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他隨朱祁鎮(zhèn)到內閣聽政。正事完畢后,他對“三楊”痛心疾首地言道:“各位大人,昨兒個皇上又去打球了。先帝爺當年因為玩球,幾乎誤了天下?,F(xiàn)在皇上又這樣,怎么得了?。 ?/p> “三楊”大為震驚,又極為感動,覺得小皇帝身邊有這樣一位識大體、顧大局、防微杜漸的太監(jiān),是天下之福,對王太監(jiān)刮目相看,交口稱贊,漸漸放松警惕。
時間一長,王振急于攬權的真實面目暴露出來了。他數(shù)次擅作主張,處理朝政,惹得楊士奇大為光火,撂挑子回家,三日不上朝。帝國的政治機器幾乎停轉。
張老太太聽說后,急得上火,派人將王振痛扁一頓,打了個半死。然后她讓朱祁鎮(zhèn)把“三楊”等人召來,當面決定處死王振。王振嚇得軟癱在地,朱祁鎮(zhèn)驚得目瞪口呆,眼中流露出悲戚。
楊士奇等人看在眼里,十分顧忌小皇帝的感受,跪下為王振求情。張老太太念王振看護孫子有功,又見大臣們替他哀告,于是就饒了王振一命。王振掙扎著跪了起來,搗頭如蒜,從此收斂了不少。
正統(tǒng)七年(1442),張?zhí)侍蟛∈?,十六歲的朱祁鎮(zhèn)開始親政。此時,楊榮已經過世;楊士奇因受殺人犯兒子的連累,臉上無光,閉門不出;楊薄年老多病,獨木難支。新任閣臣馬渝、曹鼐等人尚未成氣候。郁悶了許久的王振,遂跳將出來,興風作浪。
朱祁鎮(zhèn)對王振的重新“出山”,大為興奮,感到有了主心骨。他呼王振為“先生”,仿佛當年劉備得了諸葛亮一般,如魚得水,如釋重負。這個少年天子,把國事完全交給了王“先生”,自己躲進深宮,吃喝玩樂去了。
卷土重來的王振,在接下來的七年里,主要忙于“正名”、“立威”。
“正名”,就是為他自己和天下的宦官們擺脫“不得干政”的束縛。
明太祖朱元璋,總結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嚴防宦官干政。他在皇宮門口掛了一塊鐵牌,上面寫著:內臣(即宦官)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這是祖宗家法,也是大明律條,當年張?zhí)侍笠獨⑼跽瘢褪且罁?jù)這一條。
王振進進出出,看見這塊鐵牌,以前是喉頭發(fā)緊,脊梁冒汗,現(xiàn)在是雙目冒火吹“鼻毛”瞪眼。在他看來,這是他專權干政的法律障礙,不可不除。他也不請示朱祁鎮(zhèn),自己下令將鐵牌摘去。
宮中的太監(jiān)們聞令,紛紛伸出兩個大拇指,連夸王公公有膽,像個大老爺們;然后一擁齊上,七手八腳地摘下鐵牌,扔到了不見天日的旮旯里。朱祁鎮(zhèn)聽說后,微微一笑,不以為忤,照舊玩他自己的去了。
此牌一去,太監(jiān)露頭。從此,明朝太監(jiān)開始把持朝政。從某種意義上說,明朝既非亡于“流寇”李自成之手,也非亡于“蠻夷”滿清之手,而是亡于太監(jiān)干政。
“立威”,就是樹立至高無上的權威。
一是大興土木。他在皇宮東邊仿照皇宮模式,修建了一座豪華的私宅,雕梁畫棟,窮奢極欲;又造了一座智化寺,動用國庫,浪費驚人。此舉是向世人表明,俺王公公想干啥就干啥,你奈我何!
