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室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
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疏野》
中國人雖然在唐代就組合了茶道一詞,不過當時並沒什麼高深的含義,最多也就是指煮茶的程式或方法而已,絕對與形而上沒有瓜葛。到了日本,這茶道二字得到了發(fā)揚光大,這泡茶成了在家禪,并借宋代中國圜悟和尚之口,提出茶禪一味的口號,並進而總結出了和清靜寂的茶道精神。雖然翻遍圜悟和尚的著作,也沒找到他說過這句話的證據,但茶禪一味四字還是成為認得幾個字或寫得幾行字的茶人們的口頭禪,這也不要緊,終究據說是中國人領銜說的,要命的是這和靜清寂的茶道精神,怎麼是由日本茶道理論家總結出的成果。所以我國的許多茶界人士紛紛創(chuàng)建有中國特色的茶文化,同時提出新的口號,於是有了儉清和靜,清敬和樂,和清怡真,廉美和敬(還有很多版本)等中國茶禮、茶道和茶德。
喝茶要喝出道和德來,我覺得是比較累人的事。喝茶就是喝茶嘛,為什麼要百般打扮它?前些年遇見一個臺灣來的據說是壽山石雕刻家的同胞,談到福州的壽山石文化,該同胞撇了撇嘴說壽山石有什麼文化,石頭就是石頭。雖然我對該同胞也是撇了撇嘴的,但我本質上還是同意這種說法的,雖然這句話的水準是否定之否定的初級階段,是原始社會的表述方式,而且我確實不知道我們的同胞對文化二字是怎麼理解的。
文化是什麼?文化從來就是人類活動的產物。離開人,地球上礦物和植物講什麼文化。
茶就是茶,有什麼文化!
當喝茶還要表現文化,喝茶還要兼作修煉,乃至喝茶還要煞有介事的著裝焚香時,我就覺得喝茶很累,於是我搞不清喝茶是為了什麼。
那是茶道呀!某些書、某些人總這麼人提示。
喝茶還要有道?如必有道,我就知道率性謂之道。
道應該是一種很瀟灑的境界,因為我覺得有資格率性是一種境界。
孔子說:“年逾七十,為所欲為而不逾矩”,是亦率性,只是老了些。
我從來的主張是,覺得茶好,你享受地端起喝;覺得在哪裡喝舒服,你逍遙地坐下喝;覺得和誰一起喝得愉快,你自在地參與喝。
於是我想起我最喜歡的詩論,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疏野》中經典的一句:
倘然適意,豈必有為。
有為者何?功利性是也。
詩品是我熟悉的古書,每品都用四言十二句描述,但我對其中幾品的經典闡述,深覺得一句已足矣,如《含蓄》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典雅》中“落花無言,人淡如菊”,還有上述的《疏野》等等,同時,經典就是經典,《詩品》不僅是詩品,置之於品茶,每品也都是一重境界,這種境界,遠重要於所謂的茶道。
我一向對日本茶道是撇嘴的,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日本茶道的理論和實際是相悖的。一方面強調茶禪一味,茶道是在家禪,是禪修,另一方面又過分執(zhí)著與人為環(huán)境、用具以及繁複的禮儀,過分著相。完全不知禪首先是改變對世界既有認知方式,進而達到佛門開悟的境界。
高僧點撥弟子開悟各有各的手法,但看機緣成熟,隨機點撥??匆娽崛丝傁虢忉尰蛑^讀懂某段開悟公案,強做解人,每每心生憐憫。
日本茶道草創(chuàng)期間的人物倒也都是佛門中人或出自佛門的人物,茶道確立後反成了世襲家傳的技藝,此後沒聽說茶道世家中什麼人開悟了,這就是悖論結果的具體表現。
我僅記有高僧說過:
“生死到時如何?”師曰:“遇茶吃茶,遇飯吃飯。”
什麼意思?
臨死都保持一種平常心,其代表行為就是喝茶,吃飯,再尋常不過的生活狀態(tài)了。
這就是喝茶的心態(tài),無心於事,無事于心,何為之有?面臨死亡,亦複如是。
繼疏野之品後,我要提到的茶的境界是散淡二字。這散淡疏野構成了我理想的喝茶境界。
散淡是心境,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水流心不靜,雲在意俱遲”;也是人境,是共飲諸人之關係,不必是友直友諒友多聞,也不必是諍友,更不必是昵友,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疏野是環(huán)境,是自然,是“可堪孤館避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是“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是“黃葉無風自落”,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是“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散淡疏野是一心一境、一意一象、一人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