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蕩記
雁蕩山是浙南名勝。明代著名旅行家徐宏祖稱:“四海名山皆過目,就中此景難圖錄。”蓋其地稍僻,而奇山異水,迥出他山之上。自開山以來,學者論述,名人題詠,代不乏人。著名者,宋有沈括,元有李孝光,明有王思任。王思任所游的是雁蕩山的精華部分,即北雁蕩山。從其文章來看,他幾乎無處不到,無處不賞,只有極少部分景點未及攀覽,如蕩湖、華陽洞等,但他也必注明原因,可見其記述之詳盡了。作者身歷名山,尋幽探勝,自然景觀隨時間之朝暮和空間、方位、角度的變換而各個不一,主體觀感也因大自然的千變?nèi)f化而瞬息各異。讀此文,恰似行走在山陰道上,有步移景換、目不暇接之感。如果說沈括的《雁蕩山記》主在討論雁蕩山之成因,李孝光的《雁蕩十記》多寫雁蕩一勝一景的話,那么,王思任此文則涵蓋了整個雁蕩旅游文化的精髓。這里,既有自然界一丘一壑的圖錄,也有人文歷史掌故的記載; 既涉及到宗教,又敘寫了民俗,甚至還有地方特產(chǎn) (如名茶以及山樂官鳥、雪髯猿等珍禽異獸) 的記述。像這樣的游記,無所不包,幾乎抵得上一部《雁蕩山志》了。在這方面,沈括與之相比,頓覺學識有余,而才情不足; 李孝光與之相較,又感筆力尚可,而魄力不夠。假如要從古人中推出一名為雁蕩山造型寫像最為成功的作家,則非王思任莫屬。
全文洋洋灑灑,不下四千言,堪稱煌煌巨制。但就結(jié)構(gòu)而論,脈絡清晰,龐而不亂。開篇空中落筆,雄風震起,想象奇崛,妙喻連珠,一如天際陣云,徐推慢移而來:“雁蕩山,是造化小兒時所作者,事事俱糖擔中物。不然,則盤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盡之花園耳?!边@里,作者以兩個新奇之至的比喻,形象生動地道出了雁蕩山清奇古怪、本色自然、且因罕有人跡而略具神秘色彩的特征。接著從歷史的角度說明雁蕩山之成因、開發(fā)史和山名之由來,并承著沈括的雁蕩地理觀介紹了此山之方圓面積、山嶺之構(gòu)造走向以及入山路線等等。這些宏觀上的提綱式的概論,雖不甚直觀,但已使讀者漸入佳境,開始嘗到臥游名山的樂趣。這樣的起始,出人意料,十分動人,稱得上是“鳳頭”。再往下,文章開始直接描繪雁蕩諸勝,寫作上由合而分,順著作者的行進路線逐次展開一幅層巒疊嶂、云霧繚繞、洞天中開、飛瀑直瀉的山水長卷。這是全文的中心部分。它內(nèi)容飽滿,含量至大,山間形勝,無論巨細,俱收筆下,稱得上是“豬肚”。最后部分,作者又從制高點鳥瞰全山:“回望一百奇峰,如郭子儀軍偃旗息鼓,而戟槊稜稜,俱有欲起之意?!比绻f中間部分的描繪是特寫的話,那么此處則是全景了。行文至此,又由分而合,與開篇遙相呼應,形成一個整體。而末了作者那頗具識見的論說,更使全文顯出力度,堪稱是“豹尾”。
作者在記游時雖然細大不捐,面面俱到,但并不平鋪直敘,寫成一本流水帳。首先,他善于抓住所游季節(jié)的氣候特征,鋪張揚厲,大肆渲染。作者此行不在蟬鳴聒耳、炎日高懸的三伏天,也不在天朗氣爽的秋季,而是云蒸霧漫的五月。故其所觀,往往如貫休詩云:“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濛濛”。但見溪滿山澗,泉標空中,飛瀑流瀉,石汗如雨。作者對云、水、霧等自然現(xiàn)象的描繪可謂不遺余力,竭盡其能。如寫三折瀑:“北望懸空一瀑,下作三節(jié)。銀河滾落幽谷時。熟梅雨至,云來侵瀑,明暗萬態(tài)”。寫水簾洞:“玉絲珠顆,亦是瀑水幻格?!碑斔_始進入大龍湫景區(qū)時,“西過仙人橋,望湫下如白蛇驚滾,雪浪奔流,不可逼立……上二里,有泉標起二尺如劍,雨復甚?!倍斔錾娇诳吹健霸茝膶Ρ诮?jīng)過,雪飄練曳,無絲毫入兩山之門。兩山深紫,對壁大綠。只中一段三四丈,如疊方裁整綿絮”,始悟何以將此地稱作“白云寨”的原由了。及觀大龍湫瀑布,則更是雪沫四濺,勢若懸河。類似于這樣的描繪在文中俯拾即是。作者正是抓住了這些緊要處,在節(jié)骨眼上不惜筆墨,努力開掘,大膽涂抹,充分發(fā)揮。故能將雁蕩山那如詩如夢、如仙如幻的意境、神韻傳出,一如米家山水,蔥蘢華滋,煙樹迷離; 又似潑墨寫意畫,酣暢淋漓,云霧滿紙。古人論詩尚“詩眼”,此文亦然。所謂“穿云入霧,或正或側(cè),而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孔尚任《〈桃花扇〉·凡例》) 作者本人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他在文末索性無須含蓄地一語道破天機:
或曰:“雁蕩應秋游?!庇瑾毼逶聛恚耸茉莆镏?。然吾不欲其一覽而盡,故且以云紆余委曲之。吾觀靈峰之洞,白云之寨,即窮李思訓數(shù)月之思,恐不能貌其勝。然非云而胡以勝也? 云壯為雨,雨壯為瀑,酌水知源,助龍湫大觀。他時無此洪沛力者,伊誰之臂哉? 至于秋清氣肅,上蕩頂,走山根,呼天剔地,則予尚有葛陂之龍,在秋所同也。而云所獨也,吾復何憾也!