二是打擊異己。這是得志后的無恥小人的拿手好戲。
正統(tǒng)八年(1443)夏,天降暴雨,雷聲陣陣,震耳欲聾。侍講劉球上書朱祁鎮(zhèn),認為天相示警,請皇上提防奸人。王振大怒,認定劉球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矛頭對準自己,遂擅令將劉球逮捕入獄。不久,王振又指使手下將劉球肢解。
大理少卿王暄、祭酒李時勉為人正直,一向不用正眼瞧王振。王振捏造證據(jù),將王暄差點迫害致死;李時勉被打發(fā)至國子監(jiān)看門,斯文掃地;御史李鐸膝蓋極硬,路遇王振,立而不跪,被發(fā)配至天寒地凍的東北鐵嶺。
原本是王振手下的內侍張環(huán)、顧忠和錦衣衛(wèi)的一個小特務王永,看不慣王振的作派,良心發(fā)現(xiàn),在京城四處張貼匿名小字報,揭發(fā)他的惡行。事情敗露,三人都在菜市口被五馬分尸,其慘無比。
王振不僅打“蒼蠅”,也打“老虎”,朝廷中的幾位高官也曾遭到他的凌辱。戶部掌管天下錢糧,是國家的“錢袋子”、“米袋子”,是一個重要的衙門,其官員一個個財大氣粗,眼睛一直朝上看。碰到王振,算他們倒霉。
某年,戶部得罪了王振,王振大怒,把戶部主要領導一鍋端,尚書劉中敷、侍郎吳璽、陳常三人,披枷帶鎖,罰跪于長安門外,官威盡失。處理這么一個重要部門的官員,是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王振卻一不請示,二不匯報,自主當事,高下由心。
朱祁鎮(zhèn)這個皇帝,對此事毫不知情。即使他知道了,也只是笑笑而已,因為“王先生”辦事,皇帝放心。
有時候王振也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fā)貨,根本不管對方的來頭有多大。駙馬都尉石璟,是皇家的乘龍快婿,朱祁鎮(zhèn)的姐夫,攀龍附鳳,平日里很是威風。閑來無事,他在自己的駙馬府中大罵隨老婆陪嫁過來的宦官,罵了個狗血噴頭,感覺很爽。
王振聽說后,覺得石駙馬指著和尚罵禿子,是對整個太監(jiān)團體的莫大污辱,將石璟逮捕下獄,弄得石駙馬百般摸不著頭腦。他的老婆這位昔日的皇家公主,八方求告,方才保住了老公的小命。
三是網羅班底,拼湊嘍啰,培植勢力。
王振集團的核心人物是他的兩個侄兒,一個叫王山,任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一個叫王林,任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叔侄同心,兄弟聯(lián)手,牢牢控制了錦衣衛(wèi)這一當時勢力最大的特務機構,偵緝、監(jiān)聽、跟蹤、逮捕、關押、謀害,無所不用其極,對王振的對手或潛在的敵人編織了一張給密不透風的大網。觸網者輕者流放,重者身首異處,嚇得滿朝文武人人自危,互相戒備。
王振集團的中堅力量是一幫太監(jiān),其中的馬順、郭敬、唐童、陳宮等人最為猖獗。他們要么在宮中任職,仗著王振的實力,趾高氣昂,橫行京城;要么出鎮(zhèn)地方,名為監(jiān)軍,實為首腦,指手畫腳,蹂躪州縣。
王振集團的外圍勢力是一群寡廉鮮恥的朝臣。兵部尚書徐晞在職時,見到王振就不由自主地屈膝下跪,工部郎中王佑干脆拜王振為“干爹”,被提拔為工部侍郎,成了二把手。另外還有不少朝臣貪生怕死,要么爭當王太監(jiān)的義子,要么四處搜刮金銀財寶,拱手奉獻王振,不求聞達,但求茍活。
這樣一來,滿朝文武除了于謙等正人君子之外,都成了王振的走卒或爪牙,明朝進入了一個太監(jiān)專政的黑暗年代。這是明朝歷史上第一次,但絕不是唯一一次。王振開創(chuàng)了明朝太監(jiān)專政的先河,劉瑾、魏忠賢等人又將其發(fā)揚光大。
(三) 土木之變
王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手遮天的自己的最難以招架的對手,不在國內,而在域外;不是漢族人,而是蒙古人。
