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與江湖
女詩人系列
第一回：女詩人棒殺婢女（上）
云峰滿目放春晴，
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
舉頭空羨榜中名。
這首詩啊，叫《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崇真觀”是道觀名，在長安城朱雀大街東新昌坊內(nèi)，是唐開元初年建立一座道觀。這一年的春天，進(jìn)士科考試完畢發(fā)榜，大榜就張貼在了崇真觀南樓。一位女詩人正好來到這里游玩，看到了榜單，寫了這首詩。面對春風(fēng)得意的新科進(jìn)士，女詩人感慨萬千：恨只恨我是一個女子，朝廷不讓我參加科考啊，素以只能空羨這些考中的男人們，如果我有機會，還不一定誰是狀元呢！一個“自恨”，一個“空羨”，包含著多少嘆息、不滿，又包含多少自信和訴求??！《唐才子傳》上評：“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詩寫得雖然好懂，但是其中的氣魄、才氣和張力，直到今天仍然是栩栩如生啊！那么這位女詩人是誰呢？就是唐朝著名女詩人魚玄機。這個魚玄機啊，那可不簡單吶，在世上只活了二十五年，卻留下了眾多美麗的詩篇和故事，直到現(xiàn)在有一些事兒還在學(xué)界爭論不休，甚至還有一些故事被拍成了一部電影，叫《唐朝豪放女》。從今天起啊，我們用兩三天的時間，說說這位才思與美貌并存、名氣與風(fēng)流一色的女詩人。
魚玄機在唐朝雖然有名，但是她的生平和事跡，你在正史里卻找不到哪怕是一個字。歷代對魚玄機生平的考證基本依據(jù)有三個，分別是《三水小犢》、《北夢瑣言》、《唐才子傳》。根據(jù)這三種三文獻(xiàn)以及歷代對魚玄機的研究，目前關(guān)于魚玄機生平被廣泛的觀點有四：一，她是唐朝著名女詩人，字幼微，約生于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約卒于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少女時代魚玄機即詩名遠(yuǎn)播，并深得溫庭筠青睞，《北夢瑣言》里說她“復(fù)溫庭筠交游，有相寄篇什”；二是魚玄機及笄（十五歲）后被狀元李億收為小妾，后因被李億拋棄，到西安咸宜觀做一個女道士。在這之前，魚玄機有一段在江陵、陜西、河南等地漫游的時期；三是在成為女道士后，魚玄機頻繁參加文人、士大夫等的集會和宴請活動，并逐漸有了一些名氣?！度佟分姓f道：“咸通初，遂從冠帔于咸宜，而風(fēng)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蘭弱質(zhì)，不能自持，復(fù)為豪俠所調(diào)，乃從游處焉。于是風(fēng)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xué)輩自視缺然”。這段是說她當(dāng)了女道士之后的生活啊，有點風(fēng)流，經(jīng)常和當(dāng)時的文人墨客、官員名士等喝酒調(diào)笑、吟詩作賦。《唐才子傳》卷八說：“時京師諸宮宇女郎，皆清俊濟(jì)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杰出，多見酬酢云”。這是說魚玄機在京城的交際花里，比較有名兒；四是她因笞殺其婢女綠翹獲死刑。就是用鞭子打死了伺候她的婢女綠翹，并因此被判了死刑。這是我們在這一回里著重要說的故事，但是在說這個故事之前，照例先看看魚玄機的詩。
魚玄機的一生可以短暫、坎坷、充滿了辛酸寂寞的，但同時她的一生又是追求自由的、執(zhí)著的。活了24四年的她寫了14年的詩，收入《全唐詩》有五十首，這也是目前流傳下來的數(shù)量。在這五十首詩中，相當(dāng)一部分描寫的是她自己悲哀的愛情、成為女冠后的生活和對人生、世事的感悟。魚玄機成為李億小妾時，大概只有十五歲，當(dāng)時，李億已有正妻?？赡芾顑|也曾經(jīng)打算讓自己新納的小妾和正妻在一起生活，但是他夫人卻是嫉妒的要死，李億只好把魚玄機安排在了一處別院。十五六歲的少女剛剛萌發(fā)的愛情，使她忽略了地位的低下，忽略了和李億的分離，自己孤獨并幸福地住在別院里，天天盼著李億的到來。但李億并沒有來，只是派人送了張涼席過來，但這足以讓魚玄機高興的了，她馬上將涼席鋪在了自己的床上,哇，好涼快??！隨后，還寫了首詩讓人捎給了她的心上人，這首詩就是《酬李學(xué)士寄簟》：