這一段堪稱畫龍點睛之筆。它既和盤托出了此時雁蕩山最為動人的自然特征,同時又隱隱有一種超然物外的興寄在。是啊,大龍湫之水或有枯竭干涸之時,而靈巖形似臥龍之石,卻永在人寰,亙古不變。秋日再來,也可聊補心頭缺憾。至于云霧,則此時所獨盛。前文列舉的幾條,雖一鱗半爪,不亦令人感同身受了嗎?
其次,作者還善于抓住各風景區(qū)的特征來記游,對有代表性的景觀往往細針密線,精雕細鏤,而于其他似曾相識者則要言不煩,一筆帶過。作者于此縱橫捭闔,揮運自如,粗中有細,輕重結(jié)合。若比諸山水畫,則更近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的畫風,雖以繁密取勝,但也非密不透風,堆塞滿紙。就此文而言,作者一方面能將一路風光俱收卷中,另一方面又注意攫取各景區(qū)之精華,著力塑造幾個有典型意義的形象。如:首段所寫的是靈峰景區(qū) (自“過盤山嶺”到“良久方聽去”),作者將重點放在寫游石梁洞、羅漢洞上,宗教色彩濃郁; 接此寫游靈巖景區(qū) (從“去數(shù)里,入靈巖”到“第不欲受人間培植二字耳”),重心移到了寫龍鼻洞上,神話味道頗足;而在寫游大龍湫景區(qū)時 (從“西過仙人橋”到“而今不能無銅駝野棘之感也”),作者又大書特書大龍湫瀑布壯麗雄偉的景象,將雁蕩山之旅推向了高峰。
即便是同一類景觀,作者也盡量寫出它們各自的特征,而絕無雷同單調(diào)之弊。以雁蕩山峰為例:作者文中所寫多至幾十處,每一處均給人以至深印象。他善于抓住所寫對象的名號、 外觀特點, 以比喻、 聯(lián)想或的手法精心塑造,而絕不以羅致堆砌為能事。試看他筆下的靈芝峰“宛然可望可采”; 雙筍峰“才解籜”; 而卓筆峰呢,“尖勁有力,不止起八代之衰”最叫人難忘的是展旗峰,“側(cè)看石家錦展旗,扁出似扇面,猶折蓄十余幅,戰(zhàn)蚩尤時物也?!边@里,作者所費筆墨不多,但因了他高超的隨物賦形的本領,陡然使一座座靜止不動、了無生命的山峰各呈風姿,獨具特色,富于生機。恰似寺院羅漢,個個面貌不同,風格相異。再加之作者具備多副筆墨,景壯則語險,如寫天柱峰擎天而立,“平地矗起,孤圓削直,絕無墻壁,帖肉相對,已有箭余,眾山不能無愧色矣?!本懊膭t文妍,如寫玉女峰,“意中嬋嫵朝朝以洗頭盆挹龍液,恐箭括湫隘,難為十丈蓮花步也?!币蛑?,讀者在欣賞此文時,非但不覺累贅重復,反而愈讀愈新奇,愈奇愈難釋手,未及終篇,而雁蕩諸峰,已置人眼角矣。作者在寫其他景觀時也都翻新出奇,無不如是。
在具體的寫法上,作者的用筆十分靈活,常常是隨物賦形,因事起意,走一路,記一路,抒情一路,議論一路; 筆勢逶迤屈曲如雁蕩山連綿起伏。
文中的描敘,不僅形相準確,而且相當傳神。除上舉諸例外,又如對大龍湫瀑布的描寫:
……數(shù)千仞凹壁懸空,掛下一團白柱,又不知是龍是水也……予靜圖之:初來似霧里傾灰倒鹽。中段攪擾不落,似風纏雪舞。落頭則是白煙素火里墜一大筒,百子流星九龍戲珠也。
比起李孝光的《大龍湫記》來,這段文字并不算長,但就內(nèi)容而論,則此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寫得那般輕松,若不經(jīng)意,一連幾個比喻,勝過雄文半篇。于此可見作者模山范水功力。
文中的抒情,也自具面目。作者在為雁蕩山造形寫像時,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山水勝景,也不是強作解人,勉為感嘆,而是將一己全然融入景中,情隨境生,情景合璧。云山恍惚,溪水多情,不知何為我,何為物。這篇文章抒情強極強,絕非一般記游文所可比擬。它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作家安貧樂道,寄情丘壑,嘯傲林泉,樂此不疲的志向和情懷。如當他始入雁蕩山時,看到“灣溪紺碧,照見魚兒須發(fā)”,便思“若得移家來,小結(jié)一樓,朝夕癡對,定須看殺衛(wèi)玠?!