眾所周知,明太祖朱元璋從蒙古人手中收復了中原,建立了明朝。蒙古人遠遁北漠,回到其祖先的發(fā)祥地。群龍無首,內戰(zhàn)連連,一直未能威脅明朝。
到了朱祁鎮(zhèn)的父親、宣宗朱瞻基在位時,蒙古族中的瓦剌部落在丞相脫歡的策劃下漸漸強盛起來。正統(tǒng)四年(1439)脫歡去世,他的兒子也先接過了父親的相位,后又任太師,把持了瓦剌部落的實權,可汗脫脫不花是個傀儡而已。
也先既有膽略,又具才干,將瓦剌部落的勢力范圍逐年擴張,形成了一個東至遼東,西到今新疆、甘肅等地的龐大汗國,對明朝的挑戰(zhàn)日益嚴重。
兵部尚書鄺堃等人多次上書,要求嚴防瓦剌。朱祁鎮(zhèn)只顧在宮中休閑,把此事推給王振處理。王振壓根就未將瓦剌放在眼里,既不整軍,又不備戰(zhàn),坐視瓦剌的強大。
也先極有野心,試圖策馬中原,回復蒙古帝國的昔日雄風,但羽翼未豐,實力不逮,只好卑躬屈膝地向明朝進貢。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換取本部落所需的絲綢等奢侈品,既可自己享用,又可轉手西賣,獲取暴利;另一方面是麻痹明朝。
瓦剌進貢的大宗物品是馬匹,明軍缺的正是此物。這樣的交易對雙方都有益處,一直持續(xù)了十年。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二月,王振不知哪根筋不對,忽發(fā)神經,讓禮部核實貢使人數(shù),按實賞賜,一反過去對瓦剌虛報人數(shù)、冒領賞賜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同時,自作主張,將馬價減去五分之四。也先聞訊,于當年七月兵開四路,大舉入寇。塞外明軍抵擋不住,紛紛潰逃,也先順勢圍困了大同城。
邊報傳來,滿朝嘩然。王振反而不懼,勸朱祁鎮(zhèn)御駕親征,道是瓦剌不堪一擊,皇帝定能旗開得勝。二十三歲的朱祁鎮(zhèn)一向聽從王“先生”的話,又可能覺得在北京城中悶得慌,也想出去打個仗玩玩,遂下詔出兵。大臣們交章勸諫,皆無效果。
七月十六日,僅用幾天時間湊成的五十萬大軍,匆忙上路,開向大同。一路之上,屢遭風雨,人馬俱疲,隨行的兵部尚書鄺堃也從馬上摔下,身負重傷。他不顧傷痛,苦勸皇帝回京。王振大發(fā)雌雄威,罰鄺堃和另一個戶部尚書王佑在草叢中跪了整整一夜。
也先得知明軍來援,佯裝懼怕,撤圍退兵,企圖誘敵深入,聚而殲之。
八月初一,明軍未動一刀一槍,順利進入大同城。王振興高采烈,一個勁地夸贊朱祁鎮(zhèn)這個皇帝威力無比,嚇得敵人望風而逃;同時捎帶著自我表揚,說俺王公公料敵如神。朱祁鎮(zhèn)對王振更是敬佩有加。君臣二人似乎未覺得過癮,準備繼續(xù)北進,再抖抖威風。
王振的死黨郭敬,時任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嘗過瓦剌軍隊的厲害,這時不得不站出來,把前線的實情和敵人的實力源源本本地告訴了王振。王振這才如夢方醒,大叫不好,讓朱祁鎮(zhèn)班師。朱祁鎮(zhèn)立即下令,全軍回撤。進亦由王振,退亦有王振,朱祁鎮(zhèn)這個皇帝實在好當。
撤軍路線由王振一手安排,他讓大軍途經他的老家尉州。項羽當年說過“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王振也是這個想法。他想:能帶著皇帝回家,當今天下有幾人!一則讓那些以前瞧不起和瞧得起自己的人看看,俺王振回來了,還帶著當今圣上,了不得了!二則讓長眠于地下的八輩祖宗們聽聽,斷子絕孫的王振,現(xiàn)在的動靜,大著呢!
大軍剛剛走了四十里,王振忽地一聲怪叫,急吼吼地下令部隊改道。朱祁鎮(zhèn)摸不著頭腦,將士們更是糊涂,王振亦不解釋,只得由他擺布。隊列大亂,人嚷馬嘶,急成一團。
原來,王振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五十萬人馬經過尉州時,上百萬條腿還不把地里的莊稼踩平了,那可都是俺的家產啊!