珍簟新鋪翡翠樓，泓澄玉水記方流。
唯應(yīng)云扇情相似，同向銀床恨早秋。
從本詩內(nèi)容和所流露出來的情緒看，此詩應(yīng)是在魚玄機初為李億侍妾、不為李之正妻所容、另住別院時所作。從稱呼上看，魚玄機此時對李億尊稱李學(xué)士，而在之后魚玄機寫給李億的詩里，全部直呼其字子安。這也可以證明他們可能剛剛認(rèn)識不久，魚玄機還不太好意思直呼李子安。
鐘惺在《名媛詩歸》中對此詩的批語為：絕句如此奧思，非真正有才情人，未能刻畫的出。即刻畫的出，音響不能爽亮，輾轉(zhuǎn)費解，則亦使人不能豁然，則如不刻畫也。此其道在淺深隱顯之間，尤須帶有秀氣耳。
這首詩首句中兩個字的運用直接體現(xiàn)了魚玄機喜悅之極的心情，一個是“珍”：一張普通的涼席因為是心愛的情郎送來的，所以把它稱為“珍簟”；一個是“新”：這可以透露出兩個意思：一是原來沒人關(guān)心我，我沒有涼席，現(xiàn)在心愛的人給我送了一領(lǐng)；二是涼席剛剛送來就忙不迭的鋪上了。接下來更為巧妙，這么簡單的一個事，不但寫了一首詩，還巧妙的運用了兩個個典故。真是“奧思”啊?！?span>泓澄玉水記方流”一句，用了“玉水記方流”典故。《文選》李善注引《尸子》曰：“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圓折者有珠也。”這句詩的意思就是：我剛一鋪上涼席，床上就多了一汪方折形狀的碧波，好涼快?。】?，為了表達(dá)心愛的人送來一領(lǐng)涼席后的心情，魚玄機用了個這么復(fù)雜而又難懂的典故。三、四句不但用了擬人的辭格，還用了班婕妤失寵后所作《怨歌行》之典故?！对垢栊小肥沁@樣寫的：“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tuán)團(tuán)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魚玄機在這兩句中，將“珍簟”與“云扇”相比，將班婕妤的“合歡扇”化用其中，寄托了自己唯恐被心愛的人拋棄的情感恐慌。聰明的魚玄機一開始就意識到了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但愛情的力量足以使她鋌而走險。
魚玄機最后，還是被李億徹底拋棄了。無數(shù)次的失望換來的便是最后的絕望，魚玄機明白了，對于李億來講自己是無足輕重的。唐時文人狎妓蓄妾、眠花宿柳是時尚的一種，不會受到譴責(zé)。李億拋棄了魚玄機，不久就會有王玄機、李玄機補充的。想明白了這一點，魚玄機寫了一首《贈鄰女》（又名《寄李億員外》）：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因為被李億所棄，魚玄機對生活基本也失去了興趣。“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世上有情有義男子太少了，相反負(fù)心薄幸的卻不少。最后，她發(fā)出了千百年來中國文學(xué)史上頗受非議的一句感慨：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故事和王昌的傳說，表明自己的觀點：凡是美貌多才的女子，自會有人悅慕，不必為無心郎悔恨斷腸。對方已經(jīng)絕情，自己有權(quán)而應(yīng)當(dāng)另選所愛。顯然，詩人對鄰女愛戀失意后的贈言，并不是一般地表示同情慰藉，而是充滿著熱情的鼓勵，告誡鄰女應(yīng)自立、自強。這也正是魚玄機要對自己說的話，是作詩自敘而已。也正是從這之后，魚玄機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魚玄機絕望之后，選擇去西安咸宜觀當(dāng)了一名女道士。結(jié)合魚玄機的人生際遇，大概可以判定魚玄機去做道士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她要追求相對自由的生活。道教在唐朝是最尊的宗教，那清靜無欲的老子被高宗尊為玄元皇帝，《道德經(jīng)》也就被尊為圣經(jīng)。只有道教是在禮教之外，不受禮教約束的，從而成為一些有知識又不幸的女子的護(hù)身符，從而有戀愛的自由。正是這種自由，為魚玄機后來頗為放蕩的生活提供了機會，也為她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才有了魚玄機鞭笞綠翹致死的事兒。今天咱們就說到這兒，明天繼續(xù)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