笨烊丝煺Z,可謂言癡而情真,愈癡而愈見其真。又如作者自幸來得及時,便感情充沛地嘆道:“吾來所時,豈直天輔之會乎! 何以五明三秀乃爾!”再看他寫獨秀峰,“昂藏自上,顛有百尺之松,四隅天削,覿面永嘆,竟萬年我不得上,子亦不得下。何至相絕乃爾!”直至文末“看大鑊二只,可飯千僧,云是宋官家物。意當年梵宮鼎麗,游屐必多,而今不能無銅駝野棘之感也?!边@里,忽喜忽憂,情感起伏多變。因了這些主觀色采鮮明的辭句。文章頓然變得五彩斑斕,氣象萬千。讀者于此等辭句中既看到了雁蕩山的自然美景,也隱隱見到了癡迷、鐘情于這里的一山一水,以致于沉醉于其中的作者的形象。文中的議論,也頗見特色。從時間的角度來講,作者往往結(jié)合歷史對某一地,某一景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縱論古今,間帶考證。如他以為照膽潭“名不佳而實則軒轅之鏡”; 當他攀上謝公嶺,便猜:“得名者,別有一謝,亦未之奇也。”及“稍入澗,有剪刀峰,分開千仞,欲剪青天者。張肅之易其名為巨螯,而未決。予以為山波似海,既有彭越,哪得無蝤蛑?!边@些議論,關乎知識學問,增強了文章的書卷氣。其次,就空間而論,作者常常將別處勝景移與雁蕩并看,兩美相較,互為映照,并論其優(yōu)劣。如當他看到大荊驛“石青亂拔,尖者筆上,方者笏整”時,便云:“予嘗朵頤桂林千筍,不意染指于此,遂覺望腹?!苯又謱⑻炫_美景移來作為雁蕩的陪襯:“予前游天臺,出桃源,至瀑水嶺,回首瀑布,便欲走還,鬻田宅,攜雞犬,愿作天臺一更老。如妻子有難色,棄之如脫屣矣。而今繞腸三匝,尚未知所適從也?!庇秩缯撐謇戏濉安患鞍自狼鍓?,然杖屨排列,似甲乙井井,不是混泥途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它使人浮想聯(lián)翩,也使文章客量驟增,奇趣橫生。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又往往將描寫、抒情、議論三者互為結(jié)合,水乳交融,息息相關。我們在欣賞那些描繪大自然的文字時,常能感受到作者過人的學識和才情。而在聽取他心靈的獨白之際,又時見雁蕩山清奇迷人的風光,讓人不難理會作者何致于如此興奮,如此狂喜。
此文在寫作中還運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如比喻、擬人、夸張、用典等等。文章伊始,作者即連用兩個比喻,為全文定下一基調(diào)。以后在摹山圖水時,也無處不比,無不用得恰到好處。如寫小龍湫“孤煙上壁,不及十分之三,化為烏有矣。而七分壁亭亭闊闊,若王謝家子弟,竟不知灶下還有米鹽事者?!庇秩缱髡摺吧辖^嶺,看東西內(nèi)外谷,是一胡桃果,隔別中,妙有囊實?!毕襁@樣的比喻,或明喻,或暗喻,都化抽象為形象,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文中還運用了大量的擬人手法。如寫入洞探幽,“人入看洞,則云來看人”; 又見“一山方腳,攔溪谷勁甚,每溪花過,定相激鬧”;“沿澗大峰,人立而怒”; 而當作者“亟喚酒炙”,意欲小酌時,卻見“云來爭坐”; 又如“望觀音巖峻絕,阿閃國一現(xiàn),遂為云所妒。登鞍嶺以待之,云且呼黨錮我?!睌M人手法的廣為采用,使雁蕩山水變得活靈活現(xiàn),富于生趣,仿佛山間萬物皆有人性,作者振臂一呼,無不奔赴筆下??鋸埖氖址ǎ闹幸矊乙姴货r,如寫剪刀峰“分開千仞,欲剪青天”,又說戴辰峰“手可以摘星”,等等。此外,作者也適當用典,或移用前人現(xiàn)成詩句入文,如引用謝眺的“大江流日夜”; 或借用前代故實,如“看殺衛(wèi)玠”、“難為同時馮異”等,無不用得恰如其分,既密合無間,又靈動自然。作者還往往將比喻、擬人、用典、夸張、想象、抒情等合用,互為滲透,難分彼此。運用修辭手段至此,堪稱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