隨行護駕的大同參將郭登,敏銳的嗅出了空氣中的血腥味,意識到也先不久就會尾追而來,一場激戰(zhàn)迫在眉睫。他向朱祁鎮(zhèn)建議,大軍不易改道,理應按原路線繼續(xù)前進,抓緊時間,以防不測。朱祁鎮(zhèn)眼里哪有一個小小的參將,對他的建議一口否決。
也先探知明軍后撤,立即下令全線出擊,緊追不舍,務求全勝。被王振這一折騰,明軍被敵軍追上。王振此刻仍有“大將”風度,命令后衛(wèi)部隊與敵軍交火,自己和朱祁鎮(zhèn)不慌不亂地繼續(xù)前行。
到達土木堡后,王振下令停止前進。因為他自己的千余輛大車滿載寶物,行動遲緩,落在了后面,他要等一等。這個太監(jiān),死到臨頭,仍然舍命不舍財。
兵部尚書鄺堃,目睹殿后的部隊被瓦剌騎兵打得落花流水,心急如焚,上書朱祁鎮(zhèn),請他火速趕往居庸關。王振扣押了奏章,他的算盤是:皇帝在,兵就在;兵在,他的財務就有了保險。
鄺堃急得胡子都白了,直接找到朱祁鎮(zhèn),當面陳述意見,被王振蠻橫地命人轟了出去。朱祁鎮(zhèn)在旁無動于衷,在他心中,一個念頭總也揮之不去:聽王先生的話,跟王公公走。
朱祁鎮(zhèn)在土木堡呆了一夜。第二天,追趕而來的瓦剌騎兵將明軍團團包圍住。經兩天激戰(zhàn),明軍大敗。見情勢危急,朱祁鎮(zhèn)倒還有幾分血性,將“先生”留在中軍大賬,親自出馬,率眾出擊。
瓦剌騎兵不怕大明皇帝,大砍大殺。大明皇帝回天乏術,只好跳下馬來,盤腿而坐,靜候敵兵。這種臨危不懼、從容就“俘”的氣度,卻非凡品所能為。
皇帝被俘了!消息迅速傳開,明軍頓時土崩瓦解,四散逃命。王振驚得呆若木雞,渾身發(fā)抖。在他身邊的護衛(wèi)將士樊猛,人如其名,果然生猛,大吼一聲:“俺為天下除了此害!”揮起鐵錘,把王振連冠帶首砸了個粉碎!
遠在北京的朝廷,聽聞皇帝被俘的消息,亂成一鍋粥,有的主張重金贖回,即使割地也在所不惜;有的建議南遷,避兵鋒芒。在兵部侍郎于謙等人的堅持下,孫太后下令由朱祁鎮(zhèn)的同父異母弟、郕王朱祁鈺監(jiān)國,主持朝政。
朱祁鈺命人抄了王振的家,沒收了金銀六十余庫,玉百盤,高六尺的珊瑚二十余株,以及難以估計的大量珍玩。王振當權七年,聚斂了偌大家產,自己卻無福消受了。人沒了,貪來的錢沒花了,這便是貪官的悲哀。
不久,朱祁鈺當上了皇帝。朱祁鎮(zhèn)被遙尊為太上皇,他的第一次皇帝生涯宣告結束。
在此之后,也先挾持朱祁鎮(zhèn)攻大同、戰(zhàn)北京,都無果而終。見朱祁鎮(zhèn)已形同雞肋,失去利用價值,也先只好將他釋放。
在瓦剌當了一年俘虜?shù)闹炱铈?zhèn),回到北京后又被朱祁鈺安置在南宮,重兵看護,名為奉養(yǎng),實為軟禁。
一晃將近八年過去了,度日如年的朱祁鎮(zhèn)突然迎來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機。
景泰八年(1457)正月,明景帝朱祁鈺病重。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貞、王振的死黨、太監(jiān)曹吉祥等人發(fā)動政變,迎立朱祁鎮(zhèn)復位,史稱“奪門之變”。朱祁鈺被貶為郕王,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復辟后的朱祁鎮(zhèn)仍然執(zhí)迷不悟,萬分懷念王振。他為王振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建立祠堂,四時祭祀,并親自賜祠堂名為“精忠”。死了八年的王振又抖了起來,儼然成了精忠報國的岳飛的翻版。
朱祁鎮(zhèn)又當了七年皇帝。在此期間,他的主要精力用來對付“奪門之變”中的功臣。徐有貞被削職為民,石亨在獄中病亡,曹吉祥被凌遲處死,朱祁鎮(zhèn)大獲全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朱祁鎮(zhèn)去世,年僅三十八歲。