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頭驢，一頭老掉牙的癩痢驢子，正無精打彩地趴在全鄉(xiāng)最氣派的酒店門前的樹下打瞌睡。
都說人老不死是為賊，驢老不死或許就可以成精了。它實在太老了，已經(jīng)記不得是從何時起聽得懂人話的。這可是一個驚人又驚驢的大秘密！老了的它，也曾想過與誰分享這個秘密，只不過同類嫌它又老又邋遢，既不屑與它為伍，也不愿與它搭腔；它所接觸的人類對它不是惡語相向，就是鞭打腳踢。是可忍，孰不可忍。盡管它只是一頭驢，但也有著驢脾氣！所以它將這個秘密埋藏心里。
嘀、嘀、嘀，它被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吵醒，它目光渾濁地望去，原來是一輛小車駛來停在酒店門口。王鄉(xiāng)長領(lǐng)著一群鄉(xiāng)干部急急走出來，從車?yán)镉乱晃环誓c圓肚的領(lǐng)導(dǎo)和一位身材嬌小的女秘書。一陣寒喧，這倆人指手劃腳完后神情冷淡地在眾星拱月下進(jìn)了酒店。
酒足飯飽之后，烏主任在錢秘書的攙扶下眉開眼笑的出來，跟王鄉(xiāng)長親密地好似哥們一般。烏主任拍著王鄉(xiāng)長的肩膀，打著嗝笑道：“不錯不錯，縣里對你們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班子的工作檢查情況很滿意?！蓖踵l(xiāng)長點頭哈腰地道：“這全靠縣委縣政府和烏主任英明領(lǐng)導(dǎo)。中午這頓飯實在招待不周，請烏主任和錢秘書在鄉(xiāng)招待所暫且休息，晚上我請您品嘗這里的全驢宴?！睘踔魅涡Φ溃骸昂煤煤茫趵系芄簧下贰Ｎ以缇吐犖夷前喔鐐冋f起過你們這里的全驢宴是天下一絕。我剛下車就瞅見這門口拴著只驢子，沒想到真有口福了。”
它雖然年老眼花，腦袋也時常不靈光，但耳朵卻是賊尖。聽到這話，它立時火冒三丈，嘶聲竭底地叫罵道：“你這殺千刀的王扒皮，良心讓狗吃了！那年的一個晚上，你偷偷跑到俺主人家跟他婆娘鬼混，要不是老子沖著前來捉奸的你老婆來了倆嗓子，你倆準(zhǔn)會被逮個正著。還有還有，村頭那鐵公雞張萬財為了包工程，前前后后可沒少給你送錢送禮吧，這可是我聽張萬財他家那頭母驢子講的。這些個見不得光的糗事兒，我可全知道，也全替你兜著呢。你倒好，恩將仇報，我跟你沒完，我要檢舉你！我要揭發(fā)你！”
王鄉(xiāng)長見這驢子突然扯著嗓子叫喚個沒完，皺著眉頭啐道：“媽的，這驢子發(fā)什么神經(jīng)？好在烏主任走了，要不可有笑話瞧了。劉麻子，快宰了它，免得煩心?！钡曛鲃⒙樽舆B連應(yīng)是，呼喝著伙計燒水磨刀，將它四肢綁在樹樁上。
刀子磨快了，水也燒開了，它就要被宰殺了。屠夫漠視著它的苦苦掙扎，冷冷地抽著余下的半截?zé)煟劬ξ⑽⒉[起，滲出嗜血般炙熱的寒光。觸及這道目光，它的血瞬間凝結(jié)成冰，它感到周圍的空氣像被抽干了似的，它再也沒有氣力叫喊了，只有虛脫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臨死前，自己的一生如幻燈片似的在眼前飛速瀏覽，它終于記起它遺忘的往事。
它曾是頭年青健壯的驢子，主人像寶貝似地呵護(hù)著它。作為天之驕驢的它，是那樣的不可一世，同伴們無不對它敬畏討好。它甚至非常自戀地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不要拒絕這種高高在上的美妙感覺，不要深究那討好的目光背后所蘊含的貪婪或鄙視。待得它年紀(jì)大了，別的年富力強(qiáng)的驢子取代了它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它不得不低下倨傲的頭顱，臉上擠滿了巴結(jié)的訕笑，虛偽中仍對已失去的充滿了渴望。隨著年紀(jì)一天天老去，生活境況越來越差，它才極不情愿地正視它一直逃避的事實，心里殘存的最后一點幻想終于破滅了。它每天盡可能多地做，盡可能少地吃，耗盡精力只為了不讓主人將它遺棄。但就在今天上午，它的主人將它賣給了酒店。
這些人眼里閃爍著的東西是那么地熟悉、厭煩，如同它曾有過和見過的。它由衷地感到害怕，害怕每見到這些丑陋的東西，就像是在重溫自己可悲可憎亦復(fù)可憐的一生。它悲哀地想：“自己為什么要聽得懂人話呢？聽不懂該有多好啊！”
屠夫舉刀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鬧騰發(fā)抖的驢子冷靜了下來，用一種解脫的目光望了周圍的人們最后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就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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