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東坡和淵明飲酒詩后
東坡和陶,氣象只是蘇詩,如云:“三杯洗戰(zhàn)國,一斗消強秦”,淵明決不能辦此。獨恨“空杯未嘗持”之句,與論無弦琴者自相矛盾。別一詩云:“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此為佳。
丙辰秋八月十二日題。
蘇軾有和陶淵明《飲酒》詩20首。 這兩句是和陶《飲酒》詩第二十首中的句子。 和陶《飲酒》詩第一首結(jié)句云:“偶得醉中趣,空杯亦嘗持。”本文誤“亦”為“未”,意思剛好相反了。 無弦琴:《晉書·隱逸傳》:“陶潛……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無弦),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蘇軾的“偶得醉中趣,空杯亦嘗持”,正和淵明的只求寄意相同。可是蘇軾的《和頓教授見寄》詩卻說:“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無弦則無琴,何必勞撫玩。”立論又有不同。 “二子”二句:見蘇軾《和陶歲暮作和張常侍》詩。
蘇軾從早年任揚州知州時起,就開始和陶淵明的《飲酒》詩。以后樂此不倦,繼有和作,而以被貶嶺南時期為多。在嶺南的那段日子里,是他一生中被打擊最甚、處境最困難的時期。這時,他尤喜讀陶詩,當他反觀淵明能及時抽身宦海,遂得優(yōu)游林下,比照自己的流離轉(zhuǎn)徙,自然感嘆橫生。他之喜愛陶詩和多有和作,與此或不無關(guān)系。
蘇軾前后共和陶詩100余首,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說:“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淵明子)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后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瘻Y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弊允隽撕吞赵姷脑?。
對于和陶的作品,蘇軾的自我評價是:“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黃庭堅也指出:“彭澤(淵明)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跋子瞻和陶詩后》)現(xiàn)在看來,蘇軾的和作與淵明原作之間,有所詠內(nèi)容近似的,也有內(nèi)容不相涉而僅借用其韻的??偟膩碚f,風格上大致保持淵明那種“質(zhì)而實腴”、自然平淡的特色。但由于蘇軾所處的地位、環(huán)境、經(jīng)歷畢竟與淵明不同,性格與詩風又存在較大差異,雖然極力摹仿陶詩,終不免時露本相。清人王文誥說:“公之和陶,但以陶自托耳。至于其詩,極有區(qū)別?!笔强吹煤芮宄?。元好問則具體地挑出“三杯洗戰(zhàn)國,一斗消強秦”這樣的句子,認為在淵明筆下是絕不會出現(xiàn)的。
清人宋湘《與人論東坡詩二首》之一云:“一生心醉陶彭澤,暗地師資杜少陵。畢竟要還真面目,人豪本是戒來僧?!闭J為蘇軾學陶之外,還暗地取法杜甫。對此,黃海章先生加以辨析說:“芷灣(宋湘字)以為東坡'心醉陶彭澤’,然所作并不似陶;'暗地師資杜少陵’,然其詩不以鍛煉為工,全不著力,而自然沁人心脾,和少陵之'新詩改罷自長吟’、'語不驚人死不休’者,完全異趣(我以為東坡詩近李而不近杜,其七言古詩,卻于李、杜之外,自成一家。芷灣的看法,吾未敢贊同)?!?《評宋湘〈說詩〉》,載《中國文學批評論文集》)對了,“三杯洗戰(zhàn)國”二句,不正近似李白的風格么?蘇軾一意摹陶,不經(jīng)意中還是露出自己“詩風近李白”的本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