中,不僅色彩與筆墨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色墨互不妨礙。而且由于青綠設色的運用,房屋、山水、云樹、景物的符號化,具有一種輕松的幽默感。這種符號化的形象與青綠色調的配合,獲得了一種鮮明的裝飾性。裝飾性是中國早期繪畫的本質特征,在隋唐壁畫中(今人可從敦煌壁畫中窺其輝煌),平面化的裝飾性色彩運用達到了極高的成就。林容生對此當然心向往之,但他沒有簡單地照搬古人,而是注意筆墨效法的運用與鋪陳敷彩的結合,也就是說,在裝飾與寫意之間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與藝術中的結構性一樣,這也是古人由于歷史的局限而未能達到的探索空間。清代張庚在《國朝畫徵續(xù)錄》中提到:“畫,繪事也,古來無不設色,且多青綠金粉,自王洽潑墨后,北苑(董源)、巨然方尚水墨”。而明清文人多崇水墨,少有專攻青綠者。林容生在青綠設色與寫意筆墨的結合方面所做的工作,正是一種化古為今,尋求現代視覺美感的努力。他沒有象古人那樣“隨類賦采”,而是以主觀化的色彩基調表達不同的心境,使色彩的運用從視覺的愉悅進入到情感的表達這一層次。
如果說,我對林容生的藝術有一些不滿足的話,那就是在他的中正平和、不繳不厲的從容之中,我覺得還可以多一些個性生命的張揚。宋人劉道醇有“狂怪求理”之說,而林容生的山水更多的是“平畫求長”,即在平談中見出意味深長,也許這是林容生的個性使然,不可強求。但我希望林容生在嚴謹的結構圖式中,增強作品的抽象性因素,進而在人與自然的溝通之中,以形求神,更見本心,進入澄明的冥想之境。
藝術與社會始終存在著一種對立性的緊張關系,它在現存的物質世界之外構筑了人類的另一個精神世界,在這個物質利益的追求成為主流的時代,堅持人的精神獨立和沉思冥想就成為個人生存的真實性前提。林容生的山水畫在寧靜與冥想之中重建人與自然的詩意化聯系,使我們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中時時擁有一份青綠的心境和青綠的情懷。對于這樣一位大自然謙和的對話者,我們有信心看到他對當代中國畫更多的貢獻。
文/殷雙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